《紅樓夢》兩個英譯本在英語世界的傳播數據再探

□ 范若恩 高 霞

隨著中國國際地位和影響力的日益提升，中國文學外譯工作已經被國家納入重要的議事日程。國家在大力資助各類文學著作外譯之外，亟需對中國文學外譯作品在海外的發行、流通和傳播狀況進行規律總結和理論探討，并通過各個層面積極鼓勵學界為中國文學外譯工作進行深入理論研究。這極大促進了翻譯和傳播實踐、理論研究和決策積極互動，使三者相得益彰。在中國文學外譯理論研究整體深入發展之際，個別產生一定影響的數據、論述和結論還存在某些值得補充和改進的地方。例如，2014 年南開大學出版社推出一套中國文學外譯叢書，其中一本專著中有一段討論《紅樓夢》楊憲益、戴乃迭（Gladys Yang，1919—1999）譯本（以下簡稱楊譯本）和霍克思（David Hawks，1923—2009）、閔福德（John Minford）合譯本（以下簡稱霍譯本）優劣及其在英語世界傳播差異的論述：

以館藏量為依據，以美國伊利諾伊州（Illinois）為樣本，全州六十五所大學的聯合館藏目錄（I-Share）表明，13 所大學存有霍克思譯本，只有2 所大學存有楊譯本。最后，以英語世界最大的亞馬遜（Amazon）購書網站的讀者對兩種譯本的留言和評分為依據，我們發現，在有限的普通讀者群中，霍譯本獲得了一致的推崇，而楊譯本在同樣的讀者群中的評價卻相當低， 二者之間的分數相差懸殊，部分讀者對楊譯本的評論極為嚴苛。①江帆：《他鄉的石頭——〈紅樓夢〉百年英譯史研究》，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239 頁。

該著作者江帆2006 年春赴美高校圖書館進行數據采集。在該著的另一章，作者從數據和部分讀者評論兩方面論證兩個譯本分數懸殊的情況：

盡管有讀者對……霍克思刻意為之的古雅英國腔略有微詞，亞馬遜2006 年所存15 篇評論還是一致對企鵝譯本給予了正面評價，其中不乏“偉大”“最好”這樣的高度推崇……在15 位讀者中，有10 位給予霍譯本5 顆星，4 位讀者給予4 顆星，1 位讀者給予3 顆星。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時期的另一個全譯本——楊憲益、戴乃迭譯本——在同樣的普通讀者群中的評價卻相當低。網站同樣存有最近的15 篇評論和相應的15 個分數，只有5 位讀者給予5 顆星，1 位讀者給予4 顆星，2 位讀者給予3 顆星，竟然有4 位讀者給予1 顆星，3 位讀者給予2 顆星。這是極度不滿意的表現。②同上，第124 頁。

十多年前，中美學術交流遠不像今天這么頻繁、便利，一個中國學者出于良好愿望，能遠渡重洋收集一系列楊譯本和霍譯本在美傳播數據，當然有其意義之處，并會引起國內研究者的重視。另有一部分產生一定影響的研究也以外譯數據為基礎，提出國外翻譯家有著中國翻譯家難以企及的優勢，中國文學外譯應以國外譯者和漢學家為主導的觀點。

對楊譯本在英語世界的接受與評價遠不及霍譯本的觀點，蘇福忠①蘇福忠：《〈紅樓夢〉兩個英譯本的長短》，載《席德這個小人兒》，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0—217 頁。和劉朝暉②劉朝暉：《評〈紅樓夢〉兩個英譯本的可接受性——以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學生的抽樣調查為例》，載《中國翻譯》2014 年第1 期，第82—87 頁。等學者通過在都柏林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 Dublin）和亞利桑那州立大學（Arizona State University）進行的電子郵件訪談或問卷實證研究，已經間接給予了否定。而更重要的是，就數據時效和規模而言，2014 年出版的研究專著基于2006 年的統計數據，數據時效是否存在問題，同時以美國一個州的15個采樣就得出結論并推論至整個英語世界是否有悖基本的統計原則？在21 世紀20 年代的大數據時代討論兩個譯本在英語世界的接受，亦須進行數據更新，同時須將研究對象擴展至更權威、更全面的英語世界館藏系統和讀者評論網站進行更大規模的數據提取和分析。或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對楊譯本和霍譯本在英語世界的接受是否存在本質差異得出更全面、更客觀的認識。

一、楊譯本和霍譯本在英語世界 若干館藏中的收錄情況

本文從數據庫入手，分別對伊利諾伊州聯合館藏目錄（I-Share，為方便敘述，下文稱I-Share）館 藏 系 統（https://vufind.carli.illinois.edu/all/vf/），英語世界三大著名高校聯盟館藏及世界規模最大的圖書館聯合館藏系統世界書目網（WorldCat）所藏的楊譯本和霍譯本進行系統分析。

（一） 楊譯本和霍譯本在I-Share 系統中的收錄情況

I-Share 并非伊利諾伊州所有大學聯合館藏檢索系統，I-Share 僅為伊利諾伊州一部分高校為解決館藏不足而建立的圖書聯合館藏檢索互借系統。據該州高教委員會（Illinois Board of Higher Education）提供的數據，全州共192 所高校，I-Share 系統中的高校數量甚至連其一半都沒有，包括該州兩個世界頂級大學，即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和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在內的大部分高校不在其中。

在I-Share 系統中，楊譯本和霍譯本在館藏量上沒有很大差異。I-Share 系統顯示，《紅樓夢》楊譯本的館藏量為2 種，共12 所大學收錄楊譯本全譯本或節譯本。另外，霍譯本被21 所大學收錄，其中完整收藏一種版本5 冊的大學有19 所，僅收藏一二種分冊的大學有2 所。 楊譯本的館藏在I-Share 系統中遜色于霍譯本。（見表1）

為避免統計疏忽，我們給I-Share 系統收藏楊譯本的伊利諾伊州12 所高校圖書館發送郵件咨詢其購書時間，共收到7 所高校答復，均明確表明其購書和收藏時間早于2006 年，另5 所大學無任何答復。這表明在2006 年I-Share 系統中至少有7 所高校收藏楊譯本。（見表1）

表1 楊譯本和霍譯本在I-Share 系統中的收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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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英語世界圖書館館藏

1. 英語世界著名高校聯盟圖書館館藏

我們不妨以其他更權威的聯合館藏檢索系統進行研究。例如，伊利諾伊及附近州頂級或一流高校組建的著名高校聯盟“十大聯盟”（Big Ten Conference），其聲望僅次于常青藤聯盟，聯合館藏檢索系統為“優借”（Uborrow，http://uborrow.relaisd2d.com），它以十大聯盟大學圖書館為基礎并吸納附近另外6 所一流院校圖書館的館藏資源，更能夠反映伊利諾伊州及其附近州一流高校對《紅樓夢》兩個譯本的態度。通過檢索表明在此地區16 所美國名校中兩個譯本的收藏量為15 ∶ 15。①Uborrow 系統中部分高校圖書館無法連接，筆者對顯示館藏狀態為“failed”（無查詢結果）的高校親自拜訪并檢索，得出本文數據。

而我們進而借助常青藤8 所高校和麻省理工學院等另4 所頂級高校聯合館藏檢索系統“借書直通”（Borrow Direct，http://www.borrowdirect.org/）進行檢索，顯示在12 所美國最頂級的大學中，兩個譯本收藏量為12 ∶ 12。

此外，我們檢索包括牛津、劍橋在內的頂級或一流高校聯盟羅素集團（Russell Group）24 所英國高校，兩個譯本收藏量為14 ∶ 19。楊譯本在英國著名高校的收藏量略遜色于霍譯本。考慮到霍克思本人作為牛津大學漢學講席教授在英國本土的巨大威望，楊譯本在英國著名高校能具有如此收藏量已經相當不易。

2. 世界書目網中的北美館藏

世界書目網為世界規模最大的圖書館聯合館藏檢索和館際互借系統，其總部設在美國，以北美圖書館為主，共有全世界1 萬多家圖書館加盟。我們檢索世界書目網中兩個譯本在美國和加拿大的館藏量，統計顯示楊譯本在美國館藏量為560本，在加拿大館藏量為35 本；霍譯本在美國館藏量為818 本，在加拿大館藏量為49 本；二者在美加兩國館藏量之比均在0.7 ∶ 1。楊譯本的館藏量雖落后霍譯本，但相差不大，其在北美館藏絕對值接近600，已頗為可觀，很難說二者有本質差別。

二、 楊譯本和霍譯本在亞馬遜等 網站的讀者評分

楊譯本和霍譯本在亞馬遜網站上的讀者評分是否相差懸殊，讀者評論是否一致推崇霍譯本，部分讀者是否對楊譯本評論嚴苛？我們瀏覽了亞馬遜及其他相關網站上兩個譯本的評分和讀者具體評論。無論是本文寫作的2017 年，還是2006年或者2014 年，兩個譯本的讀者分數并非相差懸殊，對于楊譯本并非只有所謂嚴苛的評價，霍譯本亦非獲得讀者一致的推崇。

（一）楊譯本和霍譯本在亞馬遜網站上的讀者評分

在亞馬遜網站，截至本文寫作的2017 年6月6 日，楊譯本有7 個版本在銷售，獲得49 條評論，讀者評分在3.9 分至5 分，平均分為4.2 分；霍譯本為一個版本5 冊分開銷售，不同冊得分在3.6 分至4.7 分之間，平均分為4.1。就平均分而論，楊譯本略高于霍譯本。

我們必須指出的是，由于亞馬遜評論系統在設計上存在缺陷，楊譯本評論數量最多的3 個不同版本評論數量（各33 條評論）、評論人姓名、評論時間和評論內容居然一模一樣。由于讀者不可能在同一時間購買一個譯本的3 個版本進行閱讀并給出一樣的評論，基本可以認為亞馬遜評論系統有缺陷，將一個版本的評論導入另2 個版本評論中，造成重復評論。同時，影響亞馬遜評分的因素還有圖書設計質量和網站服務質量，個別低分評論針對的是圖書設計糟糕，對譯本內容質量仍給予好評。下文將對讀者評論進行逐一閱讀，剔除同一讀者重復評論并根據評論內容本身而非僅簡單根據讀者評分進行歸類和分析。

15 位讀者認為楊譯本語言優美、易懂，其中5 位甚至認為勝過其他所有譯本，包括霍譯本，譯本優評率31%。另外，3 位讀者認為翻譯尚可，但更喜歡霍譯本。4 位讀者認為翻譯不佳，譯本差評率14%。

而在讀者對霍譯本的評論中，23 位讀者認為霍譯本語言優美，其中4 位讀者認為勝過其他譯本，譯本優評率23%。另外，9 位讀者認為霍譯本翻譯質量不佳，原文很多微妙的含義在翻譯過程中流失了，譯者個性太強，更像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甚至1 位認為閔福德的譯文不如霍克思，譯本差評率9%。 就優評率和差評率而言，兩個譯本差別不大，楊譯本優評率略高于霍譯本。

考慮江帆專著中的數據是2006 年春季在美國提取，其書在2014 年9 月出版，以亞馬遜網站上顯示的讀者評論時間為依據，將數據提取時間定為2006 年7 月和2014 年9 月。在刪除重復評論后，對有效讀者評論進行匯總、分類并計算兩個譯本平均分后，得出如下數據：截至2006 年7 月，以平均分進行統計，楊譯本共收獲11 條評論，其中8 個5 分評論，1 個3 分評論，1 個2 分評論，1 個1 分評論，平均分4.1；霍譯本共有21條評論，其中15 個5 分評論，5 個4 分評論，1個3 分評論，平均分4.7。楊譯本落后霍譯本約0.5 分，但仍居于4 分至5 分優秀圖書區間。（見表2）

表2 截至2006 年亞馬遜讀者對楊譯本和霍譯本評價簡覽

針對譯本內容質量而作出的評論，截至2006年7 月，涉及楊譯本的11 條評論中，譯本質量優評為4 條，其中認為勝過其他譯本的為2 條。譯本質量差評為2 條，優評率為36%，差評率18%。霍譯本收獲的21 條評論中，譯本質量優評為8 條，差評為2 條，優評率為38%，差評率10%。

截至2014 年9 月，楊譯本收獲30 條評論：譯本質量優評為13 條，其中認為勝過其他譯本的為4 條，優評率43%；差評為4 條，差評率13%；平均分4.3。霍譯本收獲64 條評論：譯本質量優評為16 條，其中認為勝過其他譯本的為2條，優評率25%；差評為8 條，差評率13%；平均分4.4。（見表3）

表3 楊譯本和霍譯本亞馬遜讀者優差評價總覽

續表3

綜上，截至2006 年7 月，兩種譯本的評分人數太少，均不足30 人，樣本有效性太差，任何一個評分的放入都會帶來很大波動，因此難以得出一個可靠的結論。即使如此，根據亞馬遜網站上的數據，霍譯本的評分雖然較楊譯本高約0.5分， 二者仍都在4 分至5 分優秀圖書區間。讀者對兩個譯本皆有正面和負面評估。楊譯本優評率36%與霍譯本的38%基本持平，認為二者評分“相差懸殊”，讀者對楊譯本評價“相當低”，對霍譯本“一致推崇”，顯然缺乏充分的數據支持。

而截至2014 年9 月，楊譯本在讀者中的接受度呈上升趨勢，霍譯本呈下降趨勢， 二者平均得分僅相差0.1，而楊譯本在優評率上已勝過霍譯本。特別是讀者對霍譯本的負面評價達8 條，其中某些批評相當尖銳，“一致推崇”之說，已然無法成立。

（二）楊譯本和霍譯本在佳讀網站的讀者評分

亞馬遜為商業網站， 一部分圖書商品評分往往會與物流速度、包裝、圖書印刷質量、售后服務等因素相關，甚至評分無法呈現圖書內容質量。亞馬遜另建有佳讀網站（www.goodreads.com），鼓勵讀者就圖書內容本身進行評分和評論。該網站已發展為國際最大的圖書評論網站，世界書目網等大型檢索系統向讀者介紹圖書時常提供后者而非亞馬遜的數據。根據佳讀網站上的讀者評分，楊譯本（含各分冊版本）不同版本的評分為4.11分至4.39，霍譯本（含各分冊版本）評分為4.23分至4.42。兩個譯本讀者評分總人數分別為2 885和1 993，可顯示讀者對兩個譯本的基本評價。利用加權平均數對兩種譯本在Goodreads 上的等級分數求平均值：

其中Ravg代表平均等級分，Ri代表各等級分數（滿分五分制），ni代表對應Ri等級分的投票數。得到的結果如表4 所示：

表4 佳讀網站楊譯本和霍譯本的評分統計（截至2017 年6 月6 日）

楊譯本在佳讀網站讀者評分略落后霍譯本，但二者差距只有0.17 分，表明兩個譯本質量在讀者心中無本質區別。

結 語

綜上，楊譯本在英語世界館藏量方面稍遜霍譯本，但其絕對館藏量已然可觀。在更能體現讀者接受狀況的大型網站讀者評分和評論等方面，楊譯本則和霍譯本基本持平——兩個譯本在英語世界的接受并非存在本質差異。一部分中國文學經典譯本已經在譯入語世界取得一定成績，我們應該重視其中更為深刻的意義。就中國文學外譯策略而言，部分譯學研究者鑒于海外漢學家在目的語和目的語文化方面的優勢及其在中國文學外譯已經取得的成就，提倡中國文學外譯應以海外漢學家為主導并允許其擁有相當的改編和改寫自由度，而另一部分研究者則認為完全聽任漢學家進行歸化改寫，最終會失去“中國作家個人風格”和“中國文學的特點和精華”①陳思和：《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幾點看法》，載《復旦談譯錄》第1 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2017 年，第11—14 頁。。在倡導提高國際話語權的今天，解決這一爭論尤為迫切。楊憲益、戴乃迭夫婦代表的中外合作外譯模式重視原作精神和譯入語的語言風格，此種翻譯合作模式一向為人稱道。既然數據顯示楊譯本在譯入語世界取得不弱于一流漢學家的成績，我們應該充分重視和總結楊氏夫婦中外合作模式所蘊含的經驗，更好地為中國文學外譯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