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躲避“灰犀牛”

文／本刊記者 盧凱瑞

應對安全事故的“灰犀牛”事件，最佳辦法就是遠離它。

特邀嘉賓 (以姓氏筆畫為序）

劉鐵民 ……………………………………………………………………………………………………………………中國應急管理學會副會長

雷平妹 …………………………………………………………………………………………… 危化品管理專家、原巴斯夫大中華區高級經理

張 華 ……………………………………………………………………………………………………北京歆迪安全技術服務有限公司總經理

李 莉 ……………………………………………………………………………………………………………………安迅思中國能源研究總監

灰犀牛體型笨重、反應遲緩，你能看見它在遠處，卻毫不在意，一旦它向你狂奔而來，定會讓你猝不及防，直接被撲倒在地。它并不神秘，卻更危險。可以說，“灰犀牛”是一種大概率危機事件，在社會各個領域不斷上演。

各類安全事故，可以說就是“灰犀牛”。人們清楚的知道被撞上的后果，卻又不在意它的到來，認為不會被撞上。當近在咫尺的灰犀牛呼嘯著狂奔而來，一切都晚了，人們再也沒有什么反應的機會了，必將被直接撲倒在地。

大量硝酸銨長期與煙花等易燃易爆物堆放在一起，加之毫無安全意識的動火作業，貝魯特港的大爆炸早已埋下伏筆；船長、船員玩忽職守，明知近海多礁石，卻仍然偏離安全航線靠近海岸，“若潮”號的擱淺不足為奇，也能解釋為何事故發生后2周都未能妥善處理……

很多危機事件，與其說是“黑天鵝”，其實更像是“灰犀牛”，在爆發前已有跡象顯現，但卻被忽視。

忽視危機的后果就是自嘗苦果。面對安全事故的“灰犀牛”，我們需要怎樣才能不被其“撞倒”？為此，本刊記者特邀請業內專家學者進行探討。

高危的化工行業

中國石油石化：各位專家好，您怎樣看待近期頻發的危化品安全事故問題？

▲安全管理不松懈，是石油石化從業者的基本從業要求。 攝影/范 明 仝 江 徐 捷 馬誼東

劉鐵民：自工業革命以來，危化品安全一直是安全工作中最突出的問題。比如印度博帕爾工廠爆炸事件，1984年12月2日凌晨，這一為了解決人民溫飽問題而建設的化工廠發生爆炸，儲存的40多噸的異氰酸甲酯瞬間擴散開來。劇毒氣體蔓延，居住在化工廠附近的2000多名平民難以逃脫，直接死亡。人們開始咳嗽，出現呼吸困難的癥狀，眼睛被灼傷。當時因為毒氣直接死亡的人數就達到兩萬多人。這一災難性爆炸直接或間接導致57.5萬人死亡，20多萬人因此留下終身殘疾，大部分都是雙目失明。

不止是印度，在美國本土、英國、德國包括中國都曾發生過危險化學品導致的災難性事件。可以說，化工行業的發展加劇了災難性事故的發生。人類社會想要發展，離不開化工行業的發展，而隨著化工行業的生產運行，必然會產生大量危險源。不僅是火災、爆炸，有毒有害物質的泄漏也是化工行業必須警惕的事情。

化工行業的安全事故就好似“灰犀牛”，人們知道它的存在，卻往往忽視了它的危害性，稍有松懈就被撞倒。近年來，隨著人們安全意識的提高，安全事故的發生概率已經呈下降趨勢，但安全事故的發生還沒能從根本上解決。因此，對于危化品行業可能造成的安全事故我們仍然需要保持高度警惕，防止被“灰犀牛”所撞倒。

中國石油石化：在您看來，這些危化品安全事故的發生更多是天災還是人禍？

李莉：事故的發生都是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貝魯特港大爆炸是比較極端的情況，管理混亂的危化品一直是一個定時炸彈。而天災常常也是暴露安全管理能力不足和意識疏漏的大考，危化品和流程管理松懈的企業就可能敗下陣來，但傷害一旦發生就無可挽回。任何事情都有風險，即使是技術上來看風險概率低，但風險安全意識都是必不可少的。嚴格的管理之下，事故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張華：安全事故沒有天災一言。自然災害如龍卷風、臺風引發的安全事故，可以說是天災，但其中往往也存在人為的管理不善引發的事故。美國颶風“勞拉”引發的化工廠起火爆炸，并不一定就沒有管理上的缺失，因為同區域的其他化工廠并沒有發生類似的事故。

安全事故更多屬于“人禍”，分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人為故意破壞造成的安全事故，如一些故意的縱火破壞行為。第二種情況是由于管理不善造成的，大多數的安全事故都是因為管理不善導致的，如貝魯特港大爆炸、毛里求斯漏油事故、安徽化工廠液氯泄漏事故，這些都存在安全管理方面的缺失，最終導致了事故的發生。

2017年第21屆世界工作安全與衛生大會在新加坡召開，大會提出了“零愿景”，即希望通過安全管理工作的提升，實現行業的零事故。這是全球所有安全工作者共同的愿景，要求作業安全必須追求零事故。

識別危險源

中國石油石化：零事故的愿景非常美好，但想實現還非常困難。在危化品生產運輸過程中，怎樣才能避免事故的發生？

劉鐵民：想要避免安全事故的發生，首先需要能夠識別危險源。在生產經營過程中，無論是石油化工行業還是其他行業，具有易燃易爆有毒有害性質的物質，都可能引發安全事故。這類物質在安全生產領域被稱作危險源。危險源若管理不善，會成為安全事故的隱患，而隱患最終會導致安全事故的發生。

但從安全生產的角度來看，危險源并不能直接導致安全事故。如核能具有放射性，核電站就成為一個巨大的危險源，但我們不能說核電站就一定會發生重大安全事故。盡管核電站已有前蘇聯切爾諾貝利核事故與日本福島核泄漏事故的前車之鑒，核能依然是一種安全系數較高的能源。安全的本質在于管理，安全隱患是管理不善出現的漏洞。當危險源被妥善管理，就不會演變成安全隱患，安全事故也就可以得到避免。

因此安全管理首先就需要做好危險源的識別。貝魯特港的大爆炸也和危險源未能有效識別有很大關系，倉庫管理人員可能并不認為硝酸銨屬于危險源。當易燃易爆的煙花和硝酸銨堆放在一起，兩個巨大危險源相結合，演變成嚴重的安全隱患。安全隱患加之安全管理的缺失，安全事故早晚都會發生。

雷平妹：危險源就像是老虎，老虎的本質是會傷人的。當我們把老虎關進籠子中，它肯定沒辦法傷到籠子外面的人。但若是這個籠子被打開了，那么老虎隨時都可以跑出來傷人。安全管理要做的就是時刻將危險源關進“籠子”，遏制安全事故的發生。

國內針對化學品特性的研究還很薄弱。我們在開發一個產品的工藝路線時，往往只考慮這一產品正常狀態下的操作，卻不會對其進行極端條件的測試。跨國公司就不一樣，他們在研發過程中還會特意進行破壞性試驗，如測試這一化學品在高溫、高壓等條件下會發生什么化學反應。如危化品硝酸銨，若研究人員不對其特性做充分的研究，可能只會認為它是一種肥料，而不會意識到它還能作為炸藥的原材料。不了解危化品在何種條件下會引發安全事故，安全管理就難以落實下去。

中國石油石化：為什么識別危險源如此重要？

張華：貝魯特港大爆炸之后，國務院安委辦迅速組織巡查組到各地巡視。結果很糟糕，太多人都沒有將硝酸銨當做危險源進行管控。很多硝酸銨的包裝上甚至連防爆警示都沒有，自然而然，不少安全意識薄弱的管理人員也沒有按照安全管理辦法來管控硝酸銨。一旦形成和貝魯特港相似的隱患條件，類似的事故或許會在我國重演。

只有生產管理人員意識到這一危化品的危害程度，才能提升他們的安全意識，避免安全事故的發生。貝魯特港大爆炸就是很好的例子，若管理人員對倉庫中危化品安全隱患認識足夠到位，或許會完善安全管理，避免此次事故的發生。

捍衛安全

中國石油石化：危險源的識別是為了預防安全事故的發生，在日常生產經營中，我們應該如何去捍衛安全？

雷平妹：防患于未然，危化品生產企業在設計之初就需要具備完善的應急響應系統。一旦發生安全事故，如有毒物質泄漏，應急響應系統需要自動響應，將事故的損失降低到最低。

危化品生產企業需要建設配套的硬件連鎖系統，一旦泄露事故發生，系統需要自動切斷供貨系統的管線，避免有毒物質泄漏擴大。從設備的角度來看，危化品生產企業需要配備應急響應系統涵蓋對煙霧、可燃氣體等多種隱患的檢測，可以檢測到環境中煙霧濃度和線路運行的細微變化，若超過安全值，系統需要馬上發出警報。

▲ 攝影/黃振華 徐 捷 張遠高

應急響應系統還需要與周邊企業進行聯動，共同應對安全事故。如安徽化工廠氯氣的泄漏事故，蕪湖融匯化工有限公司的應急響應系統很快就處置了氯氣的泄漏問題，未造成人員傷亡情況。但其與周邊鄰居企業未能形成聯動，當蕪湖融匯化工將事故控制之時，氯氣卻進一步擴散了，毫無準備的桑青科技和綠洲電廠被打了個措手不及，19人中毒住院治療。

在德國巴斯夫，這一情況大概率發生不了。危化品生產企業建設之初，就需要與周圍鄰居企業聯動，將應急聯動硬件、軟件設置好。一家企業發生安全事故，周圍所有的企業都進行應急響應，協同處理安全事故。

中國石油石化：您怎樣看待危化品行業的安全問題？

李莉：危化品事故的應急和處理能力，與一個地方的政府行政能力和系統配套能力非常相關。與公共衛生事件處理一樣，都考慮各相關部門的溝通、協作和反應能力。首先要緊急控制事態的發展，其次減少直接傷害和次生災害，最后予以善后補償和修繕。發達國家的環境危機處理能力相對較好，中國的環境危機處理能力和意識也在加強，但地區差異仍較大。

張華：國內大型企業安全管理工作一般都做的比較到位，但那些小作坊安全問題卻相當嚴重，存在諸多隱患。

小作坊往往存在四方面不足。第一，工廠選址不符合設計要求，往往缺乏安全距離；第二，工藝技術未經過專業的設計布局，存在安全隱患；第三，相關設備缺乏定期的維修保養，增加了安全風險；第四，員工未進行定期的能力培訓，缺乏基本的安全素養。

2019年3月21日江蘇響水化工園區的特大爆炸事故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引發的。眾多選址不合理、設計不合理、安全管理不合理的小企業匯聚于此，為安全事故的發生埋下了隱患。當江蘇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化學儲罐突然爆炸，周邊被波及的16家企業助推了事故的威力，最終釀成這一造成78人死亡、76人重傷，640人住院治療，直接經濟損失19.86億元的特大安全事故。

前車之鑒，高危屬性的危化品生產企業在設計之初就必須考慮選址、工藝技術的合理性，并且按時對設備進行維修管理，定期對員工安全管理能力進行培訓，將企業塑造成一個懂安全的企業。

遠離“灰犀牛”

中國石油石化：遠離安全事故的“灰犀牛”，您還有什么建議？

張華：江蘇響水“3·21”特大爆炸事故后，61名公職人員進行嚴肅問責，44名企業和中介機構人員被立案偵查并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園區大批化工企業被關停搬遷。爆炸事故的責任方被追責，但讓人擔憂的是，這一次的爆炸事故我們的反思可能還不足夠。

在安全事故發生之后，政府往往會大力追責相關責任人員。這無可厚非，但更重要的是要吸取教訓，不再重蹈覆轍。響水化工園區中的化工企業在產業布局設計上存在諸多的不合理，但其后國內新建的一些化工企業中仍然存在這些不合理，響水的反思還不足夠。化工園區布局之初，首先要遵循安全原則，園區各企業的布局需符合安全要求。其內的企業最好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讓A企業的產品成為B企業的原料，既能提高生產效率又能降低企業生產成本。化工產業也需要進行適當的整合，淘汰不安全、落后的產能，形成產業基地，提升化工產業的安全性，遠離安全事故的“灰犀牛”。

雷平妹：德國巴斯夫等企業都非常重視自身的安全文化，這一點很值得我們學習，這也是國內危化品企業所缺少的品質。

巴斯夫每一個化學品的研發，都需要做詳盡的基礎研究，除了產品性能的相關研究，還需要做抗爆、抗高壓、抗高溫等試驗因此。一項產品，僅僅是這些基礎試驗就需要投資100億歐元。也因此，巴斯夫的安全管理被國內外譽為神話。國內不同，國內企業習慣于直接拿到成熟的產品進行生產，往往忽略了產品的基礎研究工作。缺少基礎試驗數據，國內化工品很難再有進一步的創新，對相關危化品的安全管理工作更是難以做到盡善盡美。

因此，我們需要沉下心來學習國外化工企業優良的安全文化，逐步提升自身安全管理能力。

劉鐵民：首先要建立嚴格的行業準入制度，達不到安全條件的企業一律不準從事危化品生產運輸。其次，對危化品生產企業要進行長周期、高密度的嚴格監督檢查，只要生產經營過程中存在安全隱患就必須整改，達不到條件就必須關閉。

▲危化品領域，要時刻牢記“我要安全”。 攝影/陳 浩

安全事故是一個離散隨機小概率事件，但當安全管理出現重大漏洞，我們離安全事故的“灰犀牛”已經不遠了，再難以避開撞擊。因此，在危化品生產經營過程中，我們需要嚴把安全關，遠離“灰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