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遺愿
元封元年的三月,漠北的寒流還未退去,北方大地還在舊年的時光中沉睡。江春未入,草木不發。一股溫煦的暖流在漢廷長安悄悄彌漫開來,群臣們格外振奮,大家期盼已久的封禪祭天儀式即將到來。
封禪是封建職官時代的國家大典,絲毫不遜于今天的國慶閱兵式,能被皇帝欽點參與其中,是士子文人莫大的榮耀,是特殊的政治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整個三月,大臣們都在精心準備著,只待武帝一聲召喚。
這一天,在眾人的日思夜盼中終于到來了,帝國的陰陽家們特意選了個好日子。封禪當天,云天麗日,草碧山綠。泰山腳下旌旗飄展,五彩呈祥。群臣們個個恭肅嚴整,祭儀格外隆重。天子劉徹身著黃色的祭服,在群臣的簇擁下,伴著管弦禮樂的和鳴,拜祭天地,祈福百姓,大赦天下。祭儀這一天,只見白天有白云從祭壇中升起,晚上,在封禪祭祀的地方,像是有光芒射出,霞光漫山,天降祥瑞。遺憾的是,太史公司馬談無緣見證,漢武帝把他忘了。作為一個記錄天文星相的史官,不能參加祭天大典,是莫大的羞辱,因為這件事,停留周南的太史公郁憤成疾,一病不起。
臨終前,他叫來司馬遷,抓著兒子的手流著淚說:
今天子接千年之統,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
司馬談的這番話,是希望兒子繼承自己未竟的事業,以盡一個做兒子的孝道。在《太史公自序》一文中司馬遷曾寫到,父親司馬談從唐都學天文學,從楊何受《易學》,從黃子研究道家學說。學養精深,眼界宏闊,曾持論六家學說要旨。對孔子在禮崩樂壞王道衰微后,著《春秋》,繼承往昔圣世的事業,十分推崇。周公而后五百年有孔子,孔子去世后到現今又有五百年了,他希望兒子能像孔子著《春秋》一樣,論述明主賢君、忠臣死義、暴戾狡詐之士的故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為禮儀的大宗。說通俗些,就是希望兒子做孔子那樣的人,以完成自己一直牽念的事業。
漢朝以孝治天下,大漢泱泱四百年,孝是歷來的治國方略。漢朝感天動地的仁臣孝子的故事數不勝數,文帝親嘗湯藥,董永賣身葬父,李密愿乞終養,上至帝王,下至黎民,莫不竭忠盡孝。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司馬談圍繞如何“盡孝”,和兒子展開了一次意味深長、永載史冊的對話,這樣的對話顯然是沉重的。
司馬談告訴兒子,盡孝是從侍奉雙親開始的,但不止步于此,做兒子的還須事君,為君分憂,為萬世開太平,經由治國平天下,最終建立自己不朽的功業,樹立遠大的名聲,揚名后世,光耀宗祖,乃為大孝。司馬談的話,從一個家庭的親情倫理出發,在論“孝”中,將家與國、父與子、君與臣的關系做了深刻透視,洋溢其間的盡是諄諄教誨和濃濃家國深情,繼往圣之絕學是司馬談心心念念的全部理想愿望,做孔子那樣的人,自然成了司馬遷畢生的使命。
剛剛成年的司馬遷,含淚答應了父親的要求。這一切,基于一個飽學的父親對兒子的苦心操練和強大自信,也基于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孝道守諾。
于是,少年時期的詩書飽讀,二十歲成年之后的奉西巡東,奔走河山,通曉風俗,博采傳聞,壯游天下的少年,陰差陽錯的一點一點累積起一個少年的壯志,以及要完成一部巨著,開創不朽功業的全部思想和文化資源。
用腳步丈量大地的司馬遷開始了向一個宏大理想的艱難啟程,這是司馬遷畢生的使命,也是他一生的宿命。
司馬談去世后的第三年,漢武帝任命司馬遷擔任太史令,太初元年,司馬遷開始撰寫《史記》。
生死諫言
公元前99年,李陵兵敗被俘。消息傳來,未央宮被一股陰郁的氣息包圍,武帝茶飯不香,聽朝不悅。
李陵何許人也?飛將軍李廣之孫,一代名將之后。“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在曠日持久的胡漢征戰中,善騎射,敢打硬仗,帶兵有方的李廣在匈奴中威名遠播,李陵頗有當年李廣的風采?,F在,李陵兵敗被俘,和當年李廣決戰單于,迷路失期,悲憤自殺,飲恨九泉的境界不可同日而語,漢武帝如何接受得了這樣的事實?他原本希望李陵兵敗自殺,以一代將門之后,一個鐵血軍人,一位漢廷驍勇戰將應有的方式體面死去。武帝不是高祖,更不是景帝,自從黜百家、尊儒術、廣推恩、強集權、征匈奴,開疆拓土,大殺四方,國家達到空前的強盛后,隨之而來的對自我意志的迷信以及一個帝王異乎常人的自尊,也隨著權力的集中,達到了空前的頂峰。
這樣的漢武帝注定是窮經皓首、孜矻著述的書生司馬遷所不熟識的,這樣的司馬遷注定是志得意滿、威風八面的武帝所不了解的。
當漢武帝詢問司馬遷關于李陵事件的處理意見時,遷曰: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卯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余日,所殺過當……轉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
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悲劇也就此產生。
李陵當初孤軍深入,捷報頻乃,大臣與武帝舉杯慶賀,夸耀不絕;當李陵戰敗被俘,一有事情做得不對,貪生怕死,只顧保全身家性命的臣子,就隨意構陷,夸大李陵的罪名,紛紛落井下石,司馬遷痛心如此勢利的周遭,他用孤獨的聲援,撕裂了丑陋的官場哲學。
漢武帝聽不進,太平盛世里如潮的奉承,已經讓他有些忠奸不辯了。再者,本來就是供皇上驅使如同豢養的優伶,被世俗所輕的太史令的言論,此時看上去怎么都有些狂妄的味道,更何況還隱隱在詆毀寵妃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呢?盛怒之下的武帝,不由分說把司馬遷打入了大牢。
一片丹心,忠貞不二,滿腔熱血的司馬遷雖身陷囹圄,但是,他用生死諍諫,在中國封建時代的文人群體中樹立起堅硬的風骨。
魯迅說: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
那個敢撫哭叛徒的吊客,正是司馬遷。
幽囚暗獄
在大理寺暗獄,負責審判司馬遷案件的是著名酷吏杜周。杜周是大名鼎鼎的張湯的學生,為人刻毒,善觀色,喜奉承,執法不唯法,只唯上。
很快,判決結果就出來了,司馬遷被判處死刑。漢朝律法規定,死刑可用五十萬錢免罪,無錢,可受宮刑免死。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生死大義面前,作為士人的司馬遷思慮的結果是隱忍求生。
在寫給朋友仁安的書信中,太史公曰: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之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能與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不能死名節,這樣的死毫無價值。
遷又曰: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少年時代橫溢的才華,無法得到彰顯,父親的臨終囑托,宗族的重大使命,終將鏡花水月,決不能卑微赴死,他暗暗的告誡自己。況且,古往今來的圣賢沒有不受難的:厄而作《春秋》的孔子,放逐賦《離騷》的屈原,失明厥《國語》的左丘,臏腳修《兵法》的孫子,遷蜀傳《呂覽》的不韋,囚禁而有《說難》《孤憤》的韓非子,一個又一個隱忍受難終成圣賢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動。在昏暗的蠶室,在幽微的暗獄,像一束束射向鐵窗照亮心靈的亮光。甚至于此頭須向國門懸的伍員,臥薪償膽三千越甲終吞吳的勾踐,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伯夷、叔齊,一腔忠心落入茍且迎合終被萬戮的李斯,懷仁寬厚大智大勇的相如,迷信武力終成大錯的項籍,生不逢時命運多舛隱恨塞外的李廣,胸懷慈悲延宕誤機的韓信……一個又一個的先賢圣哲,在昏暗的日子里,給了司馬遷隱忍求生的莫大勇氣和動力,也編織起司馬遷異乎常人的哲學倫理、宗法倫理和人格理想。
他終于從容走上了宮刑的手術臺。
受刑出獄后,司馬遷被漢武帝任命為中書令,他得以繼續他未竟的事業。出獄后的日子,對于身心摧殘的司馬遷而言,是一種煎熬和負累。辱沒了自己的祖先,被鄉里人譏笑,心緒不寧的司馬遷恍恍惚惚,終日不知所往,冷汗澆衣,噩夢驚心。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字字血淚,句句衷腸。
劫后重生
在想通了“為何而活”的根本問題后,他終于放下了恥辱,渡劫后的司馬遷,在三尺硯臺,方寸陋室,揮墨如雨,隱忍前行。
潛龍在淵,終將一飛沖天。公元前93年,前后歷時近十四年,司馬遷終于完成了前無古人的巨著《史記》。全書共130篇,記載上至傳說中的皇帝,下至漢武帝太初四年間共3000多年的歷史。
書寫成后,在武帝和昭帝兩朝被列為謗書?!妒酚洝凡惶撁?、不隱惡、秉筆直書,其背后包蘊著的癡纏愛恨、理想人格、道德品格、悲天憫人還有平民化的價值立場袒露無余。
他寫項羽,對這個失敗的英雄,傾注了全部的愛恨,視他為帝王,列入本紀;他寫李廣,對李廣的時乖命蹇壯志未酬賦予了深深的同情,讓他獨享一章;他寫淮陰侯,不厭其煩的敘寫這位歷史上的軍事奇才,對韓信敵國破謀臣亡的不幸遭遇,寄以悲憫同情;他寫漢高祖,讓我們看到一個近乎潑皮無賴如何在厚黑的道路上,一步步奪取天下的過程;他寫孝武帝劉徹,那個尊儒術、削藩侯、擊匈奴、開絲路的有為之君的形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只知求神祭祖、追求長生不滅的荒淫昏君,而這,正是晚年逐步退去明君光環之后的武帝真切的形象。
司馬遷通過他的春秋筆法,對漢武帝完成了悲壯的復仇。一個被漢武帝的權利不幸閹割的文人,舉起他的刀筆,就像一個被逼至絕境的困獸,用一種兇狠的目光,打量著這冷漠的未央宮,對未央宮的主人劉徹發出兇狠一擊。
最終,那個最愚昧最聰明,最狹隘最包容,最冷酷最仁慈的武帝還是放過了司馬遷。他深知,司馬遷是唯一在精神上不肯臣服于自己的臣子。他大約知道,這種倔強的精神風骨,一旦缺席,更是這個時代的不幸。
《史記》也由此留下了有朝一日重見天日,廣為流布的機會。
宣帝時期,在外孫楊惲的力薦下,《史記》終于得以傳播開來,后世把它列為二十四史之首,司馬遷也被后人尊為史圣。
一個匍匐于地隱忍前行的文人,通過他的如椽巨筆,終于一步步走上史學的頂峰,成為了史學天地里無可爭議的王者。一顆在塵世千瘡百孔的靈魂,終于獲得了精神的永生!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