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行
(關西學院大學 社會學研究科,日本 賓庫縣西宮市 662-0852)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女性受教育的機會增加,社會參與貢獻不斷增強。20世紀50年代,社會主義國家的婦女解放;20世紀60年代,歐美興起的女權運動等都大大縮小了性別之間的不平等,為女性爭取了很多和男性同樣的權利。例如,選舉和被選舉的參政權、同工同酬的勞動權、自由結婚、離婚的配偶選擇權等等。
20世紀60年代以后,東亞地區各國和歐美國家同樣進入了一段長期和平經濟發展的時期。70年代的日本,80年代的韓國,90年代的中國,先后出現了經濟高速發展的奇跡。不僅如此,東亞地區女性受教育的程度也急速提高。根據2018年OECD的統計,25歲到64歲的人口中女性大學畢業人口的比例排名中,日本第5位,韓國第15位。①詳見網址https://www.globalnote.jp/p-data-g/?dno=9352&post_no=13892。毫無疑問,東亞的女性以各種方式對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然而,2018年世界經濟論壇針對149個國家發表的“性別差別指數”①詳見網址https://sustainablejapan.jp/2018/12/18/gender-gap-index-2018/36138。的排名榜上,中國第103位,日本第110位,韓國第115位。
是什么原因導致東亞三個國家在經濟發展、女性受教育程度和“性別差別”之間存在如此之大的不平衡?筆者試圖在上篇中通過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機制分析對中日韓三國19世紀末進入現代化進程之前女性的社會角色與社會參與的變化進行比較分析。在下篇通過以國家導向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機制分析20世紀后中日韓三國在現代化進程中女性的社會角色與社會參與的變化,解讀“性別差別指數”中呈現的東亞女性地位低下的原因。
文化圈是由德國民族學家萊奧·弗羅貝紐斯首先提出的(Culture Circles)概念,同是德國人的弗里茨·格雷布內爾對“文化圈”做了系統的從理論到方法的論述。②詳見網址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itz_Graebner。文化圈是由某種文化聯系在一起的區域。在該區域內,這種文化對社會關系、生活方式具有引導作用,這種文化影響該地區的歷史發展。
20世紀以后,五大文化圈③詳見網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E6%96%87%E5%8C%96%E5%9C%88/794820。的劃分被人類學以外的學科領域廣為接受。拉丁文化圈(西方文化圈):代表天主教(以及新教各派)文化,包括英美等世界多數國家。漢字文化圈(東亞文化圈):代表儒學文化和后來的佛教文化,包括中國、日本、朝鮮、韓國,越南等國,以及以華語作為民族語言之一的新加坡。伊斯蘭文化圈(阿拉伯文化圈):代表伊斯蘭教文化,包括阿拉伯國家(埃及、沙特阿拉伯等)以及信仰伊斯蘭教的其他國家和地區(伊朗、巴基斯坦等)。印度文化圈(南亞文化圈):代表印度教和佛教文化,包括印度、孟加拉國、緬甸、尼泊爾、斯里蘭卡、泰國、老撾、柬埔寨等。東正文化圈(東歐文化圈):代表東正教文化,主要是在俄羅斯、東歐以及巴爾干半島等地。
弗里茨·格雷布內爾對文化圈內的圈層劃分,是根據一定數量的特定的文化特質對文化進行的圈層劃分,對其結構及功能沒有言及。本文試圖從結構功能主義的視角對文化圈層的結構進行梳理,針對不同的文化圈層對該社會的影響以及對其他文化圈層的影響進行功能分析,找出導致東亞三個國家在經濟發展、女性受教育程度和“性別差別”之間巨大不平衡的原因。

圖1 漢字文化圈(儒教文化圈)的結構
中國作為漢字文化圈的中心從古至今一直使用漢字,儒家思想起源于2000年前中國的春秋時代,當時除了儒家思想之外,還有道家、墨家等。到了前漢時代(公元前206—公元8年),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方針,將儒教作為統治國家的理念。儒教的核心是對父母的“孝”,對皇帝的“忠”,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倫理維護社會秩序,用“仁義禮智信”五常規范人的社會行為。儒教因而受到中國古代歷代封建統治者推崇,成為兩千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價值基礎和主流思想。儒教不僅成為教育內容,同時通過科舉制度的建立,構筑了鞏固皇權統治的官僚體系??婆e制度延續了近2000年,直到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廢除了科舉制度,但“學而優則仕”的觀念一直延續到今天,影響著現代中國人的價值取向。
朝鮮半島原來沒有自己的文字。直至公元約3世紀,漢字傳入朝鮮半島,此后一千多年里,漢字是朝鮮半島唯一的書寫文字。1446年李朝的世宗頒布了朝鮮半島最早的表音文字,1970年,樸正熙發表漢字廢止宣言。1998年,金大中發表漢字復活宣言,2000年,在中小學推行“1800個常用漢字必修教育”。①詳見網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E6%B1%89%E5%AD%97%E5%A4%8D%E6%B4%BB。不僅如此,朝鮮半島的科舉制度始于985年,于1894年日本占領后廢止。因此可以說,朝鮮半島在東亞文化圈曾僅次于中國。
日本原來有自己的文字,稱為假名。公元4世紀末5世紀初,漢字通過朝鮮半島傳入日本。在明治維新時代雖曾有過廢止漢字的運動,但漢字和假名共同作為日本的文字使用至今。隨著唐朝經濟的發展,日本派往中國的遣唐使帶回儒學的思想,對武士階層的思想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但日本原有的神教的思想一直傳承至今,而且一直沒有導入科舉制度,日本可以說是處于東亞文化圈層的周邊。
從5世紀開始,漢字進入朝鮮半島,李朝甚至導入了儒生考試的科舉制度。從7世紀到10世紀,日本遣唐使開始,儒教傳入日本,遣唐使從唐代帶回了中國的漢文和儒教的思想。因此可以說從10世紀開始,儒教文化圈的結構基本形成。
從漢字文化圈的結構可以看出,文化圈是由某種文化聯系在一起的區域,其內在的聯系可以看成是一個系統的結構,由中心和周邊構成,所謂中心就是其文化不僅只是發祥之地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對其社會成員的價值觀及社會行為具有強烈的約束力,對其社會系統有較強的支撐機制。隨著文化圈中心的政治、經濟、社會活動的擴展,特定的文化不斷地向外擴散,使原本不同文化的地區逐漸演變成該文化圈的周邊。一般來說,處于某一特定文化圈的周邊地區,不是該文化的發祥地,而是流入地。周邊地區不僅有原來的土著文化,而且在接受某一文化圈影響的同時也保留或接受其他文化的影響,影響以某一文化為核心的社會系統機制。在文化圈的中心,某一特定的文化會成為該社會的價值基礎,影響社會的其他領域,越向周邊擴散,由于文化滯后性的影響,該文化對周邊的社會中其他領域的影響力逐漸減弱。
儒教文化圈有很多共同之處,小農式稻作是東亞地區的主要生產方式,家父長在家庭中的統治地位也是東亞社會的共同特質。12世紀以后(中國的宋代,日本的鐮倉時代,朝鮮的高麗時代),東亞各國的家庭制度成型,不同的家庭制度和姓氏的意義對女性的角色產生不同的影響。
從漢朝確立獨尊儒術以后,中國女性就被剝奪了獨立的人格和基本的權利。獨立人格是指人的獨立性和自主性。既不依賴于任何外在的精神權威,也不依附于任何他人力量,具有獨立判斷能力?;镜臋嗬c現代的公民權利和人權不同,主要指在生活活動和生產活動中個人的選擇權利和對財產的擁有、管理、繼承的權利。
在儒教的三綱五常中,女性被要求“未婚時要從父命,婚后要從夫命”,“順、從”成了中國女性的行為準則。在中國以血緣為核心的父系家族制度中,未婚女性對家庭的生活和生產活動沒有任何選擇權和發言權,更沒有繼承家姓和財產的權利。從唐代以后,訂婚法只保障男方,女兒一旦訂婚,女方不能隨便悔婚,必須無條件等待。[1](p91-92)對于女性無論在法律還是在觀念上,都認為一旦訂婚就是男方家的人了。
對于結婚后的女性,角色是繁衍后代,相夫教子。丈夫在時,女性要服從丈夫的命令,丈夫如果去世,也要尊重兒子的命令。未能生育男孩的女性在家族中沒有地位,也沒有發言權。對于不能生育的妻子,丈夫有權利將其休回娘家。如果丈夫去世,雖然可以間接取得丈夫的財產權和家長權,但前提是在親權和孝道的基礎上。[1](p203-204)女性結婚以后,如果有子女,丈夫去世后,要代替丈夫履行養育子女的責任和照顧父母的孝道。如果改嫁,對子女的親權和丈夫的財產權則全部被剝奪。
到了宋代對女性的壓迫不僅限于道德規范,對肉體的摧殘也被賦予美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女性的纏足。纏足現象始于北宋,后來逐漸發展成為一種社會風俗。一直到“中華民國”的成立,1912年3月13日,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發布命令全國勸禁纏足,纏足現象在大城市消失,但在偏僻地區一直還有,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纏足的風俗才徹底消失。處于儒教文化圈核心的中國,在近1000年的歷史中,女性不僅在精神和道德層面是父權和夫權的附屬品,肉體上纏足普及使得女性不能和男性一樣參與生產活動和社會生活。
朝鮮的女性在17世紀以前具有相當程度獨立的人格和基本的權利。父母的財產對所有子女,不分男女均具有同等的繼承權。朝鮮的女性絕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少數的貴族兩班家族的女性,大部分婦女不僅承擔家務勞動,還和男性同樣參加經濟活動。即便是在結婚之前,處于閨中的女性也可以到外邊游玩,到市井看熱鬧。一些士族家的女子到了春天經常去郊外踏青,洗溫泉,還在山間設宴喝酒。[2](p168)
到了李朝時代,不僅導入了儒生制度和官僚制度,還開始了用儒教的思想對民眾進行教化。朝廷把儒教的理念作為國家運營和管理的基本原理,在民眾的生活中導入儒教的禮法,在現實生活中具體實現儒教的理念和秩序,制定了各種禁止條款對女性進行行為規范,核心是限制未婚女性外出。但是,已婚女性的社會參與并沒有太大的改變。李朝時代,不分階層,在家庭中女性承擔所有的家庭勞動,育兒、炊事、洗衣、掃除、家人衣物的紡織和裁縫等。女性不僅負責家庭的飲食準備、各種祭祀活動、客人的迎送,還要負責農作業的管理,紡織機的修理,乃至房屋建設。婦女在家庭內的紡織作業生產的棉、布、麻布、絲綢等不僅僅是為了家人的衣服而用,并且可以作為商品通過貨幣在市場上流通。根據書中記載,一位叫安東金的女性指揮養蠶農業,自己開始制絲作業,自己生產的絲綢除了自用還用來作為貢品和商品。[2](p116-122)
在家庭以外,還有專門的女性職業。如“醫女”“宮女”“妓生”等,在李朝時代,男女有別,為了讓女性避開與男性醫生的接觸,專門培養了“醫女”,從事診脈、針灸、助產等醫療工作,但她們的身份屬于“賤民”。宮女是在皇宮內提供各種服侍。妓生分為三等,其中高級妓生是為皇宮內提供歌舞的妓藝,下等妓生為平民提供性服務的娼妓。與此同時也出現了女性參與經濟活動的現象。根據書中記載,很多婦女在家中承擔撫養包括丈夫的全部生計,一位郭氏夫人每天通過自己辛苦紡織的棉布和絲綢養家糊口,精打細算把節省和積蓄的錢向附近的鄰家放貸,用放貸的收入填補家庭的生計,受到周圍的好評。[2](p123)
朝鮮半島的女性在出嫁之前有自己活動的自由,也有繼承家產的權利。出嫁之后,在承擔大量家務勞動的同時,對家庭生活和家庭生計有很高的發言權。而且在家庭之外也有像“醫女”之類的職業女性,還有以各種方式通過市場進行商品交易或金錢信貸活動的女性??梢钥闯?,李朝時代雖然把儒教的理念作為國家運營和管理的基本原理,用儒教的禮法規范女性的行為,但是“三從四德”并沒有成為朝鮮女性的行為規范。在與韓國的社會學界人士交流時,聽到一個詞“かも”,是指那些對依靠妻子勞動和收入生活的丈夫。他們說在朝鮮歷史上這種現象很多。
日本家族姓氏的傳承不是基于父系血緣,長女和長子具有同樣的繼承家業、家產、姓氏的權利。從鐮倉時代(公元1185年)開始一直到二戰結束都是長子繼承制,如果沒有兒子,長女以入贅改姓的條件招婿,婚后長女和長子以同樣的責任和義務,繼承家業和家族的姓氏。日本不是大家族制度,次子、三子、四子無論如何聰明優秀,長大成人結婚后必須離開家庭,成立自己的小家庭,形成了日本獨特的村落共同體機制。村里每年都要舉行各種祭祀活動,但很少有祭祖,大多是祭神和與農業生產有關的祭祀活動。在這些活動中,不分男女老幼都有資格參加,宴會也是男女同席,作為按年齡順序,長者做上座。日本是島國,自然災害多發,在民間信仰中能夠駕馭山川河海的各種神靈中,很多都是女神。女性不僅在家庭中,在村落的政治活動中也有和男性同樣的參與權利,在村落共同體以及其他層次可以說是男女共同參與的政治體制。[3](p49)但是隨著遣唐使(公元7世紀到9世紀)從中國帶回來儒教的思想,以男性為中心的律令政治不斷向基層社會滲透,在行使政治權利的祭祀活動中排除了女性的參與。但是由于日本長期的民間信仰認為女性具有借助神靈的力量統帥集團的能力,在12世紀的鐮倉時代,女性的領地頭領(日語女地頭)不在少數,到了17世紀的江戶時代,還有一些女性村長。日本的村長選舉是一家一票,1830年(天保元年)年上久屋村(群馬縣沼田市)在選舉村長時,共投票54票,白票17張,被選的人有10人,其中女性3人,共得6票。可以看出日本的女性作為家族的代表和男性有同樣的機會參與政治活動。[3](p53-55)

表1 19世紀以前東亞三國女性的權利和社會參與的狀態
表1概述了中國、日本、朝鮮女性的權利和社會參與的狀態。作為儒教文化圈中核的中國,以“皇權、父權、夫權”為中心的“三綱五常”把“忠、孝”作為核心價值,女性的唯一角色就是承擔家庭人口繁衍的生育工具,其他的權利全部被剝奪。位于儒教文化圈的次中核的朝鮮女性還享有家產的繼承權,夫婦別性的權利和從事職業的可能。位于儒家文化圈周邊的日本,女性幾乎享有和男性同樣的權利。
如何解讀表1中東亞三國女性的權利和社會參與狀態的不同,筆者嘗試用兩種變量來分析:一是家庭的規模和家長集權;二是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機制。
中國是父系同族大家族制度,在沒有特殊情況下大約是60年才分一次家,具有生產、生活、經營、教育、福利等多種功能。中國的大家族的規模根據不同地區,家庭財產、勢力、延續世代的不同差別很大,人多的有近4000人的大家族,①中國第一家族之稱的義門陳氏。該家族一共有近四千人,前后歷經十五代,三百多年都一直生活在一起,堪稱中國宗族的模范。該家族的祖先在江西德安,家族的所有人都在這個地方生活。在進入近代社會的20世紀初,100人以上的大家族在中國很多,中原和南方的很多村子就是一個大家族。很多大家族都有家法和家規,無論在決策過程、資源分配、發言權利、機會獲得等各個方面都是絕對的秩序分明。首先是男女之別,其次是長幼之差,還有嫡庶之分。在發言權利和決策過程中,雖然兒子、長子、嫡出具有一定的權利可以參與,但是最后的決定權是掌握在家長的手中,家長不僅有分配資源的權力,還有決定女兒婚嫁的權力。
李朝時代的朝鮮也是父系同族的大家族制度,與中國的大家族有很多相似之處。對外,朝廷賦予家長統帥和管理所有家庭的權力和義務,官廳對個人的管理和契約都通過家長實施,民間的各種契約也都需要家長的簽字。在家庭內部,家長負責對祖先的祭祀,對家庭成員的撫養,對家庭成員的教育、管理,以及對家庭生產的經營。有關李朝時代的家族規模沒有找到確實的統計記錄,但可以推測,根據家庭不同的階層和財產,兩班階層的家長制度具有典型的代表性,因為在1858年兩班的人口已經達到總人口的48.6%。②詳見網址https://suimuan2.blog.ss-blog.jp/2015-04-12-004。
日本是單系家族制度,明治維新以前,日本施行“士農工商”等級分明的封建身份制度。在歷史上只有貴族和武士階層才有姓氏,其他的階層都成為平民,平民沒有姓氏。明治政府廢除了身份制度,賦予所有的人以國民身份。直到明治8年(1875年)2月13日,明治政府頒布《平民苗字必稱義務令》,要求所有國民都要有自己的姓氏,建立了戶籍制度。有關家庭的財產,從鐮倉時代(1185年)開始一直到二戰結束都是長子繼承制,武士階層如果沒有兒子,長女以入贅改姓的條件招婿,婚后長女和長子以同樣的責任和義務,繼承家業和家族的姓氏。日本不是大家族制度,次子、三子、四子長大成人結婚后必須離開家庭,成立自己的小家庭。單系的家庭制度,影響了家族的規模,即便是四世同堂人口最多也不過十幾人。
家長的權力與家族的人口規模的生產能力密切相關,中國和朝鮮的父系大家族由于人口規模、生產和經營的規模都比較大,家長被賦予絕對的權利。但是日本由于是直系家族,家長的權利被局限在直系的家庭之內,對于結婚后的兒子旁系沒有直接的支配權利,因此并沒有形成家長的絕對權威。家庭作為參與村落共同體的單位,形成了日本獨特的村落共同體的經營機制,為女性的社會參與提供了空間和可能。
在中國,儒家思想起源于2000年前春秋時代的農耕稻作的中國,是百家爭鳴的時代,而到了前漢時代(公元前206—公元8年),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方針,作為學術觀點的儒學變成了作為思想觀點的儒教,被作為皇權統治國家的核心思想。儒教的思想核心是“三綱五常”,教育民眾樹立對皇帝“忠”、對父母“孝”、對丈夫“順”的價值觀,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倫理維護社會秩序,用“仁義禮智信”的五常規范人的社會行為。儒教由于受到中國古代歷代封建統治者推崇,不僅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思想和價值觀,更重要的是與科舉制度、官僚制度、大家族制度相互作用,形成了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機制。中國從秦朝開始取消了封建諸侯制度,建立了中央集權制度。隋朝以后科舉考試作為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制度削弱了貴族對國家管理的參與,為官僚體制輸送了大量的人才,為自上而下的皇權統治提供了堅實的行政管理體制,科舉制度跨越不同的朝代延續了1300多年,一直到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廢除??婆e制度的考試雖然沒有考試資格的限制,但要通過科舉考試需要長時間的教育投資。這一制度引導大家族在家庭內部通過家長的集權,對有希望的男兒進行傾斜性投資教育,期待通過科舉考試的男兒進入官僚系統,不僅為大家族光宗耀祖,也會為作為經濟實體的大家族帶來實際利益。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機制,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各個層次建立了集權與服從,通過傾斜提高效率的支撐體系。
到了宋代朱子(朱熹),宋儒理學更加系統化,成為維護國家統治和社會秩序的正統思想。“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賢妻良母,三從四德”從抽象的道德要求演變為對女性明確的行為規范:第一,女子必須柔順,服從男子,曲不可爭,直不可訟,不許干涉外事。第二,丈夫死時,無論有飯吃還是無飯吃,都要守節,守到餓死也不能失節;第三,男子有休妻的自由,為博得男子歡心而不被遺棄,婦女的一切言行舉止、服飾裝扮都要以男子好惡為準。第四,處女的貞操是極其重要的,貞操是女子第一生命,如貞操與性命不能兩全時,唯舍命而保住貞操。夫死守節已成為婦女應盡的義務,并且這種觀念深為婦女所崇尚,已成為下意識的一種俗規了,①詳見網址https://suimuan2.blog.ss-blog.jp/2015-04-12-004。成為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價值體系。
在朝鮮,從5世紀開始,漢字進入朝鮮半島,儒教幾乎成為朝鮮半島的主流思想。到了李朝,也稱朝鮮王朝(公元1392—1897年),朝鮮開始導入科舉式的儒生制度。開始用儒教的思想對民眾進行教化。朝廷把儒教的理念作為國家運營和管理的基本原理,在民眾的生活中導入儒教的禮法,在現實生活中具體實現儒教的理念和秩序。成宗三年(公元1472年)禮曹(有關禮儀,外交的官廳)提出要對在山間設宴喝酒,酒醉后行為失衡的女性進行問罪。[2](p169)在《朝鮮王朝實錄》有很多朝廷對規制女性行為的條款,禁止未婚女性去寺廟,對違反者沒收同席僧侶的職帖,①朝廷頒發給僧侶的身份證明書。嚴重者對女性行杖80回。不僅如此,官僚還通過對家長的懲罰強化對女性的教化。結果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女性違反了禁制后,家長受罰,女性本人避免了直接受到國家的懲罰。[2](p174-175)
朝鮮雖然從李朝時代開始導入科舉式儒生制度和官僚制度,但由于長期存在的兩班、中人、常人、賤人的封建身份制度,所謂文班和武班作為世襲貴族階層一直壟斷高級官職和高級官僚的位置。儒生制度的導入只是為兩班貴族階層晉升高級職位提供了更有效的途徑,而對其他階層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也沒有改變皇權與貴族,貴族與其他階層的社會結構?;蕶嘣噲D導入儒教對民眾進行教化,通過對女性的限制首先在家庭內部實現儒教的“集權與服從”的支撐體系。但是由于歷史上長期延續女性在家庭經濟生活的重要角色和對社會經濟生活的參與,“三從四德”并沒有被朝鮮女性內化為行為準則。文化與價值觀的滯后阻礙了李朝試圖建立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機制的形成。
位于儒教文化圈周邊的日本,雖然在公元630年向唐朝派遣了遣唐使,回國后導入了漢字和儒教思想,但是既沒有導入科舉制度,也沒有建立支持天皇權力的官僚制度。明治維新以前,日本長期實行封建式分權政治結構,而且自上而下一直滲透到普通農村百姓的家庭中。上層是天皇與幕府之間的分權;中層是幕府與各藩的分權;基層是家庭中長子與其他兒子的分權。分權結構不僅只出現在政治領域,在經濟上也是相互獨立,社會流動基本封閉。從鐮倉時代到江戶時代約400年期間,日本施行士、農、工、商的世襲性等級身份制度。這種制度不僅劃分了身份上的區別,對職業和居住區域也完全分離,相互之間不是上下級的命令與服從,而是通過契約相互作用。日本的“士”不是中國的儒士,而是將軍家臣的武士,“工”是指工匠和手工作坊,“商”是商人。將軍或大名住在城堡內,他們的武士們住在外圍的“城下町”,工與商住在市井的“町內”。農民則住在農村,稱為村。大名是各藩的統治者,在各自的領地有通過合意制定的稅收制度。但町內的各種事務由町內成員決定,村內的事務有村民決定,大名不能隨便干涉。
在教育方面,士、農、工、商保持各自不同的價值觀教育和知識教育。武士家庭的孩子從小學習漢文和儒教的忠孝思想,培養武士對主君忠誠的價值觀;農民孩子的教育主要由村里的寺宇承擔,稱為“寺子屋”,在知識教育方面以基礎的識字和算盤教育為主,同時用佛教的自利和利他的思想培養農民的價值觀。工匠除了基礎的識字和算盤教育以外通過徒弟制度進行手藝傳承。商人是較晚出現的階層,在大阪附近經濟活動比較活躍地區,“近江商人”創立了“有利三方”商業倫理——“有利賣方,有利買方,有利社會”。強調商人不能只為了謀求賣方的利益,必須讓買方從內心深處感到滿意,并通過商業活動促進當地社會的發展。因此可以看出,日本導入了漢字和儒教的思想,但沒有嘗試建立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一直保持封建式分權政治結構直到明治維新。封建式分權政治結構構筑了日本各個層次封閉的社會系統,形成了內部人才市場的機制,給女性提供了社會參與的空間和可能。
通過上述的比較,可以看出在文章開頭提到的2018年世界經濟論壇針對149個國家發表的“性別差別指數”的排名榜上,中國第103位,日本第110位,韓國第115位。女性地位低下與女性受教育水準之間的不平衡狀態,是因為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機制作用的強弱程度影響了女性的角色與社會參與。處于儒教文化圈中核的中國,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的機制得以充分發揮,女性權利全部被剝奪,女性的角色只是為家庭繁衍后代的工具。處于次中心的朝鮮,雖然導入了儒生制度和科舉制度,但原有的家族制度和家庭文化阻礙了以儒教為核心的社會系統機制的有效作用,女性在家庭經濟生活的重要角色和對社會經濟生活的參與一直保留下來。處于儒教文化圈的日本,由于其原有的家庭制度和政治分權結構,雖然導入了儒家思想,但儒家思想只局限在武士階層的思想和教養的層次,沒有影響封建的分權式社會系統的機制。日本封閉式社會結構與內部人才市場的機制,不僅保留了女性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角色,也給女性提供了社會參與的空間和可能。
如果引用排名榜的方式,可以看出在19世紀以前,日本女性的權利和地位以及社會參與程度最高,其次是朝鮮,中國的女性最低。但是如果再次審視2018年“性別差別指數”的排名榜上,中國第103位,日本第110位,韓國第115位的結果,雖然東亞地區總體處于低位,但中國女性從最低躍為最高。下篇將通過社會系統分析的方法對19世紀后三個國家勞動市場在社會系統中的不同作用,分析女性角色與社會參與的變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