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坤

插畫:《中國經濟周刊》美編孫竹
如何把最新鮮的現代生活寫成詩,大概是個世界難題。
究其原因,無非是可供借鑒、調用的“文學資源”太少。若古今情同事近,如思鄉、思人、思社稷,早有李白杜甫莎士比亞垂范于前,寫的人只需拾級而上,讀的人也輕車熟路。但今人獨有的生活體驗該怎么寫?試問“996”“加班狗”“職場PUA”該如何入詩,早晚高峰堵車、霧霾鎖城、豬肉價格飛漲又該如何入詩?沒有前輩天才撐腰,后人只得自己開路。
在我狹窄的讀詩經驗里,有幾個詩人還真辟出了自己的小徑,雖然他們的生活貌似和詩歌不太相干。
2014年的時候,微信朋友圈把許立志的詩送到我面前,寫的是富士康流水線,古人夢想不到的題材。
沿線站著/夏丘/張子鳳/肖朋/李孝定/唐秀猛/雷蘭嬌/許立志/朱正武/潘霞/苒雪梅/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靜電衣/靜電帽/靜電鞋/靜電手套/靜電環/整裝待發/靜候軍令/只一響鈴工夫/悉數回到秦朝——許立志《流水線上的兵馬俑》。
對某一群體遠景式的描述,有時候未嘗不是一種非故意的遮蔽,諸如“A地產業工人收入較去年明顯提升”“調查顯示B地產業工人最擔心子女教育問題”之類的報道,究竟是拉近了大家和工人之間的距離,還是讓隔膜愈深,大概很難輕下結論。
在這首詩開頭,詩人放棄了遠景,上來就是微距,近到組成“工人”這兩個黑體大字的微小像素點離散開來,露出各自不同的面孔。10位工人的名字一個接一個排開,本來無意義的羅列,隨著名單越來越長,慢慢積累出咒語一般的勢能,像一塊塊黑色巨石疊起來懸在讀者頭頂。他們不再是抽象的“工人”,他們和我們一樣,每一個都有名有姓。《紐約時報》今年5月24日的頭版用過類似的表達——列出1000名美國新冠肺炎死者的名字、身份信息,鋪滿整個版面,副標題則是“他們不僅僅是列在名單上的名字,他們曾是我們(They were not simply names on a list. They were us.)”。
再經過一連串靜電工裝的鋪陳,核心意象終于浮現——沉默如謎、森然佇立的兵馬俑。B站曾有UP主記錄在西安兵馬俑主題酒店里的恐怖之夜。如果一夢醒來,發現自己置身其間,大概會嚇出一身冷汗。興許詩人真是在某個走神的瞬間,從流水線上的那個兵馬俑里偶然“蘇醒”,才以“他者”視角,覺察到自己和同事面目模糊、不言不語,如機械一般操作工件的夢魘狀態。但真正令人細思極恐的,還是兵馬俑背后的寓意——2011年,許立志進入深圳富士康,而就在前一年,這里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十四連跳”,12死2傷,14人當時年齡均不超過30歲。根據《南方周末》此前的報道,進廠前,許立志的銀行卡只剩下99元,甚至沒辦法從ATM機里取出來,進廠后,他的試用期工資是每月1700元。
你還可以仔細體會一下最后四行詩,“整裝待發/靜候軍令”,連續兩個四字結構,整齊劃一,再看“只一響鈴工夫/悉數回到秦朝”,為什么不是“只過了一聲響鈴的工夫/全部都回到秦朝”,為什么一定要用偏文言的結構,把最后兩句調整到字數一致?答案是節奏,這樣讀起來連綿又齊整,像一支軍隊(兵馬俑)被蒙上眼睛,禁止出聲,只能聽從號令快速齊步走。
無論是從意象的選擇,還是從音節的控制來看,許立志這首詩都已經算成熟佳作。其實在這首詩的“前身”里,他就表現出了不凡的天賦。
……雙手如同機器/不知疲倦地,搶,搶,搶/直到手上盛開著繁華的/繭,滲血的傷/我都不曾發現/自己早站成了/一座古老的雕塑——許立志《流水線上的雕塑》節選。
注意那個繭的比喻,是像花朵一樣“盛開”,而不是“長滿”,他在這里跳脫了底層自發寫作者的慣用套路——白描在新聞或小說里能留有余味,但在詩里就太“淡”了。用輕柔的意象反襯殘暴和血腥,這有點像穆旦在《森林之魅》里紀念已是地下白骨的戰友,“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今年早些時候,我在朋友圈里又讀到了陳年喜的詩,寫礦井里爆破工的生活,又是前無古人的題材。他寫得可能比許立志更好。
……去年/老李讓頂石拿走了一條腿/成都的麻將攤上/從此多了一只/獨立的鶴……——陳年喜《意思》節選。
同樣是反襯,陳年喜面對的現實比許立志更殘酷——工友被砸斷腿,選取的意象卻更自然、閑散和優美——麻將攤上的一只鶴。
這種反襯在《炸裂志》一詩中達到了極致。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堅硬 玄黑/有風鎬的銳角/石頭碰一碰 就會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陳年喜《炸裂志》節選。
據《GQ》報道,2013年,陳年喜在聽聞母親患病后(食道癌晚期)寫下了這首詩,當時他在河南靈寶的礦山里,身無分文。
每天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迷宮里和炸藥打交道,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偏偏還遭此一劫,但沒有高門破嗓,沒有呼天搶地,只是“打發中年”,這簡直像是辛棄疾喝醉后提筆寫的句子,透出一種被生活反復摧折,但依舊還能反光的青銅色貴族氣。
除了礦井,陳年喜還能在一些看似庸常、不堪入詩的生活邊角料里——比如陪母親嗑瓜子,挖掘出驚雷一般的意象。
……電視里的祖國更加欣欣向榮/母親端上一碟土瓜子/坐下來 和我談論外面的事情/一個下午 外面的世界被我們/嗑成了一堆空殼堆滿桌面/門外春光無限 普照大旱之年——陳年喜《日子有時曲里拐彎 有時呈一條直線》節選。
在許立志和陳年喜的詩里,我們多少可以窺見部分當代工人的生活狀態。但如果僅僅把他們的詩當成工人生活記錄,獵奇翻看,那就太小看人了。在很多“專業詩人”擅長的傳統項目里,比如寫愛情,他們表現得并不遜色。
霞 在這個世上/沒有誰比你更年輕/今夜 世界老得幾不相認……——陳年喜《追趕大雪的人衣衫單薄》節選。
你能感受到其中滿溢的少年氣嗎?海子的兩句詩或許能做個參照,“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歲月呵,歲月/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后我們又太老/沒有誰見過/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歷史》)。
詩歌和小說不同,沒辦法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游戲,幾乎沒有任何商業化途徑,但因此也更加純粹。
2014年9月30日下午,許立志從深圳一座大廈的十七層一躍而下,幾天前他剛和富士康簽訂了又一份為期三年的勞動合同。他曾想在深圳市中心書城找一份工作,未果。
陳年喜在當了十六年爆破工之后,集齊了礦工最常見的三種職業病:耳聾、頸椎錯位、塵肺病,但他比許立志幸運,可能是因為他的詩在網上廣為流傳,今年他成為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
網絡上流傳過畫家魯本斯奉西班牙國王之命出使英國的段子。宮廷大臣問:“大使閣下,您在工作之余,經常繪畫自娛嗎?”魯本斯回答:“不,繪畫才是我的專業,我只是業余當大使玩。”
祝許立志能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更輕松自如,寫詩是他的專業,業余才去流水線上“體驗生活”。
(本文刊發于《中國經濟周刊》2020年第19期)
責編:楊百會 yangbaihui@ceweekly.cn
美編:孫珍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