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瑞雪
摘 要:作為晚清最具影響力的名臣大儒,曾國藩在教子方面也很值得稱道。細繹曾氏的教子內容與方法,可以見出對舉業的重視在曾氏的教育中占了不小的比重。從曾氏為子侄們薦讀的書目,到指點他們如何學做八股文、習字,再到日常事無巨細的點拔和督責,均可見出科舉在那個時代的真實情形。通過這一個案的考察,可知晚清科舉制度的改革在19世紀中期仍遲遲未發,處于沉寂狀態。
關鍵詞:曾國藩;教子;科舉思想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20)02-0092-06
一個時代的文化風氣往往可由這個時代的先進分子身上體現出來。如果要探究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科舉變化,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最佳考察人選。對于科舉制度的改革,曾國藩未曾有一毫建言,這也就是說,曾氏并不認為科舉有改革的必要。相反地,他從自己的經驗體會出發,對現行的科舉制度給予了充分的理解與支持。從他的家書、家訓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時時督責二子曾紀澤、曾紀鴻要認真讀書,并充分準備鄉試考試。他經常與子侄輩談論如何練字、讀經、作詩、備考等話題。他為子侄輩延請名師,這當然是為了他們的成長,但同時也希望他們能夠在科考中獲雋。因此,考察時代文化名人曾國藩對后輩的訓導教育,能夠較為真實地反映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科舉制度的真實樣態。
曾國藩出生于晚清一個耕讀世家。他六歲入塾,八歲能讀《四書》,誦五經。二十一歲考取秀才,二十三歲中鄉試舉人。二十七歲殿試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入選翰林院庶吉士。從科舉經歷來看,雖然曾國藩亦曾在鄉試、殿試中失利,但總的來說還算順利,不到三十歲就進入翰林院,為踏入仕途做了良好的準備。相較之下,曾國藩的兩個兒子曾紀澤、曾紀鴻的科舉之路可就沒有這么順暢了。當然這并不是說曾氏兩兄弟因為未能科考得中而變得不優秀。
曾國藩教育子侄時,反復審明惟愿后代子孫做明理的讀書君子,不要從軍,亦不必作官,這源于曾氏本人帶兵打仗的親身體會。他為紀澤、紀鴻、陳婿等人延師,桐城派古文大師吳汝綸之父吳元甲、晚清文學家莫友芝、知名學者鄧寅皆先生等人,都曾任過曾家的西席。為促成子弟的成長,曾國藩盡最大可能為他們提供了最好的條件和最佳的指導。
作為一個科舉過來人,曾國藩不僅在心理、精神層面給予子侄以鼓勵和支持,還親自就學習備考等方面與子侄進行切磋。生在科舉時代,參加科考則成了讀書士子的安身立命途徑。紀澤鄉試屢遭挫折后無意科舉,曾國藩坦然接受這一事實,尊重紀澤的選擇,并對他抗心希古的志向頗為激賞。但曾氏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對次子紀鴻的要求。當聽說紀鴻在縣試中考了第一名,曾國藩非常高興,并稱許紀鴻的文章“清潤大方”。[1]101當紀鴻問父親是否應去科考時,曾國藩說:“爾既作秀才,凡歲考、科考,均應前往入場。此朝廷之功令,士子之職業也。”[1]125曾氏將應試科舉作為讀書士子的份內之務,這表明了他對科舉的態度。在家書、家訓中,曾國藩對紀澤、紀鴻等后輩說到了該讀哪些書、如何積累詞藻素材,如何做八股文,如何提高書寫的能力等問題。下面謹就這幾個方面簡述之。
一、如何選擇應讀之書
經籍類是科舉士子首要必讀之書。咸豐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曾國藩寫信給曾紀澤,敘及士子應讀之書。紀澤向父親匯報自己已經看完了“五經”。曾氏認為,除“五經”應熟記外,“十三經”中其他六經,即《周禮》《儀禮》《爾雅》《孝經》《公羊》《谷梁》諸書,均應請塾師口授一遍,以覽知其大概。[1]26
史籍類中,曾國藩認為《史記》《漢書》均應熟讀。他還不止一次地說到自己對這兩部歷史典籍的嗜愛。對讀史的次序,他也加以指點。同治五年八月初三日,他信諭紀澤、紀鴻:“爾擬于《明史》看畢,重看《通鑒》,即可便看王船山之《讀通鑒論》。爾或間作史論,或作詠史詩。惟有所作,則心自易入,史亦易熟,否則難記也。”[1]18
諸子籍中,曾氏比較推重《莊子》《孫武子》。曾氏曾說他嗜《莊》、韓文、《史》《漢》成癖,恨不能一一詁釋箋疏,窮力討治。[1]180
集部籍中,曾氏薦讀《文選》和韓文。之所以喜愛韓文,乃出于愛其雄渾剛健的氣勢。
除此外,曾氏還建議二子應閱讀《通典》、《說文解字》《方輿紀要》,姚鼐所輯《古文辭類纂》和他本人所編輯的《十八家詩鈔》。
在曾氏推薦閱讀的這些書中,經、史、子、集以及《說文》等訓詁之學,均有涉獵。曾氏與紀澤交流讀書經驗,認為:“凡漢人傳注、唐人之疏,其惡處在確守故訓,失之穿鑿;其好處在確守故訓,不參私見。”[1]27并進一步對漢學、宋學之差異進行了解析:“朱子《集傳》,一掃舊障,專在涵泳神味,虛而與之委蛇。然如《鄭風》諸什,注疏以為皆刺忽者,固非;朱子以為皆淫奔者,亦未必是。”[1]27提醒紀澤讀書時不妨以理性待之,“爾有志讀書,不必別標漢學之名目,而不可不一窺數君子之門徑。”[1]40取其合理處,棄其虛妄不實處。清代自乾嘉以來漢學日臻鼎盛,但曾國藩卻無意于右袒任何一方,而是主張調和漢、宋。他同時告訴紀澤,治經時,無論看注疏,還是看宋傳,總宜虛心求之。認為愜于心意者,則以朱筆標出;有疑問時,則將其收錄于另一冊本,將自己的疑義附記于此,哪怕僅有片言只語,倘隨著讀書能力的提高,知識積累愈加豐富,所疑之惑便可漸漸解之。清代著名考據家高郵王念孫父子即通過此種札記的方法卓然成為大家,曾氏勉勵紀澤也應學習王念孫父子的樸學精神。接著,他又推薦紀澤閱讀王引之的《經義述聞》《經傳釋詞》,王念孫的《廣雅疏證》《讀書雜志》等,亦須閱讀。[1]33-34
曾氏曾就“看”與“讀”之區別加以述之:“讀者,如《四書》《詩》《書》《易經》《左傳》諸經、《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1]19他還將之比方為富家之慎守與獲利:看書就像在外貿易,能獲得三倍;讀書則如在家慎守,不會輕易花費。若以兵家戰爭作比,看書則像攻城略地,開疆拓土;讀書如則深溝堅壘,得地能守。[1]19他還認為讀書須能“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并進行了一系列的比方,說“涵”如春雨滋潤萬物,渠水灌溉稻田;“泳”則如魚之游水,人之濯足。紀澤之所以不能深入體察經義學問之內涵,原因即在于缺乏“涵泳”、“體察”的工夫。切實成為讀書君子,乃曾國藩對后輩子孫的期待。其殷殷之情,溢于字里行間。
如果對清代科舉準備用書加以對照,可知曾國藩給子侄所薦讀之書,乃是科舉考試獲雋的必備之書。清代末科探花商衍鎏曾撰《科舉考試的回憶》一文,對自己的科途加以回顧。商氏自言六歲開蒙,讀《三字經》《千字文》。這是幼童識字之基礎。能背誦及認識大部分字后,開始讀《四書》。《四書》須依朱熹之注,讀正文時,亦應讀朱注。塾師將新的內容口授一遍,學生即自己記誦,同時溫習舊書。因“四書”是考試基礎,三篇八股文題目的出處所在,故全部內容須從頭至尾背誦至滾瓜爛熟方止。然后是讀“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仍需全背正文,但無須背注。這是為科舉考試四篇經文而備。此外還須讀《孝經》《公羊傳》《谷梁傳》《周禮》《爾雅》,以及五、七言唐宋小詩、《聲律啟蒙》等,學作對句,學調平仄。還須讀十七史蒙本,每每四字一句,句句有史實典故,這既有助于少年兒童了解歷史,又可增加對典故的認識,可謂一舉兩得。十二歲后,始學作八股文、詩、賦、策論等。此時不但要讀八股文、古文、律賦、文選之類,并且要讀史書如《通鑒》、“四史”,子書如《莊》《老》《韓非》等各種書籍,俾腹中充實,以備作文之驅遣。[2]421-423
雖曾國藩不希望子孫后輩讀死書,成為古板的學究或狹隘的文人,但紀澤、紀鴻獲雋秀才后,曾氏對二子讀書方面的指導,亦大有意于科舉,則毋庸置疑。為培養二子的“時務經濟”之才,曾氏要求二子須熟讀《文獻通考》,并會查閱會典,熟習文物制度,典章法則。曾國藩曾批點過《文獻通考》中的田賦、錢幣、戶口、職役、征榷、市糴、土貢、國用、刑制、輿地等門。同治四年十一月十八日,他寫信給紀澤、紀鴻,說自己在核改水師章程,讓紀澤翻閱《會典》,查出千總、把總可各領多少養廉銀。曾氏提示紀澤現行經制可查閱《會典》,因革之制則可查《事例》;對于提督之官何時改為武職,曾氏建議紀澤或可查《會典》,或可詢之凌曉嵐、張肅山等。這些問題可使紀澤對清代養廉制度的因革和文武官的沿革等職官文化體制,較一般人有更加透徹深入的了解。
曾氏曾將自己不懂天文、算學作為平生之一恥,希望紀澤、紀鴻能夠有所補救。家書中談及推步算學縱難通曉,但認識恒星五緯并非難事。十七史中各個時期的《天文志》和《五禮通考》中所輯錄的《觀象授時》,皆可做為學習資料。“每夜認明恒星二三座,不過數月,可畢識矣。”[1]24為使策論寫得充實有光輝,曾氏曾要求紀鴻、瑞侄“可將《文獻通考序》二十五篇讀熟,限五十日讀畢。”[1]176
曾國藩要求紀澤兄弟不僅要通訓詁,還要善辭章,天文地理,典例文物,無不涉獵,這是典型的“通才”式君子教育。曾氏本人一生信奉儒學,他希望家中子弟亦能博學多識,無囿一方,成為于國于家大有用的通儒。
二、如何學做制藝
作為明清科舉考試的程式之文,學做八股文是每一位有志于參加科試的讀書士子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如何寫好八股文是一門大學問,直接關系到考生舉業的成敗。曾氏認為首先應端正做八股文的態度,不可等閑視之,“制藝一道,亦須認真用功。”[1]175要虛心向八股文高手如鄧瀛、李次青、黃澤生、胡東谷等請教。他聽精于舉業者說陜西路德的《仁在堂稿》及所選“仁在堂”試帖、律賦、課藝無不當行本色,宜古宜今,陜地近三十年來科第中人無人不出于路德之門,于是建議仍在為科舉攻讀的紀鴻、瑞侄“須買《仁在堂全稿》《檉華館試帖》悉心揣摩。[1]38
曾國藩不止一次地跟紀澤、紀鴻談到暢行于清代的一部家訓——《聰訓齋語》。《聰訓齋語》作者是乾隆時期大學士張英。“家訓”中對子弟的教育培養主要體現在立品、讀書、養身和擇友四端,在此僅就“讀書”方面的內容略加述之。張英認為,好讀書、精舉業是一個人乃至一個家族振興的契機所在。“讀書因所以取科名,繼家聲,然亦使人敬重。”“讀書者不賤,不專為場屋進退而言也。”對舉業來說,時文的寫作當然是十分重要的。《聰訓齋語》認為“時文以多作為主,則工拙自知,才思自出,蹊徑自熟,氣體自純”。選精純條暢、有氣局詞華者數十篇至百篇,熟讀涵蘊,揣摩其作文之精妙,日久則神明自與渾化。那么,什么樣的時文才能算作好的時文?張英認為惟有那些理明詞暢、氣足機圓的時文才值得一再吟誦、揣摩。“揣摩”之道,在于文章的思路、結構、格局、詞藻等方面。[3]328
在誡子家書中,曾國藩也屢屢提及文章和詩歌的“氣”。《聰訓齋語》也提到制藝時文的“氣”。那么,什么是“氣”呢?簡單來說,“氣”即是文章的氣勢。曾國藩認為“氣”乃是為文的第一要義:“爾問文中雄奇之道。雄奇以行氣為上,造句次之,選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氣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氣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處在行氣。”[1]65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曾氏與紀澤談作詩:“爾七古詩,氣清而詞亦稱,余閱之欣慰。凡作詩最講究聲調……爾欲作五古七古,須熟讀五古七古各數十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1]2此處講的是詩歌之“氣”。同治四年七月初三日,曾氏又諭二子:“爾當兼在氣勢上用功,無徒在揣摩上用功。大約偶句多,單句少,段落多,分股少。莫拘場屋之格式,短或三五百字,長或八九百字千馀字,皆無不可。雖系《四書》題,或用后世之史事,或論目今之時務,亦無不可。總須將氣勢展得開,筆仗使得強,乃不至于束縛拘滯,愈緊愈呆。”[1]144此處講的是八股制藝文之“氣”。無論作詩作文,均應在“氣”上下功夫。
曾氏認為文章的雄奇,其“精處”體現在“行氣”的奧妙,其“粗處”則全在造句選字。他自言自己好古人雄奇之文,以韓愈為第一,揚雄次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至于人事之精能,昌黎則造句工夫極多,子云則選字功夫居多。”[1]65韓愈詩歌文章中的奇崛之氣,“皆光如皎日,響如春霖”,“于奇崛中迸出聲光”,原因即在于意義層出、筆仗雄拔。“氣”首先在于作者氣質個性的養成,當然,胸中之學識與丘壑也非常重要。同治元年八月初四,曾氏信諭紀澤:
余近年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而在軍鮮暇,未嘗偶作,一吐胸中之奇。爾若能解《漢書》之訓詁,參以《莊子》之詼詭,則余愿償矣。至行氣為文章第一義,卿、云之跌宕,昌黎之倔強,尤為行氣不易之法,爾宜先于韓公倔強處揣摩一番。[1]105
這里仍說到“揣摩”的方法。不過入門既高,途徑正確,所得效果也不會太差。曾氏認為無論是賦,還是古文,抑或時文,文章的雄奇之氣可歸源于“造句選字”。曾氏認為這方面同樣可以訓練以達致,分類摘鈔作文詞藻即是最直接簡易的方法:
爾作時文,宜先講詞藻。欲求詞藻富麗,不可不分類鈔撮體面話頭。近世文人如袁簡齋、趙甌北、吳谷人,皆有手鈔詞藻小本。此眾人所共知者……昌黎之記事提要,纂言鉤玄,亦系分類手鈔小冊也。[1]41此段話乃是咸豐九年五月初四日針對紀澤去歲鄉試落敗的主要原因所發。
文章“選詞造句”可分類鈔錄;其他方面的知識儲備,如經籍典章類,亦可通過“分大綱子目”的方式將其條分樓析,以便于記憶考核:
爾此次復信,即將所分之類開列目錄,附稟寄來。分大綱子目,如倫紀類為大綱,則君臣、父子、兄弟為子目;王道類為大綱,則井田、學校為子目。此外各門可以類推。爾曾看過《說文》、《經義述聞》,二書中可鈔者多。此外如江慎修之《類腋》及《子史精華》《淵鑒類函》,則可鈔者尤多矣,爾試為之。[1]41
勤奮攻讀自是一義,學習仍有技巧可尋。這種“分類鈔撮”法,將學習內容進行有效分類,比起塞耳閉目一味死用功者,學習效率自不可同日而語。因此曾氏將其比為“科名之要道,學問之捷徑”。對于好的時文范本(比如路德所編八股文),他也主張應手鈔至能背誦。
除此外,曾氏非常重視對《文選》的學習。《文選》是一部綜輯辭采,錯比文華,講究詞藻華美、聲律和諧,對偶用事切當的詩文總集,文學性很強。鑒于紀澤文筆的枯澀之弊,曾國藩建議他多讀誦《文選》。他曾對紀澤說:“爾明春將胡刻《文選》細看一遍,一則含英咀華,可醫爾筆下枯澀之弊;一則吾熟讀此書,可常常教爾也。”[1]32又說:“爾于小學既粗有所見,正好從詞章上用功。《說文》看畢之后,可將《文選》細讀一過。一面細讀,一面鈔記,一面作文以仿效之。凡奇僻之字,雅故之訓,不手鈔則不能記,不摹仿則不慣用。”[1]98并建議將《文選》中最愜意者,如《兩都賦》《蕪城賦》《九辨》《解嘲》《哀江南賦》等名篇,均可手鈔、熟讀,相互驗視背誦。
方法要點全部了解后,曾氏對子侄的課業督責亦循序展開。紀澤年紀漸長,須習學八股文以應科考。曾國藩寫信對他說:
沅叔及寅皆先生望爾作四書文,極為勤懇。余念爾庚申、辛酉兩科場,文章亦不可太丑,惹人笑話。爾自明年正月起,每月作四書文三篇,俱由家信內封營中。此外或作得詩賦論策,亦即寄呈。[1]32
次年,曾氏又要求紀澤每月作一賦,一古文,一時文,交長夫帶至營中檢視。紀澤絕意科途后,曾氏對次子紀鴻的督責提上日程。同治五年正月二十四日,曾氏在徐州,信諭紀鴻:
爾出外二年有奇,詩文全無長進。明年鄉試,不可不認真講求八股試帖。……李申夫于八股試帖最善講說,據渠論及,不過半年,即可使聽者歡欣鼓舞,機趣洋溢而不能自已。爾到營后,棄去一切外事,即看鑒、臨帖、算學等,皆當輟舍,專在八股試帖上講求。[1]168
余所責爾之功課,并無多事,每日習字一百,閱《通鑒》五頁,誦熟書一千字(或經書,或古文、古詩,或八股試帖,從前讀書即為熟書,總以能背誦為止,總宜高聲朗誦)。三、八日作一文一詩。此課極簡,每日不過兩個時辰,即可完畢,而看、讀、寫、作四者俱全,馀則聽爾自為主張可也。[1]167
當紀鴻試帖詩作得不錯時,曾國藩及時給予鼓勵贊許:“鴻兒試帖,大方而有清氣,易于造就。”[1]115紀鴻能夠讀出表奏中的結構章法,曾國藩稱贊他善于領會。曾氏一直勉勵子弟們作文章定須以氣象崢嶸、蓬勃向上為貴。[1]143對子弟們的點滴進步,曾氏都予以熱情的肯定;但對其不足之處,亦直言指出:“兩人氣象俱光昌,有發達之概。惟思路未開。作文以思路宏開為必發之品。意義層出不窮,宏開之謂也。”[1]180
三、如何書寫
書寫在科舉考試中一直倍受重視。宋代就已經出現了方正、光潔、烏黑、大小等齊的官場用書體。明代永樂年間翰林學士沈度因其書法秀潤華美,正雅圓融,深受成祖朱棣賞識,因而形成了盛極一時的“臺閣體”書法。清代則更進一步發展為“館閣體”,其特點是烏、方、光、大,突出的是楷書的共性,即規范、美觀、整潔、大方,以體現博大的氣象,筆勢的恢弘。這勢必要求讀書士子從小就必須苦練“基本功”,以達到字體的光圓方正。曾國藩除要求自己每天習字,對子侄的督促也從未放松過。雖大部分時間身在軍營,但他要求子侄輩須將每日習字讀書的課業交人帶至營中,親自批閱檢視,并加以圈點評語。他建議練字須由歐、虞、顏、柳四家入手,入門須正,才有可能取得一定的成就。最好的書家筆劃結構,一定要“珠圓玉潤”,方能顯其氣象。[1]59他叮囑紀澤看、讀、寫、作每日都須做,習字無論真行篆隸,切不可間斷一日,努力達到既“好”又“快”的效果。[1]19
曾氏告誡子弟們寫字須先求圓潤勻整,次求敏捷。習慣了既“勻”又“捷”的書寫,可以有無窮的受用:以之為學可手鈔群書,以之從政則可案無留牘。[1]176習字時,“臨”是為了求其神氣,“摹”則重在仿其間架結構。為克服紀澤寫字筆力太弱的缺點,他建議紀澤可以常摹柳帖,如《玄秘塔》《瑯琊碑》《西平碑》各種,或顏體的《郭家廟》等,日臨百字,摹百字,以藥其病。并要求紀澤將自己每日習字托人夫帶至營中。[1]67
曾國藩還具體指導練字時的運筆。咸豐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家書中,他與紀澤論說書寫之“中鋒”和“偏鋒”:“寫字之中鋒者,用筆尖著紙,古人謂之‘蹲鋒,如獅蹲虎蹲犬蹲之象。偏鋒者,用筆毫之腹著紙,不倒于左,則倒于右;當將倒未倒之際,一提筆則成蹲鋒。”[1]166咸豐九年八月十二日的家書,更是細致入微地對具體筆劃運筆進行了切實講解。
習學書法與其他任何事一樣,都會有“瓶頸期”。紀鴻習練柳帖《瑯玡碑》,旬日未見長進,心生急躁。曾國藩以自己的經驗告訴他,此乃學習成長中必然會經歷的過程,不必焦躁;熬過此段時期,便可大有長進:
以后每日習柳字百個,單日以生紙臨之,雙日以油紙摹之。臨帖宜徐,摹帖宜疾,專學其開張處。數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興愈低,所謂“困”也。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特習字,凡事皆有極困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1]166
這不僅是從書法習字上對子侄的勉勵,同時也是對后輩的一種人格力量的培養。張英在《聰訓齋語》中,也是毫不例外地對字的間架結構、持恒練習等方面進行了強調。如應擇古人之佳帖或時人墨跡與己筆路相近者專心學之;楷書雖以端莊嚴肅為尚,然須去矜束拘迫之態,方有雍容和愉之象;建議子孫后輩“每日明窗凈幾,筆墨精良,以白奏本紙臨四五百字,持恒練習,必能收效甚著”;習字須戒除急躁,“學字忌飛動草率,大小不勻,而妄言奇古磊落,終無進步矣”等等,諸多事項,不一而足。
從以上可見出,在曾氏對子侄后輩的教育訓導中,科舉教育始終是其應有之義。這正如曾氏自己所言:“世家子弟既為秀才,斷無不應科場之理。既入科場,恐詩文為同人所笑,斷不可不切實用功。”這明白地表達了曾氏對科舉考試的態度。當然,他誡敕子弟科試前與州縣來往,更不可送條子,“進身之始,務知自重。”[1]130并反復誡斥紀澤、紀鴻在外須以“謙”、“謹”二字為主。“世家子弟門第過盛,萬目所矚。臨行時教以三戒之首末二條及力去‘傲‘惰二弊,當已牢記之矣。”對即將參加科考的紀鴻(同治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曾氏囑其“十六日出闈,十七、八拜客,十九日即可回家”等等細事,可謂諄諄教誨,盡顯慈父之?犢情深。
綜觀曾國藩教子之書,由咸豐二年(1853)始至同治十年(1871)近二十年間,從未間斷。而晚清中國此時正由平定太平天國之亂而漸趨中興。同治元年(1862),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朝廷封疆大吏已然意識到世界政局給晚清中國所帶來的漸趨深遠的變化,改變中國人才的知識結構已漸漸成為大勢所趨。于是朝廷內以奕?、文祥為代表,地方以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為代表,開始了以洋務強國的變革。江南制造總局專設了一個譯印西學書籍的翻譯館,聘請一些外國傳教士,翻譯軍事、船舶、機械制造等自然科學類書籍,也兼譯醫學、歷史地理、國際公法等方面的著作。在容閎的倡議下,第一批官費出洋生童也開始在歐、美等先進國家學習先進技藝,以“夷”為師,“師夷長技”以富國強兵。然而,傳統文化的積習仍以巨大的慣性昭示著它難以改變的力量。即便如先覺先行者曾國藩,在教導子弟時,也仍是秉持著傳統儒家觀點,希望子孫能由正途出身,做具有通才特質的“君子儒”,而非學有專長的“小人儒”。或許這更能代表傳統中國文化教育在那個時代的真實情形。曾氏最后平定洪秀全亂,也幾乎全出自于傳統思想之功。1864年11月,太平天國之亂平定,曾國藩給朝廷上了一道《粗陳善后事宜折》,其主旨中極其重要的一項,即是在兩江范圍內全面恢復科舉,進行甲子科鄉試。曾國藩節省下修建兩江總督衙門、江寧布政司、江寧知府等官衙的經費,重修江南貢院,以待讀書士子能夠順利參加科舉考試。這當然不僅可以籠絡江南士子,還可以穩定時局。然而這同時也表明,科舉改革的浪潮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遠遠沒有到來。
注 釋:
[1](清)曾國藩著、鐘叔河選輯:《曾國藩教子書》,岳麓書社,2002年。
[2] 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
[3](清)張英《聰訓齋語》:“一題入手,先講求書理極透澈,然后布格遣詞,須語語有著落。勿作影響語,勿作艱澀語,勿作累贅語,勿作雷同語。凡文中鮮亮出色之句,謂之調,調有高低。疏密相間,繁簡得宜處,謂之格。此等處最宜理會。”“所謂理會者,讀一篇則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 之次第,講題之發揮,前后豎義之淺深,詞調之華美,誦之極其熟,味之極其精。”徐寒主編:《中華傳世家訓》,中國書店,2010年。
責任編輯:楊軍會
文字校對:郭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