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下班時,我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我看到了一個賣唱的中年人,他身邊豎了一個巨大的牌子:為兒子守候生命。廣告牌是紫色底,白色字,很醒目。標題字體和正文字體的大小比例安排得很好,大意是兒子重病希望好心人捐贈云云。一對年輕的情侶給這個中年人投了一張十元紙幣。冷風呼呼地刮著,上了一天班做了一天的文案,我已精疲力竭,連停留半秒種的興趣都沒有,只盼著早點回到出租屋躺到被窩里,連飯也不吃,就這樣沉沉地睡死過去。因此,我扮演了一只鐵公雞的角色,綠燈一亮,我就快速沖了過去。
第二天我七點醒了,很準確的生物鐘。我的意識迷糊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我又睡了個回籠覺,再次醒來的時候,我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拿過手機一看,已經將近十一點。
從冰箱里拿出面包,用微波爐熱了一下,開始享用這貌似午餐的早餐,或者是彌補昨天晚餐的早餐。然后,我為自己泡了杯雀巢速溶咖啡。對于咖啡專業人士來說,速溶咖啡是最低等的咖啡,真正的好咖啡是利用一個上午或下午精心研磨出來的。而對于我來說,能享受一杯有奶有糖的速溶咖啡已是莫大的享受。我還有一包白咖啡,是大學同學出差到香城送我的,我還舍不得拆開。我請同學吃了頓便飯,花了兩百多元,也就是說,這包白咖啡價值兩百多元。
陽光照射在窗臺上,金光燦燦,仿若對窮人的恩典。我拿出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重讀。這套卡爾維諾文集共四本,蟹青色的封面,封面上卡爾維諾額頭光潔,穿著一件羊毛衣,露出白襯衫的領子,托著手沉思,用沉靜的目光望著我。這套譯林出版社的文集是我當時斥巨資買的,是我很喜歡的一套書。讀到惡子爵把所有的東西劈成兩半:青蛙劈成兩半,花朵劈成兩半,我差點笑出聲來。我想到了棄我而去的同居女友阿麗,她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如果我把她魔鬼的那一半劈掉就好了。就像她說我一半是紳士一半是流氓,大概她也想把我流氓的那一半劈掉吧。本來,愛情這根看不見的線把我的生命與阿麗連接起來,如今松開了,我們變成了兩個移動著的點,我們之間的關系改變了。也許,世界上任何一個統一體的分解都是不可抗拒的,只能等著新的對稱與組合出現。
我伸了伸懶腰,站起來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把窗簾拉開,站在窗前往下看。我看到了昨天我短暫停留幾秒鐘的十字路口,那個中年人已經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我回憶起那個中年人面容平靜,穿著一件馬甲,里面是一件線衣,拿著麥克風反反復復唱著《再回首》——再回首,背影已遠走……這應該是他的拿手曲目。我想不通,要是兒子身患重病,不是應該去打工掙錢嗎?不是應該面容悲戚嗎?怎么會有心思坐在十字路口唱歌呢?我迅速估算了一下他的行頭,音箱和麥克風質量不怎么樣,時不時發出嗡嗡的聲響,大概需要幾百塊錢。那個廣告牌大概也需要一百塊錢左右。他好像比我有錢多了。我甚至舍不得花錢買音箱,只能在手機上聽聽歌。
29歲的我如此貧窮。我注意到卡爾維諾寫《分成兩半的子爵》才29歲,可29歲的我時不時被叫到領導跟前訓斥:你這做的是什么文案!垃圾!以后不要拿這樣的垃圾來!
卡爾維諾讓我絕望。我感到一陣妒忌。也許我的大腦里面裝滿了水?聽說卡爾維諾生平做過一次腦外科手術,術后他的醫生說,這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精妙復雜的大腦結構。我做過的最瘋狂的一件事是跑到意大利參觀卡爾維諾的墓地。那時候還年輕,大學剛畢業不久,不知道金錢在這個世上的分量,掙一分花一分。現在才懂得金錢是你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分量和安全感。不過,那次瘋狂的旅行給我留下了終生美好的回憶。卡爾維諾的墓地在意大利卡斯提格連小鎮周圍,芳草萋萋,非常安靜。我想,卡爾維諾應該是很滿意這個他長眠的地方。我不止一次注視過卡爾維諾的面容,他長著一個大腦門,五官非常開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智者形象,讓人看了心生歡喜。此時我突然發現,昨晚那個十字路口的中年人竟然和卡爾維諾有些相似。這一發現讓我有些不快。
晚上我有一個約會。我要和卡爾維諾見面。當然,這個卡爾維諾不是意大利那個文學家卡爾維諾,而是一個網友。當初我百無聊賴用微信搖號搜索附近朋友的時候,卡爾維諾這個微信名跳入我的眼簾,我試探著申請加為好友,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二十分鐘后通過了我的請求。我翻開他的朋友圈一看,有的是卡爾維諾的小說片段,有的是自己的一些片言只語的感想,很有意思。這個卡爾維諾從來不在朋友圈曬他的照片,我一直無從得以目睹他的真面目。
我和卡爾維諾在微信上頻繁互動三年了。有時我會跟他發發牢騷,說說自己心中的郁悶;更多的時候我們聊卡爾維諾的作品,《樹上的男爵》也很不錯,但我們公認的天才作品是《分成兩半的子爵》。與卡爾維諾聊天,有一種棋逢對手的智力上的喜悅。我曾經提議,哥們,出來喝兩杯吧。可是對方拒絕了,他說,見了面會失望的,所有的人都不適宜走近,走近了缺點就暴露出來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于是我們繼續隔著手機屏幕交往。中午我才發現他的微信留言,哥們,見見面吧。一看時間,是凌晨一點多時候發的,那時我睡得正香。留言有好幾條,其中一條說,世界好黑暗啊,光在哪里?還有一條說,卡爾維諾也拯救不了我。
我回復道,剛睡醒。還想見面嗎?如果不后悔的話,那就晚上七點上島咖啡廳見。
對方秒回:好。
對于晚上的這次見面,我很重視。我預感,我將會收獲一個現實中的朋友。沒有利益之爭,只有趣味相投,這是多么難得的事情。我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襯衫,刮了胡子,渾身散發出舒膚佳沐浴露淡淡的香味,神清氣爽。這次見面來得太及時了,也許可以沖淡我被同居女友阿麗拋棄的傷痛。阿麗在我為她花費了幾萬元,帶她去三亞旅游、情人節送她玫瑰巧克力及微信紅包520元后,她對我說,我們不合適,然后利索地把我拉黑了。在那一瞬間,我簡直不相信人性。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邪惡的,這個世界上充滿邪惡的生靈。我不知她去向何方。我對著空虛的遠方思念一個人,這些思念綿延不斷,卻因為沒有著陸點而備感絕望。我有一股拋掉工作不干跑到天涯海角把阿麗揪回來的沖動,其實我心里挺清楚,我找她回來不一定是為了向她訴說我的思念,可能只是想痛痛快快地揍她一頓,以撫慰我受傷的心靈與尊嚴。
被阿麗拋棄的日子太難過了。這座城市里,走到哪里都是有關阿麗的回憶的影子。在八合里牛肉莊里,我仿佛看見昨天自己還和阿麗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火鍋;我們一起在麥當勞里吃過冰淇淋;我陪阿麗到中閩匯買了一件羊絨雙面大衣,買單時疼得我直嘬牙花子。最多的足跡是在新華都超市里。阿麗一星期不逛超市就渾身癢癢。不愉快的記憶要是像云霧一樣短暫易散就好了,可惜不是。記憶像吸飽了水的海綿,濕漉漉的揮之不去。
幸虧卡爾維諾的一段話給了我力量。卡爾維諾說,放棄一切東西比人們想象的要容易些,困難在于開始。一旦你放棄了某種你原以為是根本的東西,你就會發現你還可以放棄其他東西,以后又有許多其他東西可以放棄。確實如此。一開始,阿麗不在的生活對我來說是困難的,就像一個瘸了手瘸了腳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不自在。后來,我就像個天生的殘疾人一樣自如地生活了。
盡管這座城市留給我慘痛的愛情記憶,我還是贊成老卡的看法:把城市歸類為幸福還是不幸福的是沒有意義的。應該是另外兩類:一類是歷經滄海桑田而仍然讓欲望決定面貌的城市,另一類是抹殺了欲望或者被欲望抹殺的城市。在卡爾維諾的筆下,城市化身為海市蜃樓。城市就像夢境,是由希望與畏懼組成的,盡管她的故事線索是隱含的,組合規律是荒謬的,透視感是騙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隱藏著另外一件。城市向我提出了許多問題,都需要我一一解答。
我現在最大的難題是要攢夠一套房子的首付,這樣我才能在這座城市扎下根來。如果沒有房子,我在這座城市里沒有根。因此,我簡直像莫泊桑筆下的瑪蒂爾德艱難地節約著每一個銅板。我一邊自命清高,追求著自己所謂的文學理想,一邊斤斤計較著一天的支出,我甚至有一個筆記本,專門記著我一天的花費,比如口渴了,在路上買了一瓶娃哈哈礦泉水,兩元錢。我最害怕的是親朋好友的紅色炸彈和白色炸彈,他們一轟炸,我的生活就變成了一片廢墟。現在物價上漲,紅白喜事水漲船高,一般都要包四百。我在伙食上克扣自己,因此逢上喜宴時我就大吃特吃,當作是自己請自己吃大餐,盡量把成本吃回來。我經常做關于意外中彩票的美夢,如果有一天我發財了,我一定盡量去幫助那些剛剛從大學伊甸園里出來一頭跌進社會這個泥潭的青年,他們的青春不應該沉浸在債務中,沒有了債務,他們的夢想也許就能夠實現,而不是改變自己的初衷,離自己對人生的想象越來越遠。
過去,我羨慕那些有錢人,即使是那些窮得只剩下錢的人。他們無須過著瑪蒂爾德那樣痛苦的生活。雖然他們也有痛苦,被女人欺騙和背叛的痛苦,被官僚壓榨的痛苦,被窮親戚啃嚙的痛苦。如今我明白了世界上每個人都會由于自我不完整、自我有所欠缺而感到痛苦,以前不明白這些道理,因此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傷痕之中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以為全世界我是最痛苦的人。如今我才明白,不僅我一個人是被撕裂的和殘缺不全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現在懷有我從前不曾體驗過的心情:對世界上一切的殘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
現在,即使這城市有房價、無良老板壓榨我,我還是喜歡城市,畏懼鄉村。從鄉村掙扎出來,鄉村太過閉塞與單調,城市提供給我們無數的便利,有無數新鮮的思想在城市里游蕩。城市的各種形象從這面到那面,就像一張兩面都有畫不斷翻轉的紙,兩幅畫怎么也無法分開。我喜歡遠處的燈紅酒綠帶給我的溫暖,我喜歡身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城市可以很好地隱藏一個人,大城如海一身藏。城市不會泄露任何一個人,只會把他像手紋一樣隱藏起來。
剛被拋棄的那天晚上我本來沖動地想約卡爾維諾出來喝一杯,讓一個陌生男人從一個陌生的角度談談男人對女人的認識,但我想起兩年前碰的壁,終于打消了這個念頭。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是卡爾維諾主動約的我,大概他也有什么事過不去了。
我準時到了上島咖啡。里面人不多,有一對男女在吃套餐。看得出男人很闊綽,點了好幾盤小食。邊角上有一個女人,看起來神情有些憔悴,正在慢慢啜飲一杯紅茶。很顯然,他們都不是卡爾維諾。我選了一個靠窗的兩人座,點了一杯咖啡。等我慢慢喝完咖啡,已經七點半了,卡爾維諾還沒有出現。我有些納悶,照微信上表現出來的風格來看,卡爾維諾不像個不守時的人。難道卡爾維諾帶著他的女朋友來跟我見面?讓我參考參考這個女人如何?
我走到那對男女跟前,對著那個男人說,你好,請問你是卡爾維諾嗎?
對方有些驚愕,搖了搖頭。他大概沒聽清我說的名字,但很明顯,他與我并沒有交集。
而我更為吃驚。這個男人竟然是昨晚在十字路口賣唱的男人。昨晚他的兒子還身患重病,今天他衣冠楚楚在這里宴請女人。只不過,他不知道我認識他。
男人繼續與女人促膝長談,女人時不時發出一陣輕笑。
我吃驚地回到座位,這時,那個神情憔悴的女人走到我跟前,問道,你好,你是云上嗎?我聽到你在問那個男人是不是卡爾維諾。
我更吃驚了,有些口吃起來,你就是卡爾維諾?
她淡淡一笑,說,是呀,我就是。叫我卡爾吧,這樣叫起來比較順。
我狐疑地看著她,問,你真的是卡爾維諾?
她點點頭,說,如果我不是卡爾,那你看看這里,有誰知道你跟卡爾維諾有個約會?
我起身幫她拉椅子,說,我一直以為你是男的。
她又笑了:我從來沒說過我是男的。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是呀,是我先入為主,是我弄錯了。
卡爾維諾一頭披肩長發,大波浪,很嫵媚,很有女人味。沒想到中國的卡爾維諾竟然是女的。我問她要什么喝的,她說要一杯奶茶。其實,我心底暗暗盼望她把剛才自己點的那杯紅茶端過來,這樣我可以節約一杯奶茶錢。我甚至盤算著是不是連同剛才那杯紅茶我也要一起付賬。卡爾維諾是個女的,這把我弄了個措手不及。我一直以為是個男的,本來出發前我想著這餐晚飯最糟的是來個AA制,最好的情況是這個哥們很豪爽,他大手一揮就把賬結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看來今晚我又要出血了。今天晚上的這筆意外支出,讓我這個月的目標又豁開了一個大缺口。雖然心中隱隱作痛,但眼前這個女人雖然憔悴,身上卻有一股動人的風韻,也算是物有所值。
卡爾對我說,你有點超出我的想象,我一直以為你長得溫文爾雅,沒想到你長得這么彪悍。
我尷尬地笑笑。說實話,用彪悍這個詞來形容我是客氣。這幾年為了省錢,我經常吃些方便面、面包,我像面粉一樣迅速膨脹起來。當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這樣的悲劇時,要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我說,你也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樣。你所有的語言都指向男性,沒想到你竟然是女的。
卡爾低下頭低聲說,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嗎,今天是我離婚的第二天。
我感到震驚,一時無語。她雖然是個與我神交已久的人,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對她一無所知。假如我對她的離婚表示慶賀,她也許會拿磚頭砸我。如果我表示惋惜,她說不定也會不悅。她一點背景也沒有交代,包括她的前夫是個什么樣的男人。我只好謹慎著措詞說,現在離婚是普通現象。合則來,不合則去,正常。
她慘然一笑,說,你倒是看得開。知道我們為什么離婚嗎?我們是為了一只臭襪子離婚的。他平時不注意個人衛生,我已經忍耐他十幾年了。直到上個月,我一覺醒來,發現他的一只臭襪子就扔在我臉上。我歇斯底里地搖醒他,抓他,咬他,他說我是個神經病,瘋女人。就這樣,我們昨天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因為我的出租屋里床上床下也扔滿了臭襪子。我總共有十幾雙襪子,等集齊了再一起扔進洗衣機里洗。我想,這個女人適合跟她談卡爾維諾,但絕對不能跟她生活在一起,否則哪天被抓被咬的那個人就是我了。我突然想起老卡說過,世界上兩個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場相互撕咬。
餐廳氛圍很好,橘黃的燈光,桌上鋪著亞麻布,花瓶里養著綠蘿。我不敢直視卡爾,只能時不時地假裝欣賞綠蘿。她昨晚肯定哭過,眼皮還腫著;要是眼皮不腫,大概要比現在還要美貌。我不擅長安慰人,有些語無倫次,天知道我說了些什么。
從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街上的車水馬龍,更感受到咖啡廳的靜謐,仿佛有一些無形的影子在無聲地扇動翅膀,輕盈地翩翩飛舞,毫無定向地轉來轉去。這種感覺很好,我都迷醉在這感覺里了,一時間聽不見卡爾的話。
我偷偷瞄了一眼手機,十點了,我感到厭倦。卡爾覺察到我的舉動,說,時間也不早了,我們下次再聊。我假裝紳士地站起來走向收銀臺,卡爾說,不用付賬,記在我的賬上就可以。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哈,我竟然遇到了一個闊綽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與我是兩個世界兩個星球,原本是永遠不會交集,沒想到網絡讓我們神奇地相遇。卡爾和我身邊遇到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我身邊的女人無一例外都要讓我付賬,就像阿麗,上超市的時候,趁著我不注意,把海飛絲沐浴露、面霜等放進購物車里,等賬單數字嚇我一跳時,她就沖我做鬼臉。
這時,我突然發現卡爾挎的包上有一個很明顯的英文首字母“H”標識,原來是愛馬仕的包!我原本對女人的包包一無所知,之所以認得愛馬仕,全拜我的老板所賜。那天,我的老板嬌滴滴地給她的男友打電話,說人家包包已經很多了,你干嘛還送我包包。那邊說了些什么我們聽不清,老板放下電話后,時尚的秘書便驚呼:愛馬仕,限量版!老板,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老板抿嘴一笑,那是。這個包十幾萬呢!
接著兩個女人嘰嘰喳喳地談起愛馬仕的防偽標志,什么編號、紋路、質地、氣味啦,一談就是半個鐘頭。老板撇撇嘴說,設計科的小劉,成天拎著個高仿的愛馬仕成天在公司晃來晃去,那樣的包,她也好意思拎出來!
從那天起,我才知道愛馬仕的Logo是一匹駿馬拉著一輛馬車,前面站著一個神氣活現的紳士。
卡爾維諾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后來我才知道很多看起來柔弱的女人其實都有很強大的內心,男人只是被她們弱柳扶風的氣質欺騙了。相反,像阿麗那樣表面張牙舞爪的,是很容易被征服的,可惜我連這樣容易被征服的女人都征服不了。我繼續在原本的文化策劃公司上班,每月領著四千多元半死不活的工資。除了負責文案,還管著公司的公眾號。我是個光桿司令,手下一個兵也沒有,凡事只能自己沖鋒陷陣。公眾號從內容的選擇到排版的設計都需要花很多的工夫。我從海量的網絡圖片中篩選著與公眾號內容相匹配的圖片,宛若大海撈針,但有時候還是感覺像拉郎配。夜深人靜時我頭暈眼花,頸椎酸痛無比,只覺得想嘔吐。我的近視急劇地加深,半年后我到寶島眼鏡店又重新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要了我一千多元,我感覺自己快活不起了。
當我把熬了三、四夜做成的公眾號預覽發送給老板時,老板跳了起來,差點把手指戳到我的額頭上:我說過了,要蹭熱點!蹭熱點!比如說 11月19日第28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在福建省廈門市開幕。演員代表在開幕式上演唱歌曲《星辰大海》。人家都刷屏了,為什么你還在寫什么電影的精神與內核?你到底是豬腦袋還是什么腦袋?
看得出,老板都快被我氣得腦溢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豬腦袋,我只知道我不適合那樣群星璀璨的場面,越喧嘩的地方我越不喜歡。卡爾維諾說,當我所在的環境讓我自以為是隱形人時,我覺得無比自在。我真喜歡這句話。親愛的卡爾維諾,我想擁抱你。我喜歡獨處,捧一杯咖啡,讀一本書,是我最歡愉的時候。
我也知道自己需要改變,我要做一個社會人,才不會被這個社會所淘汰。然而,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我屢次被老板罵得狗血噴頭,卻還是撞了南墻不回頭。更糟糕的是,我特別反感公眾號里面加廣告,明明是文字,卻加上亂七八糟的服裝、油漆、吸塵器等廣告,風馬牛不相及,仿佛林黛玉和焦大同坐在一張桌子邊喝茶。我拒絕那些廣告,老板就拒絕給我發獎金,這真是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
其實,關于這次金雞百花電影節我是有一個好素材的。那天我剛好到高崎機場接人,突然人群涌動,保安如臨大敵簡直像引發了一場騷亂。我無法擠上前去,只能拿著手機伸長手臂對著人群焦點一通亂拍。有長發少女歡呼:鄧超!鄧超!聲音像打了興奮劑。我仔細一看,那個戴帽子的果然是鄧超。邊上背了個雙肩包的是孫儷,孫儷很瘦,皮膚很白。不一會兒,這對明星夫妻就上了車絕塵而去。仿佛是一場夢境。要是寫寫這對明星夫妻,估計這期公眾號點擊量會過萬。但我懶得寫。
我想跳槽到另一家文化公司去。那家老板讀了我的一些公眾號文章,非常喜歡。他輾轉托人找到了我,問我愿不愿意到他公司上班。我對他提的唯一條件是,公眾號的主題必須由我來選定,主體風格由我來把握。當然,一年當中我也可以寫三、五篇宣傳文章,但絕不能超過五篇,那是我的容忍極限。沒想到老板一口答應。聽說這個老板身家十幾億,現在激流勇退,做起了文化產業,甚至開了一家專賣純文學書籍的書店,還經常邀請國內外知名作家如嚴歌苓、閻連科等人到書店開講座。雖然年年虧損得厲害,房租、店員工資、水電、稅收等像吃人的老虎一樣一年吃掉他上百萬,他還是初衷不改。我真是走了狗屎運了,這不是傳說中的伯樂嗎,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這不就是我向往的生活嗎。為一個賞識你的老板工作,和為一個根本不賞識你、整天罵你是狗屎的老板工作,兩種感覺絕對是云泥之別。
然而,當我興沖沖地向現在的老板提出辭職時,他拿出當年簽的合同,告訴我走人可以,但需要付違約金5萬元。5萬!那是割我的肉,相當于幾十頭豬的價格。有時發表一篇豆腐塊才一百元的稿費,5萬元意味著我需要寫500篇這樣的文章,而且要保證每篇都得以發表。
我陷入兩難之中。卡爾發現我情緒低落,問我怎么了。我將自己進退維谷的苦惱告訴了她。
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卡爾告訴我,你可以去新公司上班了,原來的公司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我跳起來,真的?
她說,我這人沒什么幽默感,很少開玩笑的。
卡爾的話簡直如仙樂。她簡直是一個法力無邊的神仙。我真是錯看她了。我一直以為她是個需要人呵護的弱者。沒想到,她竟然在我人生之路上扭轉乾坤。她是我的貴人。
我為自己感到羞慚。真是自不量力,還想引領別人走出精神困境,還想去庇護別人呢。
我和卡爾之間突然變得微妙起來。我知道,這是因為男女力量的失衡。在傳統的概念里,男人總是需要比女性更有力量。然而,卡爾突然顯示出四兩撥千斤的法力,這讓我心里特別不是滋味。我發現,原來在一個人看來如此困難的事對別人來說是一件如此易如反掌的事,這讓我特別沮喪。
卡爾強有力地擊倒了我。我突然覺得沒有女人在身邊也挺好,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有時勝過女人在身邊吵吵嚷嚷。讓那些世俗的標準見鬼去吧,我甚至覺得買房子也沒有那么重要了,以前我的目標定在一百平米,現在少了一個人,是不是意味著買個五十平米的單身公寓就夠了。而我現在手頭的錢剛好可以付這個公寓的首付。這樣一想,我突然覺得量力而行的人生很快樂。
于是,等房東來收房租的時候,我問他這房子賣不賣。他眼睛一亮,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我迅速付了首付,開始著手辦理按揭手續。這個按揭雖然像一座山,但這座山也有它的愉快之處。最沉重的負擔往往也是最強盛的生命力的象征。負擔越重,我們越貼近大地,生命就越真切實在。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人也就只是一個半真的存在,他的生活也會自由而喪失意義。人就是這樣矛盾地在輕與重之間夾縫前行。
我又和卡爾維諾見了一面。這個女人很有意思,她腦袋里好像有一座寶藏,永遠挖掘不完。有時候,她的一句話會讓我思索良久。燈光打在她臉上,她的臉一半在光線下,一半在陰影里,看起來特別動人。我有一股擁抱她的沖動,但我克制住了。她的氣場不容別人對她有絲毫不敬。如果強行對她不敬,只能讓她遠離我。本來,我想告訴她我終于在這座城市里擁有一套房子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想,卡爾應該是住在別墅里,庭院里還有游泳池。她大概天天游泳,否則身材何以如此曼妙。
回家路上,我在便利店買了一瓶廉價的紅酒。約會之前,覺得月光皎潔春風無限;約會之后,夜幕低垂星辰黯淡。回到家里,我倒上一杯,獨自一人慶祝自己成為一套房子的主人。這時,手機叮的一聲響了,是微信的提示音。我突然接到了阿麗的微信,她說她想我了,想起我的許許多多的好處,總之她是后悔了,之前她是豬油蒙了心,現在才發現前男友是個渣男,我才是她的真愛。她說,我要回到你身邊!后面是無數的紅玫瑰、愛心、擁抱、飛吻等圖案。
要是這個微信發生在我認識卡爾之前,我一定感到這是上帝對我的恩賜,我會屁滾尿流地跑去接她。但現在,我所有的想法都改變了。
我給她回了一條微信:我現在一個人挺好。謝謝。
第二天下班后打開門,我意外地發現屋里的燈竟然亮著。阿麗的銀白色旅行拉桿箱杵在客廳正中間。我打開衣櫥一看,她的大衣和連衣裙塞得滿滿當當的,把我的整個衣櫥都占領了,我的兩件襯衫下架了,橫七豎八躺在床上。我不由得心頭火起,高聲叫道,陳小麗!
浴室里傳來一聲回答,快了!急什么!然后是一陣嘩啦啦的水聲,舒膚佳沐浴露的芳香飄滿了整個房間,估計阿麗又用了我大半瓶沐浴露。她總是這樣,什么都大手大腳的。不一會兒,阿麗從浴室里出來了,只裹著一條白浴巾,她的長發發梢還在滴滴答答滴著水。她張開雙臂,笑嘻嘻地看著我,等著我投入她的懷抱。她就像一輛公共汽車,出去遛了一圈又回來了。而我有潔癖,我無法忍受公共汽車上來來往往的人,即使只有一個也不行。
我后退一步,指著門口:“請你出去。我說過,我現在喜歡一個人生活。”當一個男人對所有存在的女人都失去興趣之后,惟一給他留下希望的就只能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女人。遺憾的是,阿麗并沒有發現她離開后我的生活與我的想法都發生了變化。
她驚愕地看著我,嘴巴張成一個圓。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