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競恒
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在亞馬遜叢林旅行調查的時候,在與當地南比克瓦拉人(Nambikwara)進行交往的過程中,將紙和筆分發給這些人,其中一位酋長在看到歐洲人的書寫文字之后,便迅速了解了“書寫的目的”。于是,這位酋長裝作像歐洲人寫字那樣,在紙張上畫出波浪形線條,并把一整群印第安人集合起來,從籃子里取出畫有波浪形曲線的紙,向他們表演自己能“閱讀”紙上的內容。
列維-斯特勞斯從酋長的這一行為意識到,文字的功能是“用以增加一種社會功能的權威與地位,其代價是將其余的人或社會功能加以貶抑”,“書寫文字可以說是一種人工記憶,書寫文字的發展應該是使人類對自己的過去有更清楚的意識,因此大大增加人類組織安排目前與未來的能力”,“書寫文字似乎是被用來做剝削人類而非啟蒙人類的工具。這項剝削,可以集結數以千計的工人,強迫他們去做耗盡體力的工作”,“我也忍不住要佩服他們酋長的天才,能立刻了解到書寫文字可能增加他的權威,也就是一下子掌握了一項制度的根本性質”。
文字的創造,被遠古人們視為具有魔法力量,它能讓死者說話,能與神靈溝通。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國王、民眾都會給神靈寫信,國王通過給神寫信,向民眾表明自己的君權神授。和神靈的文字交流,也可以通過經文與護身符。同樣,古埃及人認為他們的文字是偉大的圖特(Thoth)神所造,他“每天抄寫奧西里斯美麗的詞句”,并掌管對死者的判決。利用圖特神創造的文字,古埃及人建立起書記員隊伍,通過科層組織,實現了規模龐大的國家管理與公共工程的營建。那些拔地而起的巨大神廟或金字塔,也像是強大魔力的產物。
古代波斯的《列王紀》中記載,知識和文字原本只是魔鬼的秘密,人間不曾傳聞。只是到后來,魔鬼被打敗后,才被迫將使用文字的智慧傳授給國王。而在古代北歐的日耳曼人那里,曾使用一種被視為具有極強宗教力量的“羅納”文字。冰島史詩《埃達》中記載,如果有尸體懸吊在絞索里,只用雕刻出羅納文字,然后給文字染上顏色,那具尸體便會復活。在史詩中,贊美羅納古文字道:“它們是書寫的羅納文字,它們是救人治病的文字,它們是所有燒酒的文字,它們是珍貴的權力文字。”
在中國人的記憶中,當倉頡發明了文字之后,便出現了“天雨粟,鬼夜哭”的恐怖畫面?!爸袊幕幸曃淖譃樯袷シ柕男叛?,源遠流長,精英階層長期壟斷文字的歷史現實,更推波助瀾,令人們對文字擁有神秘力量深信不疑”(呂宗力:《漢代的謠言》)。顏之推在《家訓》中強調“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一直到近代,“敬惜字紙”仍然是民間信仰的重要部分,晚清薛福成談到,當時普遍相信“穢褻字紙者,則鬼神罰之,雷霆殛之”,“中國風氣,人人皆知惜之,則天地鬼神亦從而惜之。偶有一二不知惜者,造物亦得致罰于一二人,以儆其余”。在民間習俗中,“倘敢不惜字紙,幾乎與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一類的敘述一直延綿不絕。
張光直先生曾指出,文字自早期中國以來,便是政治權威攫取權力的重要手段:“一旦人發明了書寫,文字本身便成了溝通天地之工具的一個組成部分”,“有一批人掌握了死者的知識,因而能夠汲取過去的經驗,預言行動的后果。這種能力無疑對各國君王都有用處”。從甲骨和商、周、青銅器銘文的使用狀態看,商、周時期文字的使用功能,是與神靈交通的媒介,是實行政治支配的工具。漢字長期被王室壟斷、被王室操縱的歷史,使得漢字本身附著了神圣的魔力和政治的權威,成為周王至高權威的象征。
中國早期文字的功能具有強烈宗教政治色彩,其預設的讀者,往往不是人,而是神靈或祖先。夏含夷(Edward L.Shaughnessy)指出:“很多銘文并不是看到器物馬上就能發現,酒器上的銘文尤其如此,這表明銘文最先是讓祖先閱讀的,銘文敬獻給他們?!北容^極端的一些例子中,銅器的文字被鑄造在器物內壁,如果不是借助現代的X光技術,人們幾乎無法發現這些原本預設給神靈閱讀的文字。在山西天馬—曲村遺址北趙晉侯墓地發掘出的銅甗、銅卣、豬尊,腹內都鑄有文字,但從外表并不能看出。后來,通過X光拍照,才發現了內壁的“伯作寶尊彝”、“晉侯作旅飤”等文字。
與之類似的是,甲骨占卜的文字,同樣是與神靈溝通的媒介。以方伯人頭骨刻辭為例,這些文字的功能完全是為了祭典,“是刻辭以報先人,不是留給活人看的,也非重在紀念,而在旌揚先祖之佑之功,其人頭骨無一完整,皆為碎小片,可能在獻祭之際即已打碎。人頭骨刻辭的含義,猶如今民間祭祖,有時要在貢品上書寫某物給某位先人一樣”。吉德煒(David N.Keightley)總結到,殷人的青銅銘文并非給人看的,其預設讀者是天上的祖神。同樣,甲骨文字刻辭,也是預設給神靈閱讀的。
強大宗教功能的文字,承載著巨大的政治權威,成為促成社會復雜化和社會管理的重要工具?!拔淖炙越凶魑淖郑⒎峭耆接刑撁?。如果沒有文字,對我們來說無比重要的是——國家管理也缺少了最重要的先決條件”。古人早就意識到“漢所以能制九州者,文書之力也。以文書御天下,天下之富,孰與家人之財”(《論衡·別通》)。
在古埃及中王國時代的教育文獻中,就專門告誡年輕人:“把你的心放在書上吧,要是一個書吏在京城有了一官半職,那他就不愁吃穿了。這比一切別的職位都好,當書吏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人們就向他鞠躬行禮。要是誰讀書認字,人家就會跟他說,你很有出息!”這番說教,中國人不會陌生,掌握文字和書寫的力量是成為精英的條件。數千年后中國的皇帝,同樣說出了類似的話語:“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寫和閱讀文字力量的強大和意義,也同樣被列維-斯特勞斯筆下的那位亞馬遜叢林的南比克瓦拉酋長所洞見。
在早期中國,董作賓最早發現了甲骨文中的“貞人集團”,即以文字交通鬼神占卜的專門職業團體。這些殷商時期最精英的知識人群,名字往往和族名、國名一致,“殷從被征服的國家,把這些貞人叫到殷都”,形成了知識力量上碾壓周邊一切勢力的優勢。鄭也夫先生甚至認為,正是因為來自各國掌握了視覺符號的貞人們齊聚在殷都,交流互動,進而導致在武丁統治的短短五十多年內,便產生了完備的漢字,“既滿足了殷王的宗教追求,又撈到了敵手無法復制的政治合法性”。
漢字的發育強化了政治權威的力量,也促成了更為復雜官僚組織和社會管理的發育。如果說商代的官僚組織還粗陋簡單,分工不明確,等級也不明顯的話,那么發育到西周,則出現了更為復雜的中央政府和分工明確的各種科層組織機構。馬克思·韋伯(Max Weber)認為,古代中國的文字書寫是“某種神秘的技藝”,通過知識精英擁有的文字、經典和禮儀,推動了后來漢代皇權和官僚制的重建,知識精英也因此享有巨大的威望。
同樣地,文字也促進了兩河流域官僚組織的發展?!霸趦珊恿饔?,文字或者記錄技術是服務于官僚體系的一種手段。在兩河流域,如果沒有文字,官僚體制對于社會的控制力是無法實現的”。在歐洲,法典的產生和發展也是文字發明后的結果。“銘刻的石碑被證明真是一種比較好的法律保存者,這比僅僅依靠著少數人的記憶要好得多”。
在古代,文字最初絕非普及眾生的東西,所謂“民知書而德衰”(《淮南子·泰族訓》),文字和書寫只是少數人的特權。掌握文字和書寫,意味著和超自然力量的溝通特權,也意味著對社會管理的合法治權,文字被視為帶有魔力的色彩。但伴隨著早期現代世界的“祛魅”進程,民族國家對義務教育的強制性推行,文字和書寫開始大規模普及,不再具有前現代那樣的宗教神秘色彩。
1791年,法國制憲會議的憲法便規定“建立一個對所有公民都是同樣的公共教育制度”,“對所有的人都是必不可少的教育階段應該實行免費”。這一原則,成為構筑起現代民族國家教育的源頭,它意味著民族國家共同體的每一個成員,在理論上至少都必須獲取識字教育。1870年,英國頒布了《初等教育法》。1872年,德國確立起《普魯士國民學校和中間學校的一般規定》。這一趨勢下,構建民族國家的浪潮,也伴隨著全民教育的推行和展開,遍地都是不識字的文盲現象,逐漸成為過去的歷史。
在東亞,日本明治維新時期,警察的任務必須是將自己轄區內的適齡兒童全部送入學校。通過全民強制識字,新一代國民接受了相同的價值觀念和民族國家認同。在中國,伴隨著現代化進程,義務教育推行和廣泛識字,“敬惜字紙”信仰和文字焚化爐,也都成為過去的陌生習俗。
文字和書寫不再神秘。對于現代民族國家來說,文字又具有了另外三個重要功能。首先,通過全民識字,培育公民—士兵,增強民族國家“想象共同體”的凝聚力;第二,則是建立起更高效的現代官僚科層組織??ㄆ仗m(Robert D.Kaplan)說“現代官僚體系通常要求具備覆蓋好幾代人的高識字率”,這就意味著對于現代社會來說,高識字率才的人口基數才能保障現代科層組織運轉所必需的成員,是官僚能夠持續運作的先決條件;其三,近現代世界的生產方式和經濟活動需要訓練有素的職業工人、掌握先進記賬法的商人,只有覆蓋全民的識字教育,才能保障近現代工商業社會日常生產和經濟活動的最起碼要求。
現代降臨,文字和書寫變得不再神秘,它不再是韋伯所描述的那種能帶來“卡里斯瑪”(charisma)的非凡事物或存在。但在現代社會,它依然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