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不久前,看見條老人沒有智能手機無法提供健康寶而被公車拒載的新聞,讀后,很不是滋味。自從快步進入智能化數字化時代之后,大量高齡、文化水平較低的老年人就成了這樣的“互聯網邊緣人”,買火車票、線上信息采集等等場景下都是如此,技術不知不覺壘起了門檻,給這個群體的日常生活設上了屏障。
我和研究社會學的朋友聊起這個,他埋著頭,劃拉著手機,不以為然,說了一大堆城市老人用智能手機便利生活的例子。我咂咂嘴,蠻無奈地說了句,這種事情,不能總用精英視角呀。過了沒幾天,兩會開了,導演賈樟柯作為人大代表的提案里,就囊括了此問題。賈科長針對二三線城市和鄉村普遍存在的老年人無法自如使用智能手機網絡購物、線上繳費,以及開展網絡社交活動等現實困難,提交了一份如何讓老年人享受數字生活、安度晚年的議案。當時我就覺得,別管這議案可行性如何,起碼這份心是真誠的。
說到智能手機和老年人的聯系,我會想到身在東北小城的爺爺奶奶,他們兩個人在這方面有著鮮明對比,對待智能機的態度也是判若云泥。奶奶選擇擁抱這種生活方式,她擁有第一臺智能機大概是在五六年前,正是軟硬件蓬勃發展的時候。
在這之前,老年機是她與外界交流的工具,高分貝的手機鈴聲,持久耐用的電池,屏幕上超大的字號,構成了她的通訊世界。她只會接打電話,因為按鍵簡單,記得住。對于發短信、存儲聯系人這一系列稍顯繁瑣的操作,她就有些捉襟見肘了。她努力學過,我和妹妹也都教過數次,不過最后都不了了之。上了歲數的人,再想學點兒什么,記憶已不再允許了。
起初要給她換手機的時候,她斷然拒絕,亮出了很多個理由來搪塞。家人說智能機能娛樂,她說她有電視看,屏大得勁兒,屏小憋屈;家人說新機操作簡便,她說她的剛需就只是通話,其他的用不著。說來說去,最后勸動她的,是能視頻的功能。奶奶的兒孫常年在外,為了生計,時常連過年都見不上一面,嘴上說著不惦記,但她心里總存著遙遠的念想。
很快她就有了智能機,奶奶體會到了“真香”的感覺。她的生活比之前豐富了不少,除了能和我們視頻,她還學著身邊的年輕人,擺弄起來別的東西。她窩在沙發里抑或躺在床上,刷客戶端里信息流的文娛新聞,哪兩個明星是一家,家里共有幾個娃,這些八卦,她都清楚,她自己說:“這玩意兒雖說沒啥營養,但能打發時間,跟人嘮嗑時候也挺有話題的。”
直播方興未艾時,奶奶也趕了把潮流,在視頻平臺上關注了幾個主播。和她閑聊,她總能準確地說出各地的物價和生活狀況,問及原因,她就像話家常似的,講哪個主播逛了菜場,哪個主播冬泳了松花江。有次開她玩笑,說她是老網蟲了,她一本正經地說:“原來我挺不理解你們天天低頭玩手機,我就納悶,就那玩意兒,有啥好玩的啊,現在自己玩了,覺得真停不下來。”說完,她嘿嘿一笑,扶扶鼻梁上的花鏡,接著低下頭,用力地戳著屏幕。
爺爺跟奶奶比起來,更像是一個傳統生活的衛道士,直到今年,他才正式換了智能機,但也不玩。他不偏好這口,原因很明晰,他更鐘情于自然的生活。搬上樓房正式養老前,爺爺和奶奶住在小興安嶺下的林場,環境優渥,不乏山林野趣。他種幾畝地,春播秋收,夏天除草,冬天貓冬,一切都順應著天時和規律。他準時看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能熟悉的在云圖上指出晴雨,順帶沿著版圖和疆界聊聊政史。他還養了好幾條狗,早晚各遛一次,用麥麩做狗食也得消耗掉他的很多時間。這個背已經佝僂了的小老頭兒,在那時用不盡的能量都在他處,所以智能機于他而言,沒什么太大的吸引力。
但后來,搬上了樓,空間變得逼仄,爺爺的業余生活也不可逆地漸漸少了,只是偶爾打打麻將,到廣場溜溜彎。見狀,我們提過數次給爺爺配個智能機以供娛樂,他始終是抗拒姿態。后來一次聊天才知道,除了眷戀過去的生活方式外,他對所謂的智能生活是有畏難情緒的。他不如奶奶外向,碰見不懂不會的事就不好意思問。奶奶睡著時,他曾經拿起手機擺弄過,但搞不懂操作邏輯,所以興趣甚微。
沉下心來想,爺爺奶奶的例子,其實更多得觀照出的是做晚輩的不足。智能手機的學習成本并不算高,只要年輕代際的人能稍稍指引,久居小城的爺爺奶奶或許就能夠像大城市的同齡人那樣,掌握一些基礎技能,享受科技帶來的便利和娛樂。而現實境況是我們后輩一直在缺席,奶奶只能依靠自己的“野路子”去消磨時間,雖然有簡單直接的快樂,但對于工具性的實用功能,她一概不知。爺爺更是連入門的心思都沒有,而這背后,很大的原因是缺乏指導。
數據顯示,國內六十歲以上人口已經將近18%了,這個數字里,有六成人都在農村鄉鎮,關于智能手機的使用問題普遍在他們身上存在著。或許有人會質疑,說我們明明可以看到短視頻上有很多來自鄉村的“網紅”爺爺奶奶,可戲謔的是,那只是一個混淆認知的擬態環境,事實并非如此。
某些精英的文化階層總愛講時代的問題,宏大的主題下往往嵌套著一些老生常談的虛空。我的懇切希望是,在他們講都市人的異化的同時,視線也別忘了投向那部分被網絡、被智能設備所拋棄的老年人們。他們曾經在各行各業是開拓者,而如今被技術掣肘,成為了隱性的弱勢群體。提升他們的幸福感和尊嚴感,或許是一個緊要的社會學課題。
我從事著一份電商工作,每周四會有線上直播帶貨,每次直播開始前,我會把直播間的二維碼發給奶奶。她依舊不會打字,無法留言,甚至有時候都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進到直播間里的。但她知道,孫子在屏幕里,我也知道,奶奶和爺爺在背后守著,盡管我辨不出哪個是她的ID,但這份陪伴,令我溫暖無比。
假使真的很快要進入5G時代,那么,我希望,請別忘了帶上小城里的爺爺奶奶。
【選自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

插圖 / 考倒老年人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