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冬
夜晚八點多鐘,自首都北京大興機場飛往云南省昆明市的航班,三個小時以后降落,航程中間經停一站,然后還將續航升空。剛才落地,機艙里稀稀落落的沉睡全都清醒過來,人人眼睛從口罩上方張開,個個精神抖擻,坐在原位直起身子向舷窗外面望一望,只有幾位旅客起身取下自己簡單的手提箱包,快速往前面艙門移步。停機坪上看不到兩架飛機。遠處黑暗中隱約靜默著低矮山脈。我的每一次旅途,都會因為某一點相似,聯系起來往日的所到之處。這是哈瓦那?廷布?加德滿都?還是印度東北的巴特那?頭頂群星異常活躍,猶如一張童話世界的畫片??諝馇逅?,夾帶著淡淡的甜味。昭通到了。
這是2020年新冠疫情以來我的第一次遠足,我已經有將近七個月沒有離開過北京了。現在,請你原諒我身上的記者習氣,我要多寫一筆下面的內容。
出行旅客在北京機場反復過關測試體溫,手機反復掃描健康碼驗證,表格填寫姓名、身份證號碼、居住地和手機號,這里簽名,再這里簽名,還要掃描目的地省份的健康碼,以便到達以后方便出示綠色截圖。在昭通機場大廳里,我們幾位旅客重復著北京機場的檢測,倒也并不麻煩,順利通過??墒遣涣希竭_以后隔天,有個陌生電話追來,“根據昭通市‘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2020年7月17日下達任務要求,昭陽區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于2020年7月17日對北京返昭人員某某、某某某、某某某進行標本采集并送至昭通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進行新型冠狀病毒核酸檢測。”于是,我重新戴上已經一天沒有戴過的口罩,在昭陽經歷了第一次核酸檢測。疾病防控中心的這處傳染病采集點沒見牌子,錯覺是在一棟居民樓里臨時設立的。樓內樓外空空如也,一張深棕色破舊辦公桌和一只淡粉色塑料椅子緊靠門口擺在里側。只有一位樣本采集人員,好像男的,全身上下一次性藍色防護帽和防護服,一次性藍色口罩和箍在頭上的透明面罩,他示意我坐到那把粉色的椅子上。檢測棒拆開,讓我張嘴發出一個長聲“啊”,檢測棒探到嗓子眼里輕輕迅速地掃一圈,起身走人。目前,我們這猶如4S店“車輛召回”的檢測,還未涉及費用,估計是國家承擔了。由此可見,核酸檢測對于那些平時跨省異地跑來跑去的人,已是家常便飯。我甚至想到,長此以往下去,這會不會成為今后旅行中一項必不可少的頻繁開銷。也許,未來的核酸檢測會像高速公路收費站ETC那樣便利的。
昭通到了。昭通是滇東北的一個地級市,秦漢時期它就已經是中原文化進入云南的重要門戶,也是中國南方對外交通的古道要沖,更是滇、川、黔經濟文化的交匯點。如今昭通下轄一個昭陽區和十個縣,有六百萬人民居住在這片兩萬多平方公里的地面上。他們此刻安睡在我分明聞到的甜甜氣息里,或者在燈光下做著什么?昭通機場小小的,走出來回頭看,夜色虛化了周邊,錯覺是剛剛走出一個小城的火車站。據說,新機場建設已經或即將動工。接待的朋友接過我的行李裝上車,先不去酒店,直接將我們拖到昭陽主城區品嘗宵夜。我確實感到餓了,由于疫情原因,航空公司不再提供餐飲,數小時飛行,只給一個小面包和一小瓶水。
時間已經半夜了,昭陽的飲食街巷滿眼燈紅酒綠,炊煙散開,人聲鼎沸。街邊一個老人守著一只熱熱的大鐵桶,我見桶面邊沿擺一圈已經烤熟的成人小腿粗的白薯。問他。老人說:“洋芋,燒洋芋,要不要?”當地人把“烤”說成“燒”。這個地方,洋芋就是馬鈴薯,就是土豆。我感到好奇的是,土豆能有這么大。這么大的土豆,能好吃?我吃土豆的經驗還是曾經從西藏得來的,要撿小小的圓圓的吃,最好是那些比雞蛋還要小些的,又香又面,太大,口感松懈有細砂。昭通盛產馬鈴薯,昭通的大塊馬鈴薯無論是燒是蒸還是煮,整個的,切片的,都有我在西藏吃到的小土豆的美味口感。地方海拔落差三千好幾百米,小高原暖溫帶與亞熱帶并存,土壤肥沃,日照充足,晝夜溫差大,這些不僅僅利于優質品種的馬鈴薯生長,利于地方特產天麻的生長,昭陽小城里里外外遍布果園,空氣中香甜的氣味,原來都是蘋果的呼吸。
昭陽真可謂一座蘋果之城。蘋果的成熟分為早中晚三期,晚熟的蘋果掛霜披雪香脆糖化。我能想象,無論早中晚,每當蘋果熟了的時候,再過一個月,到八九月中熟果下來,全國各地,遠至黑龍江的兩千多商人就會云集昭陽城周邊的農莊小鎮,他們與果園主人商議著價格,所有人的面孔都被高原烈日著色,如同一壟壟葡萄藤蔓一般粗細的枝椏上紅色的累累碩果。一掛掛加長的廂式貨車擁擠著,單單灑漁鎮中國西南最大的蘋果交易中心,每天就要運出近三千噸果實,還有不少外銷到越南、泰國、新加坡和澳洲。那個日子,那些日子,這里的空氣該甜到多么甜呢?
昭陽夜宵主要吃烤串,烤串的“烤”,就是烤,不說成“燒”。同樣是架在木炭煤炭或點燃牛糞的鐵篦子上,燒洋芋、燒苞谷,才是“燒”。羊肉串、牛肉串、洋芋串、牛筋串,都是“烤”。這里羊肉多為山羊。
龍泉路,鳳霞路,迎豐路,海樓路,團結路,望海路,彝族六祖文化廣場,烏蒙古鎮,趣馬門,羅炳輝廣場,乾秦樓,濟川門,姜亮夫故居,撫鎮門,毛貨街清真寺,江山大酒店,鳳凰山,龍云的“龍氏家祠”……昭陽主城區一兩天可逛不完。
北順城街,二甲街,東正街,崇義街,永勝街,集賢街,文昌街,建國街,德育街,云興街,鞏固街,懷遠街,文淵街,啟文街……昭通老城一扇扇木門遺跡里,悠悠散發著往昔的頂禮焚香。窗戶縫隙里,泄漏出藹藹跳動的燭火和孩童弱弱的朗讀。我聽到穿透空氣那個廣場上空滇軍的誓師吶喊,他們即將北上抗日赴死疆場。我這是凝固在一個久遠的生活里嗎?
燒洋芋,燒苞谷,蕎粑粑,花粑粑,黃糍粑,煙熏肉,酸辣面,汽鍋雞,煲湯里的筍子和天麻,酸魚,豆花溜雞,糯米粑粑,苞谷粑,熨斗粑,魔芋粉,蕎涼粉,豌豆粉,金沙江魚片,蹄花米線,麻辣牛肉,雜醬米線,牛肉米線……流口水,不能再寫下去了,口水止不住流。
我在昭陽走走停停待了三天半。我參觀了全國最大的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靖安新區、永豐海升蘋果莊園、灑漁鎮蘋果基地、靖安鎮西魁馬鈴薯基地、昭通老城、姜亮夫故居、龍氏家祠,還去了正在建設中的昭通書院和昭通文學藝術家創作中心,走到了世界彝都景區、名櫻莊園、省耕國學文化公園、昭璞綠道酒房驛站、大山包國家公園,還到昭通旅游投資開發有限公司做客。我在昭陽行色匆匆,臨離開的半天,與當地的文學同行座談交流。夏天敏、胡性能、潘靈、沈洋、呂亞平、劉平勇、周遠清、楊云彪、曹斌、伍世云、陳允想、高潔、沈力、嚴格……這些作家全都出自昭通城鎮鄉村,他們當中有我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老朋友,他們當中許多人今天依然生活在中國西南大山褶皺深谷和高地平壩的這座以“蘋果”命名的小城里。世界上還有哪座城市可稱之為“蘋果之城”呢?我只知道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原先的首都阿拉木圖是以“蘋果”命名的,哈薩克語“阿拉木圖”就是“蘋果之城”,昭陽也是地球上的一座“蘋果之城”。
深夜近三點鐘了,為了貪婪呼吸這“蘋果之城”香甜的空氣,酒店我二十一層的換氣窗敞開著,時時聽到遠近傳來的狗叫。樓下大街的車流早已靜止,可是還有年輕人此起彼伏如同對歌一般的高聲清唱。早晨不到七點,拉開簾幕,落地大窗看出去,遠山已經被陽光涂亮。看不見,只能聽到,從那些高低錯落的樓群夾縫中,越過一處閑置的土地,越過闊大駐有十幾輛拖掛房車和自行房車的停車場,在一條細小河流的兩岸,在千百畝果園的綠茵之上,空氣受到振蕩,突然響起建筑工地腳手架木板、鋼管一片片一根根砸落地面和相互疊壓撞擊的響動。我在昭陽的四個晚上四個早上,都有一樣的感受,總覺得這個小城他是一位瀟灑自如的壯漢,夜里唱歌飲酒,忘記歸家,只在果園里沉睡四個小時,天一亮,他就爬起來干活了。
這一天,我早早起來,精神尤其好,因為要去心儀已久的大山包游覽。
昭通地處云貴高原山地。昭陽小城周邊都是大山,主城區占據了山間一處廣大的平壩。位于昭陽西北方向的大山包國家自然保護區距離城區近八十公里,它是中國版圖的重要濕地,是高原濕地瀕危動物黑頸鶴的越冬棲息地,它還被“國際翼裝飛行世界杯協會組織”評定為“世界最高公路直達跳點翼裝飛行場地”。當地正在加緊科學規劃,在保護自然環境的前提下,未來不久,大山包或將建成亞洲唯一的“國際翼裝飛行賽事基地”。翼裝飛行就是那種戴著頭盔和夸張的護目鏡、穿著寬袖與衣褲相連服裝、從落差巨大的懸崖峭壁的山頂往下跳,人像一只蝙蝠,可是在飛翔的曲線里又宛若一只山鷹悠然翱翔。據說中國今天從事這個運動的專業人員還不足十位。
車子出城不久,沿林蔭山路盤旋往上,漸漸的有濃霧撲面而來。再往上,樹木稀落,云在下方。直到完全不見樹木,我們已經行駛在布滿霧氣的開闊的高山草甸,這讓我想起曾經蘇格蘭高地之行,遠遠看見一位身著花格短裙頭戴花帽的白須老者,站立在草坡上吹響凄厲的風笛。我說過的,自己的每一次旅途,都會因為某一點相似,聯系起來往日的所到之處。
大山包,大山包,剛接觸這個名字,總要誤讀成“大包山”。搞了半天,我找到了竅門,也即從地形地貌理解,就不易再錯。高山林立,江河把山地侵蝕切割出深廣峽谷,高原草甸間淤積著天然濕地和湖泊,假如從高空俯視,下面聚集著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山包。我們此刻所在就是一個最大最高的大山包,它是滇東北五蓮峰山脈的主峰,海拔大約三千二百米。
我站在大山包翼裝飛行的2號和3號玻璃跳臺往下看,左右都是直立的陡壁。云霧繚繞,雞公山峽谷深不見底,大概相對高差也在兩千米上下。濃霧中偶爾露出牛欄江的一段清流,對岸就是昭通市的巧家縣鄉村,只見半山腰點點白色人家。老友潘靈兄在我身邊,指給我看巧家縣他家山下江邊的老房子,可是濃霧遮擋了視線,我們什么都看不到。我故作莊嚴地對他說:“你是白云深處大山峽谷里走出來的作家。你是這山的兒子!”潘兄嘿嘿一笑,帶我走到一處向游客兜售當地特產的村民商攤。我早已聞見高原牛糞餅的清香煙氣,我就是如此迷戀這牛糞燃燒的味道,有人講究聞香,我卻只喜歡掰一塊牛糞餅點燃放在香爐里。為了這牛糞餅的燃燒味道,我在大山包要了一個燒苞谷,頭一回吃了個燒雞蛋。小商攤上還有裝在塑料袋里的燕麥炒面出售,我知道的,這個是好東西,它其實和我對牛糞餅的熟悉程度一樣,就是西藏傳統的主食糌粑,并且在大山包這里,炒面食用也有攥成團團的,與藏人吃糌粑方式大致相同。
說到翼裝飛行這類西方人驚險刺激的時髦戶外運動,包括高山滑雪垂降,攀巖,山地摩托垂降,我又會聯想到大本營或周邊精致舒適的溫暖旅舍,有咖啡、烤腸、醬肘子和美酒、煙草、雪茄。我還不能想象自己正在體驗的燒苞谷、燒洋芋、燒雞蛋的牛糞餅的炊煙。我眼前的村婦裹著紅綠頭巾,把自己臉面遮得嚴嚴實實,她們只露出一小半面孔。有過多年青藏高原生活體驗的我,到現在還不能解釋,為什么昭陽的大山包時而籠罩在云霧中,薄薄的陽光卻產生出這般強烈的紫外線照射,以致陽光下站一會會,當天晚上整個臉面通紅發熱,嚴重的過后幾天就要撕脫一層皮子。當地朋友事先提醒過,可是被我曾經的高原經驗輕視了。現在,我一邊寫這個,一邊扒拉掉顴骨和鼻梁上的脫皮。我唯一念想就是未來大山包自然景區里還能見到牛羊成群,見到奔跑跳躍的鄉村孩子嗎?還能再吃到紅綠頭巾里村婦手下快速翻轉的牛糞餅燒苞谷和燒洋芋嗎?我希望這些不要完全消失,更不要改變模樣。自然保護區的旅游利用,還有貧困地區人口的易地搬遷,都存在著環境保護、文化保留、心理承受與建設發展的不可避免的大小矛盾??偸怯修k法的,只要珍惜,只要細心,總是有辦法解決的。
跟我來,再看看大山包吧。群山峭壁,神奇壯美,牛欄江與金沙江在此交匯。據說這里四季都有可觀,文字難以描述,所以吸引著許多攝影家跑來跑去激動地接連不斷按下快門。這天因為大霧彌漫,我沒有看到那座獨立的險峻的雞公山雄姿,難免留下一點遺憾。
返程途中,我打了一個盹兒。電話接到核酸檢測結果反饋,并且發來檢測報告的圖片,昨天我們的樣本咽拭子呈現“新冠病毒陰性”,我們幾個來自北京的肉身沒有攜帶新冠病毒,皆大歡喜。這時,車子越過最后一道山梁,西方遙遠天際殘留著淺淺的紫色。正前方,我眼前低沉的壩子上涌動著一片廣袤燈海,如同天降細碎的鉆石灑落人間,它們每一顆的菱形切面全都閃爍著五彩光斑,透明耀眼。
這浩瀚烏蒙山地平壩之上的光明小城,昭陽的一天就要過去了。
在清溪鎮住下了。出門之前,隔著酒店房間的落地窗,我一直朝東北望向清溪林場大山的主峰石下嶺,猜測它的海拔高度大約四五百米。山嶺郁郁蔥蔥,薄霧懸浮在山腳。我在清溪鎮三日,兩天都是陽光,天空凝固著淡淡的云,迷蒙的濕氣籠罩山丘平地。無論什么時間,推開換氣窗,一股熱流灌進室內,天地寧靜,仿佛耳鳴幻聽,外面似有巨獸麒麟一聲聲金屬切割鍛造般的吼叫,從天上,從山里和地面響起。
酒店的早晨,拉開房門,走廊天花板循環彌散著鋼琴曲輕音樂。我緩緩淌過長長的走廊,腳下是綿軟的波斯菱形團花圖案的藍色地毯。在電梯廳里,費半天勁,這才想起,酒店里的背景音樂就是那首著名的《阿根廷,別為我哭泣》。
我所在的清溪鎮,位于廣東省東莞市東南部,與深圳市和惠州市接壤。整個鎮子完全不在我的想象里。這哪里是一個“鎮”啊。清溪鎮,分明就是一座現代新興的中小城市規模,高樓大廈林立,高科技產業研發園區覆蓋,當然也在其間遍布著老屋舊巷、林木綠地和湖水河道。清溪之美,名不虛傳。
在鎮中心鹿鳴路與清鳳路連接處鹿鳴雕像的西側,有一片舊城街巷,南山曾公祠隱匿其中。這座始建于清朝乾隆九年的老屋,迄今經歷了二百七十余年。我知道這是一處客家人的祖祠。
老城街巷狹窄,房屋低落,仰起臉走路,電線網線和晾曬的衣物在頭頂逐一劃過。街面干凈,熱氣蒸騰,各處門戶散發出潮濕的霉味。這時候,熱浪中忽然鑼鼓喧天,曾公祠大門外的廣坪上就要表演麒麟舞了。小街上有人從陰涼處跑到陽光下,都朝著一個地方聚攏過去。鑼鼓的重音節奏和嗩吶的凌亂吹奏,也許就是清溪鎮麒麟的真實喊叫。同麒麟相伴相生的,只有傳說中呦呦鳴叫的麋鹿。
清溪地方民俗崇尚麒麟,有麒麟舞蹈,也有麒麟彩扎面具制作。我的知識無從說起,關于麒麟,它是神化動物,它在世界上從未存在過?;蛘哒f,從語言學、考古學、宗教學和圖像學專業觀望解析,麒麟或許是來自西方的獅子和東方本土的恐龍合而為一,獅子的頭型和恐龍的胡須疊加在了一起,興許還摻雜了神鳥的羽翼。清溪的麒麟舞,也類似民間舞獅子,類似雜技里面的獅子舞繡球,類似中國內陸沿海多見的二龍戲珠。不過,清溪的麒麟舞并非單只和公母兩只,而是六只八只甚至更多的麒麟群舞。民間露天表演,場面熱鬧壯觀,紅黃藍綠,色彩繽紛凌亂,領舞的小伙子在青磚地面團身的直立的跟頭翻過來倒過去,驚險搶眼,時時博得觀眾的叫好和掌聲。
麒麟舞所用面具彩扎工藝繁復,尤其頭部,各處都是閃亮顫動的發須,眼睛會眨,嘴巴張合,紅紅的舌頭還會吐出來,小孩子都喜歡看。我想,這樣的場面伴隨了一個人的童年,那么在這個人未來長長的生命里,在這個人悲喜離奇夢境里,麒麟的活潑形象,它的面目什么時候示現猙獰,又會在什么時候憨態可掬慈善敦厚呢?
鑼鼓敲敲打打,古老的祖祠宛若有生,也嘆息,也興奮,也會跟著眾人叫好拍巴掌。正午的陽光炙熱烘烤,麒麟舞動,可是一絲風也不來。我蹲坐在老屋墻根陰涼里一把四條腿折斷了一條腿的小小靠背椅子上,椅面破損,用塑料繩錯亂湊合編織著。麒麟們跑轉大圈,然后反身折回走小圈,一忽兒蹲伏,一忽兒騰躍,緊隨鑼鼓,下五洋,升九天,猶如御風而舞。這時,我忽然感到悶熱的空氣里有風下來了。
一個六七歲的精瘦男孩子來到我面前,我猶豫片刻,還是出手在他的臉皮上擰了兩下,要他去拿個凳子坐在我旁邊一同觀賞。
孩子拎著一只板凳回來了,笑笑的,似乎有點好奇,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抬頭望望我這個陌生的外鄉人。
我問他,“你是這里人嗎?”
孩子點頭,“是?!?/p>
“你住哪里?”我問。
孩子把手臂繞過腦袋后頭往什么地方一指。
“你整天看麒麟舞,也看不膩嗎?”我打算就這么問下去了,“看不膩嗎?”
“不膩?!焙⒆诱f,“長大我還要學?!?/p>
“你爸爸在這里面嗎?”
孩子點點頭。
“他是哪一只麒麟?”我問,“他扮裝的是麒麟腦袋還是麒麟屁股?”
我已經預先在麒麟彩扎面具的眼睛和嘴巴空洞里尋摸了。可是這時,孩子他突然站起身,細細的脖子探出老長,驕傲地指向眾麒麟后面的鑼鼓樂隊,“那個,那個。”
我順著孩子手指的角度望過去,“那個打鑼的?”
孩子點點頭坐下來。
我又問,你爸爸喝不喝酒?孩子否定。你爸爸打不打你?孩子搖頭。你爸爸訓不訓你?孩子笑了,一只小臟手抓抓臉。你爸爸在家里敲不敲鑼?我問。孩子眼睛瞪的大大的,斬釘截鐵地說:“不敲?!?/p>
我繼續問他,“你爸爸和你媽媽要好或者吵嘴,你爸爸都不敲鑼嗎?”
我的問題剛問過,孩子就回答完了,“我家里不敲鑼!”
“你將來真的要學麒麟舞嗎?”我望著孩子他父親正在揚起落下的一支手臂,鑼聲振蕩,空氣光影紛亂飄拂塌落,麒麟們一點也沒有疲憊,個個奮然跳躍涌動著。
孩子望著他父親那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問,“麒麟會叫嗎?”
“會叫。”
“麒麟怎么叫?你學一個。”
“我不會。”
“獅子吼。麒麟會不會像獅子一樣叫?!蔽艺f。
“不知道?!焙⒆诱f,“我沒聽過麒麟叫。”
“你沒聽過,可你就是知道它會叫?!?/p>
“是的。”孩子堅信不疑,“麒麟會叫?!?/p>
“你們這里的天氣真熱啊?!边^了一會,我念叨著,“你不覺得熱嗎?”
“熱?!焙⒆诱f。
麒麟舞結束了,掌聲雷動。民間表演者們卸下行頭,四散開來,一個個神態自若地走到陰涼地方。
我就手把喝剩下的小半瓶水從背后倒在孩子屁股下的凳子上,“這下子涼快了。”我話沒落聲,孩子如同麒麟一般跳起來,雙手捂住透濕的褲子,笑著看看我,轉身他就跑到了他父親那邊。我看到他的父親正在朝我這邊笑著,我也笑笑,算是打個照面。
我望著那些卸妝擺在地面的麒麟彩扎面具,遙想兩千年以前,這個動物西來,從印度、斯里蘭卡,從西亞、中亞、非洲和古羅馬,這個為信奉而馴化的獅子在東方瞬間演變成世俗莊重的辟邪,并且最終自高堂悠然步入民間娛樂,與龍的張揚姿態、神情結合,特別在廣東客家地區流行。無論辟邪、貔貅、麒麟,一般來說,都是獅子與東亞本土其他動物或圖騰雜交又混合了信奉的產物。簡單看,獅子文化衍生出麒麟文化,這些都是中西交通史上攜帶的形象色彩信息,包括與之相關的民間娛樂,其樣式的根本,恐怕也脫不出唐人記載的古羅馬人弄獅子和膚色黯黑的人耍獅子。由此可見,自古人類有來有往,很難封閉,即使封閉,在漫長光陰通道中也是短暫的。為什么我會有如此信念?因為清溪的麒麟文化給出了啟示,向往美妙、騰飛生活的基因已經完全摻和在所有人的大腦和身體里,已經不是你的我的或他人的,而是地球上所有人的共同遺產和向往。
未來,清溪鎮在粵港澳大灣區的地面海面上,會是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珠,就如同鑲嵌在麒麟的額頭上一樣醒目珍貴。我相信那個麒麟傳人孩子說的,他還沒有聽到過麒麟的叫聲,可是他知道,麒麟一定會叫。
責任編輯: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