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北美華人作家、批評家。現任教于美國耶魯大學,曾任耶魯東亞系中文部負責人。他以文學名世,名作包括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谷》、《米調》,短篇小說集《遠行人》,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散文集《獨自面對》、《站在耶魯講臺上》、《走進耶魯》、《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詩詞集《袞雪廬詩稿》等。身在大洋彼岸,他有了更讓他傾心的工作——或者說是使命——向西方人教授中文,傳播中國文化,他還獲得了耶魯大學2019年的最高教學獎——“理查德·布魯哈德優秀教學獎”。
韓幫文:我注意到您在北美“新移民作家”群中比較特別,比如書寫的語言。和嚴歌苓等其他“新移民文學家”不同的是,您在異質文明中堅持中文創作,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詩詞,而非探索英語寫作的路徑。看得出來,您對中文有著特別深厚的情感。您在《母語的諸天》中說:“是的,無論從哪一個層面上說,是母語,帶給了我在耶魯的‘諸天。”即使生命處于流散之中,也不會放棄故國之思與對故國語言的眷戀。這其實是一份文化的信仰。您自己是怎樣理解母語這份信仰的?為什么非要堅持這份信仰?
蘇煒:很高興您提到這個“信仰”的話題。中文,確實,不單是我身在海外的安身立命之所——我在耶魯的教職“飯碗”,就是向美國學生教授中文,也是我的信仰——我的人生寄托與精神歸宿。對此,我自己的認識,本身就有一個“開悟”的過程。以往,作為一個自小以寫作為終生志業的文字從業者,有人問起這一類問題——離開中文的原鄉故土,你在洋風洋水的外域堅持寫中文,是一種什么感受?我會習慣地說“中文是我的母語,母語即家園”、“我寫故我在”之類的話。今天你再問我,我就會覺得這一類的回答,似乎還沒“搔到癢處”——還是沒能道出中文在自己心中的真實分量。
韓幫文:那究竟該用一種什么樣的語匯來描述中文在您心中的真實分量呢?
蘇煒:舉一個例子:不知不覺間,我利用周五下午的時間,義務在耶魯校園給學生開書法課已經有十年時間了。每次看到耶魯孩子們周五忙完一周的學習,自然隨意地來到書法課上,研墨,鋪紙,靜心臨寫,一下子就沉浸在中文筆墨書寫的愉悅里,那種氣氛特別安謐、美好,我自己也有一種由衷的陶醉感,并不覺得是一種付出和受累。
那天,一位同事走進課室里來,看到滿室墨香裊裊、其樂融融的氣氛,她隨口冒出的一句話,一下子點醒了我——她說:蘇老師,你真像一個中文的傳教士呀!我當時心里咯噔一響——可不是嗎?我在耶魯教授中文已超過二十年。“在海外傳播中國文化”,“耕耘‘文化中國的土壤”,聽起來好像很“高大上”、很高調的樣子。其實,于我,這就是如同泥土、水與空氣一樣自然的事情啊,中文已融入了自己的日常生命,就像魚和水一樣須臾離不開了——中文,果真就成了我的宗教,我的信仰了;我不在乎付出,不計較得失,甘愿傾灑心血時間為耶魯孩子們傳授中文,可不就像“修行”一般、“傳教”一般!
韓幫文:給美國學生上書法課,他們接受與學習可以到怎樣的程度?遭遇了什么樣的困難?
蘇煒:這確實是一門比“普及版”更“普及版”的書法課。大多數來上課的耶魯孩子都完全是一張白紙,需要從握筆、研墨、點畫、提按等最基本的起步技法開始,寫好“永”字就要花好幾節課。因為筆墨在紙上的洇化作用常常會讓美國孩子手足無措,你真的需要不時“手把手”地教。有些學生沒有耐心,來過一次課就再沒有出現了,那也沒關系,至少讓他們領略到了中國書法的基本感覺是什么。而有好幾位學生(其中有一位是博士生),書法課幾乎堂堂不缺,在耶魯四、五年的生活中,堅持每周都來寫字,他們把書法課稱為他們的“Meditation”(冥思,打坐)。
這門書法課現在已名聲在外,現在耶魯學生團體和當地社區的各種活動,也經常需要我把“中國書法”貫穿到他們的活動中去,我也總是來者不拒,心甘情愿地為此付出時間和精力,自己對中國書法的熱愛自不必說——對于我,付出和奉獻,這不也是人生的另一種“修行”么?所以,我感激你提到的“信仰”二字,這才讓我有了“一語中的”之感啊。
韓幫文:文字、語言背后是文化情感與思維方式,而恰恰通過語言可以串聯起您的文學與文化人生。您從事頗具先鋒意義的小說創作,但又浸染于中國詩詞、書畫中,出版過舊體詩集《袞雪廬詩稿》,跟隨“民國最后一個才女”張充和先生研習書法、品鑒古墨,對古琴也有雅玩的樂趣。鏈接您現代小說與古典文化的,正是母語;也正是母語,讓您的所有文化實踐能夠渾然一體。在英語世界有這樣一份嗜好與堅持,不覺得落寞嗎?您曾向我說起“邊緣”,意義也大抵如此吧。
蘇煒:“落寞”嗎?不。同是二戰流亡的德語作家茨威格和托馬斯·曼,曾對此——遠離“母語”原鄉,有過完全截然相反的人生表述。茨威格和夫人流亡巴西,被當作“國賓”接待,身處至尊高位,衣食無憂。但他在流亡兩年后就和夫人雙雙自殺了。他在遺言中說:因為母語的祖國已經永遠失去,他不如就此告別人世。可見,對于一位作家,母語,果然是關乎生死啊!可是,二戰時流亡美國的托馬斯·曼,卻有過一句驚世名言:我在哪里,德國就在哪里。他從來不為因為離開故土而造成母語的失落擔憂。——這是另一種母語的自信和母語的挺立!我自己,一晃眼,給耶魯孩子們教授中文已經超過二十年了。我現在也確實有這樣一種自信:我在哪里,只要中國文化在我身上,中國就在我身上。母語的力量確實是奇異的。關乎生死的母語,同樣可以讓生命煥發光華。
韓幫文:在西方世界做一個中國文化血脈的傳承者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播者,有著怎樣的感慨與心路歷程?這條為中文“開課收徒”之路,您會怎樣繼續走下去呢?
蘇煒:首先,我不敢說“開課收徒”。在美國大學教中文,是我在此地的一份正式職業,日常一切安排都是職業所需,并不是我可以隨意收徒納賢的個人行為。不過一晃眼,我在耶魯教中文已經超過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