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愛
如果讓人們自由選擇中國任一文化區域居住的話,江南無疑將是最讓人們向往和心動的對象。因為它不僅一直是令人艷羨的富庶之地、山水清麗的秀美之地,而且歷來關于它的字里行間總是能讓人產生無盡的詩意想象與美妙審美愉悅。上海交通大學劉士林教授的新著《江南詩性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既以獨特的江南詩性文化理論精辟闡釋了江南文化的精髓本質,也以豐富細膩的感性體驗生動描述了江南生活的文化呈現。
劉士林教授在學術研究上的一大理論創造,就是提出中國文化是以詩性智慧為深層結構的詩性文化,其最大特點是以詩性思維和情感而非以邏輯思維和理性應對現實一切需要。在江南文化研究上,他延續了其理論,認為江南文化屬于詩性文化,是富有詩意和情感的文化。他認為中國北方文化是政治-倫理為核心的詩性文化,其特點是從實用理性出發,以道德代替審美,而忽視人的精神自由;而江南文化是以經濟-審美為核心的詩性文化,其特點是從審美需要出發、以感性審美實現生命自由,充分重視人的心靈自由。正如書中所言:“一般說來,富庶的物質基礎與深厚的文化積淀已經夠幸運了,特別是在多半屬于孟子說的‘救死恐不贍的古代歷史中,但江南文化的‘詩眼,使它與其他區域真正拉開距離的,老實說卻不在這兩個方面,而是在于,在江南文化中,還有一種最大限度地超越了儒家實用理性、代表著生命最高理想的審美自由精神。儒家最關心的是人在吃飽喝足以后的教化問題,如所謂的‘驅之向善,而對于生命最終‘向何處去,或者說心靈與精神的自由問題,基本上沒有涉足。正是在這里,江南文化才超越了‘誦風之聲不絕的齊魯文化,把中國文化精神提升到一個新境界。”這是作者貫穿于本書的基本理論前提,也是對江南文化的最精辟的理論闡釋。
歷來在敘述中國文化的時候,我們容易會陷入一種宏大的敘事模式導致的認知偏差,即凡是中華文化都是黃河文明向外延伸的結果。然而,劉士林教授研究認為江南文化并不是黃河文明擴張的結果,而是長江文明的古老文化遺傳。江南文化由于歷史源頭的不同,自娘胎里帶來了一種文化機能,即審美自覺,而與北方文化有別。“江南文化是中華民族的審美機能的真正代表,它從一開始就獨立存在,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而不是后天積淀的經驗產物。換言之,江南詩性文化不是在歷史實踐中逐漸與政治、倫理等實用精神分離出來的,而是從一開始就有自己獨特的審美本體內涵,是它自身在時間長河中不斷發展、生長和走向澄明的結果”。盡管篇幅短小,作者卻將江南文化的早期文化源頭的特質非常清晰地勾勒和區分了出來。而在對江南文化的轉型發展認識中,劉士林教授又提出江南文化軸心期這一理論,認為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江南文化實現了脫胎換骨,走向了精神獨立,將審美機能發展得異常強大。在軸心期,江南文化不僅成功應對了生死存亡的巨大生存挑戰,將先秦那種輕死好勇的性格淬煉成尚文好禮的文化氣質,也終于尋找到了一種新的精神生活方式。正如書中指出:“江南軸心期所帶來的最根本的精神覺醒則是喚醒了個體的審美意識,它使人自身從先秦以來的倫理異化中擺脫出來并努力要成為自由的存在。”“與中國文明的軸心期所喚醒的那種倫理精神不同,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它是在死亡意識的心理基礎上創造出一種如何在情感上超越死亡的審美意識。”作者從歷史最為動亂的時代的觀察中發現了江南文化最為關鍵的生命轉變過程,揭示了江南文化精神的深層結構形態,這為今天我們深入了解江南文化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和新的理論起點。
審美自由是江南文化區別于中國其他區域文化的獨特本質,是江南文化精神的生命所在。正如書中所說:“只有在審美自由這一點上,才真正體現出古代江南文化對中國文化最獨特的創造,是其他區域文化不能替代的。”審美自由是江南文化發育出高度發達的審美功能和詩性審美主體的根源力量。而江南文化的經驗實質就是去政治-倫理化的審美自覺實踐,有機平衡了個體功利需要與非功利審美之間的關系,使個體有了超越現實政治、倫理的制約而實現精神自由與生命愉悅的可能。“對個體生命來說,它還最大限度地實現了倫理與審美兩種機能的融合,因而,它的審美創造活動,不是反抗或超越政治倫理異化的結果,而是像春蠶吐絲一樣源自江南人與生俱來的藝術天性”。這種愛美的自由天性讓江南詩性文化主體成為最為自覺的和感知敏銳的詩性主體。
該書除了對江南文化有獨創的理論貢獻外,也是一部非常通俗易讀的學術札記。雖然書有三編,“上編”和“中編”是對江南文化的理論建構與闡述,“下編”是從具體對象的感知體驗來闡釋江南文化的意蘊和感知認識。隨手摘錄一例為證:“關于江南文化的本質特征,就可以通過與其他區域的比較來發現。從這個角度出發,第一,僅僅有錢、有雄厚的經濟基礎,即政治家講的‘財賦,并不是江南獨有的特色,在中國,‘天府之國的巴蜀,在富庶上就可以與它一比高下。第二,政治家講的文人薈萃,也不能算是它的本質特征,這是因為,孕育了儒家哲學的齊魯地區,在這一方面是更有資格代表中國文化的。江南之所以會成為中華民族魂牽夢繞的一個對象,恰是因為它比康熙最看重的‘財賦與‘文人,要再多一點東西。多一點什么呢?這也可以從比較中去發現。比如,我們可以說與生產條件惡劣的經濟落后地區相比,它多的是魚稻絲綢等小康生活消費品;而與自然經濟條件同等優越的南方地區相比,它又多出來一點倉廩充實以后的詩書氛圍。”這樣的文字表述在如拉家常的談話當中講出深刻的理論認識,而通俗易曉的理論表達讓人自覺親近。而其語言又富有詩意美感,讓人讀之如沐詩海,這是貫穿整書的風格。其“下篇”中的“碧螺春”、“莼鱸之思”、“莫愁湖”、“吳儂軟語”、“江南的書與江南的人”等,更是一篇篇對江南具體物象的文化感悟的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