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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德載國

2020-10-26 09:23:44李凱林
延河 2020年10期

李凱林

1969年秋,我們西安市六中五年一貫制高69屆畢業的學生被安排在陜西省商南縣山鄉插隊,兩三年后招工離鄉。知青生涯短暫,但其間的體認終生難忘。五十年后憶舊,五味雜陳,聚焦之處,想起古語“地勢坤”,“厚德載物”,深感下鄉插隊最大的收獲之一,是在親身體驗中認識到“農德載國”。

一、隨大流走

上山下鄉的號召造勢全國,報紙上的宣傳鋪天蓋地,政府明文布告“此后工人將從農村知識青年中招收”。學校動員,班主任家訪,街談巷議,朋友圈解體,我加入兩年多的一個摔跤訓練班也宣告解散,大環境如此,不得不走。

最初我還想聯系一個就近的關中農村,不去那從未聽說過的遙遠的商南。我去過西安近郊,也曾和好友潘維哲騎自行車幾十里到臨潼山區找親友聯系插隊,但均被婉拒。原因是農民從去年下鄉的知青認識到,接收知青是非常吃虧的事。因為耕地沒增加,增加的是參加分糧的人口;知青都是城里娃,不會干農活,苦日子過不慣,農村干部也難管理,有時還發生知青間或知青與農民打群架之類的事。關中道留不住,我只好隨學校安排去數百里之外的商洛山區。

潘維哲、宋亞南和我決定結伴同行,我們三人脾性相投,都是體育愛好者。亞南膂力過人,單雙杠玩得漂亮,聊天風趣幽默;維哲矯健聰敏,是班級籃球主力,社會見識廣;我是參加過業余摔跤隊訓練,算是有點尚武專長,性格也中和易處。三人一拍即合,走!

許多人的決心出走與家庭政治條件不好不無關系。中國幾十年政治運動,每次百分之幾的革命對象,十次運動就是百分之幾十。每次運動的重點對象不同,城市中的運動相對多。若把運動中挨整者連帶其家人合并計算,恐怕可占城市人口的大多數。在有問題的家庭背景下,開啟人生新征程的最好選擇就是隨大流去農村插隊,讓自己在走向社會時有一個清白的起跑線。我下鄉之際的家庭情況是:當醫生的父親因歷史問題還被關在“牛棚”不準回家。后來我知道了許多同學的家庭也多少都有些政治麻煩,只是大家互相不聊這些煩心事罷了。

“走”是環境所迫,也是人生新起點。我們從小看小說,書中有“好男兒志在四方”的豪情,有老母“兒大不由娘”的感嘆,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隨著長大,年輕人的自我意識和懵懂追求,對離家出走其實并不十分抵觸。這么多人上山下鄉,別人能去,我們何所懼!

二、三個“和尚”

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們仨結伴下鄉,何嘗不想有女生同行?但我們仨都缺乏這方面的緣分和勇氣,于是就只好三個光葫蘆走到一起。沒有女同學共處,少了些微妙與溫馨,但也易于平等相處。我們約定民主協商,大局為重,“三個和尚擔水吃”,謹防“沒水吃”。

過日子最麻煩的是做飯。天天要吃,頓頓要做,勞動歸來,打水的、和面的、生火的,齊頭并進,人人自覺。如果有人暫時沒事干,那么他可以整理一下柴禾或其他雜務,總之不能閑下來,否則會影響其他人的干活積極性。有時上工回來實在太累了,休息比做飯吃飯更具吸引力,于是一人提議,其他人也只好附議:不做飯了,吃剩紅薯。這就類似于“沒水吃”的情況。蒸熟的冷紅薯吃了不好消化,返胃酸。我不敢吃生冷淀粉薯類的胃病就是那時落下的。能中和胃酸的胃舒平,是我后來的常備藥。

吃飯上的絕對平等主要體現在吃面條上。商南農村主食是糊湯和紅薯,小麥在農戶口糧中占比很小,所以湯面條就是絕對的好飯。三個小伙子身體都很棒,飯量也相當,吃面條時必須絕對平均。做一大鍋湯面條,每頓飯保證每人兩碗沒問題,但第三碗就有講究了:是每人還能吃大半碗,還是每人能吃小半碗?這只有每人吃了兩碗之后才能根據鍋里剩的多少見分曉。為此,三人吃飯中有一條不言自明的規則是:必須等到各人都舀過兩碗之后,才能開始在鍋里舀屬于自己的1/3即第三碗。這個規則在我們三人中實行的尷尬是:維哲吃飯又快又香,亞南吃飯細嚼慢咽,我是中等。結果常常是,維哲把兩碗都吃完了,亞南的第一碗還沒吃完。這樣維哲就不得不中斷他正在興頭上的胃口,而看著亞南吃。亞南自知理虧,他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但仍不能達到令維哲滿意的速度。我在一旁看著他倆的對峙,感到既尷尬又有趣,但又無法調節這有些僵持的氣氛。催亞南吧?多年的習慣豈是一兩天可以改變的!安慰維哲別急吧?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多余!好不容易看著亞南咽下了第一碗的最后一口,在鍋里舀了他的第二碗飯,維哲才迅速起身舀了鍋里可以大體確定的1/3飯量,三兩口吃完,然后就去休息了。這種吃飯模式就是:飯多了大家都多吃,飯少了大家都少吃。當然這是吃“好飯”面條的規矩,對于紅薯糊湯就不必這樣了。蒸紅薯更是隨便吃,蒸一鍋兩三頓也吃不完。那面條多做點不行嗎?不行。因為用面粉做飯時要定量,麥子一般不夠吃,做多了是一種浪費。對于亞南的細嚼慢咽,后來維哲的促進辦法是:不等了,直接酌情舀第三碗,剩多剩少不管了。這一招比較靈,亞南的吃飯速度明顯加快,我們吃飯時的尷尬對峙也大大減少了。

我們仨吃飯的風卷殘云與平等分配,令來串門的顧明生同學非常羨慕。原來他們隊是男女搭配,固然有吃多吃少互補的優勢,但也有比較斯文、放不開的“弊端”,所以有時反倒影響胃口,甚至剩飯。剩飯倒掉可惜,吃吧又沒人愛吃。明生同學參與了我們仨無論多少、頓頓吃光的“盛宴”,說他在我們這里吃飯胃口大增,香得很!由此我們才知道俺仨還有這么個“長處”,其實我們后來糧食不夠吃時是頗為羨慕男女搭配知青點的,他/她們飯量互補,也應有干活不累的優勢。

我們仨一塊去砍柴的經歷,可謂是我們對近乎原始的樵夫勞作的體驗。我們三人上山后就各自分頭在沒路的陡坡上攀爬,尋找適宜砍伐的柴禾。砍柴時我們商定,要砍較大的枯樹干,也要砍灌木細柴,以便裝車時蓋著樹干,利于出山。我分工主要砍灌木。我用柴刀砍樹枝,看著不粗但就是不能像老鄉那樣一兩刀就砍斷,忙活了半天,手上有血泡了,肚子饑腸轆轆了,但成果卻不大。最后總算捆好兩捆往山下背,在大于45°的斜坡挪動著腳步。腳下縱橫交錯的荊棘虛虛實實,似乎隨時都可能被閃失絆倒。我的思想準備是一旦絆倒,一定不能正面趴倒摔下去,而是要用摔跤中的動作,轉體、聳肩、縮頭,以肩背著地,團身滾動,這樣就可避免對面部、頭部和胸腔等脆弱部位的損傷。這次砍柴的成果意義深遠,從此我們做飯不再燒隊上的麥草了,我們有柴燒了!在村民們眼里,我們三個“大學生”贏得了“能吃苦”的自尊。順便說一下,這里的老鄉把我們都稱為大學生,其意大約是指“從大城市來的學生”,而不是指大學畢業生,因為老鄉們應該知道我們是中學畢業,畢竟我們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娃娃臉。

三、探親路上

我們仨在許多事情上都能互助協作,配合默契,我印象深的一次是為我擋車回西安。

我們下鄉的地點處于西安至商南的中途,距西安數百里,離商南縣城40里。如果打算坐長途客車去西安,一般要在早上八、九點鐘到公路邊等候,見到公交車路過時招手。如果車上有空位,司機會停車,乘車者上車后補票。如果車上沒有空位,那汽車根本就不停。所以,在路邊等公交車一兩個小時無果而返也屬正常現象,只能第二天再來。如果想百分之百乘車,那就要起個絕早走40里路趕到縣城,從縣城始發站買票乘車。當時既無電話預訂票,也沒有給中途上車者留預售票的服務。農村交通的不便可見一斑。農民們的主要出行方式都是走路,特別是山區農村更是如此。

當時從商南到西安的全程票價好像是6元4角,這對于常年沒有現金收入的知青而言可是個大錢,自然是能省就省。維哲和亞南說幫我到路上攔截卡車回西安,我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沒譜。因為擋汽車不像扒火車,貨運火車沒人管,貨運站上干活的工人師傅還會告訴你哪個車是去哪兒的,沒人擋你坐在臟兮兮、空蕩蕩的貨車上蹭免費車。但汽車不一樣,司機說不拉就不拉。在這些事上維哲比我膽識高(早先上學時在西安木材廠實習期間,我和維哲就有過一起扒火車出去旅游的經歷)。他說“沒事,肯定能走。”亞南也附議維哲。看著他倆很有信心的樣子,我也決定一試。

第二天一早,我們走到清油河大橋橋頭,這是商南縣至西安的主干公路必經之地。我們三人站在路邊,見到拉貨的汽車路過就招手,過去了好幾輛,每次我們都滿懷希望地招手,嘴里喊著“師傅、師傅”,但沒一輛停的。那時公路上車比較少,從商南開往西安的車一般都是一大早出發,晚上才可能到。所以再晚就幾乎沒有去西安的車了。眼看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一點兒希望,失望情緒籠罩了我。這時維哲說:“咱們得站在公路正中間,看它停不停?!”我們接受了維哲的提議,遠遠望見一輛解放牌卡車駛來,我們仨站在馬路當中招手。那車鳴著刺耳的汽喇叭,并不減速,明顯是讓我們讓開。我們三人沒有讓,但看到車離我們很近了,眼看要撞到我們了,還是有些害怕,就慢慢往后退,嘴里喊著“師傅、師傅”。車這時減速了,可還是在吼著喇叭,并隨著我們的后退而慢慢往前開,似乎不怕撞人!無奈中我們只好閃躲,以免被撞。誰知就在閃開的一瞬間,那車迅速發力轟鳴著越過我們,開走了!望著車后揚起的沙塵,我很沮喪,感到擋車沒戲,今天肯定走不了了。可是維哲說:“下次咱們就是不讓,看它敢不停?!別怕,它不敢撞人。”維哲的分析有道理,也再次給我打了氣。我想也是,剛才那車盡管很可惡,但它好像始終在司機的可控之中,是我們害怕而讓開時,它才開跑了。

如此這般,我們又攔下了一輛車,那車一直到很近的距離才減速,開到我們三人的腿前時,我們三人堅持半步也沒后退。我們故意不看即將逼近我們身體的汽車前保險杠,而是只看著司機招手。司機看我們毫無退意,一個急剎車停下,好險,再有幾寸就鐵包肉了!司機大聲怒斥:“你們不想活了!干什么哪?!”我們給司機賠著笑臉連連道歉又連忙解釋:“我們是知青,有急事要回西安,請師傅發善心讓搭個車。”“不行。”司機斬釘截鐵,毫無商量余地。我正猶豫該怎么辦,這時站在正中的維哲拽了拽我的衣角,給我使了個眼色撇了下嘴,我立刻會意。當亞南和維哲還在車前向司機求情時,我跑到車后,把手提包往車上一扔,接著一個引體向上就爬上了車廂后檔板。他們估摸我上了車,便讓開了路。車開走了,我趴在車上向兩位伙伴揮手致意,眼眶濕潤,說不清是難受還是激動。

現在想想有些后怕。當時的公路都是沙石路面,剎車不像現在的瀝青路面那么有效,真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是不堪設想的后果!那車最后急剎車時前保險杠離我們腿的距離也就不到半尺。我們當時也是豁出去了,既是逼上梁山,也是無知無畏!

汽車上拉的貨僅占了半車廂,我爬在車后部,想著司機應當沒有發現我。汽車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后邊有一輛大卡車鳴笛超車,在二車并排時,后車司機對我車司機大喊:“尹師傅,剛才在清油河橋上截車時有一個人從后邊爬上了你的車。”由此,我被發現了。車停了。我心里很忐忑,在這里被趕下車那可該怎么辦呀?這時我聽見司機打開車門,沖我喊:“喂,你下來。”我想,我不能下去,下去就完了。要頂住。我沒動。“你下來,坐到司機室里吧。”有這么好嗎?我不敢相信,但看他說話的平和口氣,我相信了,他不是要把我趕下去。司機室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唉,當時為什么就不讓我上車呢?我想起來有一種說法:女生好擋車。這時我突然有一種感覺還是當個女生好。

坐在了司機室,局勢發生了180度轉彎,司機和我拉起了家常,我也確認了師傅姓尹。尹師傅對我們知青表示同情,但也說我們強行擋車的方式很危險。我心想,不危險你能停車嗎?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我拿出隨身包內要帶回家的花生給司機吃,他也不客氣。下午時分我們到了商縣,司機說要去卸貨,讓我就地下車。這里離西安還有一半的路程,我舉目無親,只能去車站買票乘長途公交車了。當天已經沒車去西安了,我只好買了第二天早上的票,三塊二,沒省下回西安全程的錢,只省了一半。

晚上在哪里過夜呢?那年月,沒錢或想省錢的旅客常常在候車室蜷縮一夜,但那是在火車站候車室才行,汽車站的候車室下午要清場關門的。看來只能住旅店了。我知道商縣有個小新城廣場,廣場旁有個服務樓是最好的旅店,但那兒肯定貴。若是豆腐攪上肉價錢,今天擋車省錢的事就白干了。好在離汽車站不遠有一家小旅店,在縣城西關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我進去問了價錢,最便宜的是一人一晚兩毛錢。不就湊合一晚上嗎?能睡覺就行。我沒猶豫,辦了入住手續。進去一看:哇,好大一個通鋪!一間大屋,一個大炕占了大半間屋,炕上并排放著十幾床臟兮兮的被子。屋子氣味不佳,就是那種衣物長期不洗的味兒。其實這都沒什么,那年月這味兒到處都有。我找了個稍微不太臟的被子,頭枕著我的行李提包,和衣蓋著被子入睡了。

最難忘的是,半夜時我被弄醒了,原來是一個人正在往我的被子里鉆。他使勁拉被子,一個陌生的軀體挨近了我。我立刻意識到,這個通鋪原來是可以兩個人打對頭、共用一床被子的通鋪。這多難受呀!住店時店家怎么不說一聲?我毫無思想準備。我睜開眼睛,瞇眼望去,只見屋頂上一盞泛黃的燈泡還亮著,但炕上已經睡滿了人,好像大都是兩人一個被窩。嗯,看來這旅店的條件就是如此,你碰上什么就是什么。我緊了緊我蓋的被頭,把臉扭向一邊,忍著心里的別扭,湊合著繼續睡。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悄悄拿著自己的行李離開了。我沒看清也不想看清是個什么樣的人與我同床共寢一宿。城里娃學生氣的自尊,使我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這個經歷。

四、虐皮換膚

剛到農村時對艱苦生活不習慣,回城了就不想回農村。我讓大哥幫我開了病假條,用信寄給了維哲,讓幫我給隊長請假。但在城市里晃蕩了一段時間后逐漸明白:自己已經不屬于這個城市了!原有的朋友圈都散了,自己的戶口和糧油供應也沒有了;到有些地方串門,交談中感受到人家好像在琢磨:你不在農村勞動,在城里待著干嘛?母親默默認可著兒子的吃住,沒有催我返鄉之意。但當我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城市里已毫無意義時,我決定返鄉。回去,接受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再教育”。

母親知道了我的決定,給我買了咸菜,煮了黃豆,用油熗蔥花炒了香噴噴的兩大瓶咸菜丁。咸菜丁是我們在商南農村吃紅薯糊湯飯時的上佳佐餐菜。一大早,母親送我到大門口,目送我走遠。當時的小巷中空無一人,但我不敢回頭看母親,我怕我可能失控的落寞情緒引起母親的傷心。我走遠了,要拐彎了,我回望了母親一眼,她還在那里站著,看著,看著自己的孩子遠去。母親只是露出了半側身影,另一側藏在門廊墻后,我猜想她是不想讓街巷中突然出現的人看到她現時這一刻,她難以和別人笑臉打招呼,她隨時準備轉身回家。我眼眶有點模糊,母親默默站在那里目送的影像永遠定格在我心中。

這次從城里歸來,我不再繼續堅持抽空練摔跤基本功了,也不再心系遙遠的西安而不大關心眼前的商南了。“這次來了,就不走了,要在沙家浜長期扎下去。”樣板戲中胡傳魁給阿慶嫂說的這個臺詞,很適合我當時的心態變化。

長期待下去談何容易,如何對付蚊子咬是我的首要難題。

我以前去過關中農村,我舅舅家就在農村,學校也組織我們幫助過農民夏收。在農村,我最怕的是蚊子、跳蚤、臭蟲,一旦被咬,我的皮膚必然經歷紅腫、奇癢、起泡,直至感染化膿的過程。我們下鄉的清油河跳蚤很少,臭蟲雖有,但在幾次圍剿后也已不成大患,然而蚊子卻是最難對付的。當地老鄉的廁所都是很大的水稀糞池,為的是可以多一些糞肥換生產隊的工分,這給蚊子提供了大量繁殖的極好場所。這里農戶家里也幾乎都有蚊帳。不過蚊帳僅能晚上睡覺管用,下午和傍晚就沒辦法了。蚊子會追著人咬,隔著襪子,鉆進褲腿,圍著臉脖,繞著手臂,真是防不勝防。但我看當地老鄉,好像沒我這么難受。他們說,咬就咬了,就出個紅點,然后就沒事了。看來我這嬌嫩的皮膚是得接受鍛煉!

經過多種努力,我最終找出了解決之道:被蚊子咬了,在紅腫奇癢時就把疙瘩摳破出血,然后用碘酒涂抹,藉此中斷起泡化膿的惡化進程。用碘酒涂在出血處,是一種鉆心的疼痛。特別是當小腿被咬了一大片疙瘩時,大面積的碘酒擦拭,疼得腿如火燒,我只有咬牙忍受。經過這種短痛之后,起泡化膿就被終止了。更加令我欣慰的是,一兩個月后,我發現自己小腿上的皮膚逐漸變得“堅強”了:被蚊子吸血時的那種神經刺激大大減輕,紅腫奇癢程度大大降低,給抓破的奇癢處抹碘酒時的疼痛也不再是鉆心的疼了。我很高興我的這個轉化,皮膚終于被改造得和貧下中農相近了!直到后來進工廠,在一次集體澡堂洗澡時,一位在部隊當過衛生員的工人師傅以詫異的口氣說:“你得過連腿瘡啊!”我否認,但他說:“你看你的腿,滿是黑斑,別人的腿誰像你呀?”我一看,還真是這樣。我意識到,自己在農村曾經欣慰的“過關”,實際是一種對皮膚的摧殘。腿部皮膚變得麻木了,所以才堅強了。幾十年過去了,新陳代謝的偉大作用仍未使我腿上的黑斑完全淡出。

在商南農村生活,重要的一關是要適應當地人的主要飯食——紅薯糊湯。那個時期中國人吃不好,農村條件則更差,有個故事很能反映我們的飯食狀況。有兩個知青去另一處知青好友那里串門,飯后休息時,客人對主人突然大肆問責:“好呀,你們竟然有咸菜不拿出來給我們吃!”主人說“沒有呀!你怎么知道有咸菜?”客人說:“我聞見了,別想蒙我。”說著就吸著鼻子找起來。循著氣味,客人最后找到的是主人塞在屋角沒洗的臭尼龍襪子!那味兒確實與咸菜味兒有點像。主人為此笑彎了腰,這也成為我們朋友圈里的一個笑料。在當時知青中,若有人回西安,從家里帶的最實惠的食物就是咸菜,那是吃糊湯時最好的搭配。商南農民盡量都把土地用來種糧食,幾乎不種菜,也很少吃菜,從西安帶來的咸菜作為美食那是自然的。

商南的冬天雖比西安暖和,但也能冷到結冰。冬閑時農戶家里大都是烤火取暖,烤火一般很少燒柴,而是燒樹根,因為樹根比普通柴火密度大,耐燒。樹根的另一大優點是不易燒成明火,這樣才能燒得時間長,省柴。但這種烤火其實就是半煙熏半烤火,屋子里上半截是煙霧彌漫,下半截是人蹲坐著取暖,稍微坐高點就可能嗆煙,眼睛被熏得流淚。別小看這煙熏式烤火,它還有一個作用是把屋里墻上掛著的幾吊豬肉熏成臘肉。我們知青沒有柴火取暖,晚飯后常去農戶家里蹭暖,回去后就趕快鉆進被窩。有時沒去蹭暖,在我們的住屋簡直冷得沒法睡,鉆到被窩也冷得睡不著。我記得有幾次我們是燒點兒干玉米棒子芯給屋里升溫,以便入睡。

五、受教農活

下鄉生活是新鮮的,也是充滿挑戰的。過好勞動關,就是要向農民學習那盡管原始但又很有講究的農業技能。

初到農村我們獲得的一個“經驗”是:參加集體干活時盡量別跟“愛管閑事”的老農挨著,否則他指責你干活中的不是,搞得大家都看你,讓你在眾人面前很丟面子。比如挖地,看似簡單,其實不易。挖地時大家一溜兒排開,每人間隔約一米,從坡的底部向頂部挖。由于坡地土層薄,每次都需挖到最下邊的硬土層。在讓表層的熟土土壤徹底翻身之時,還要用叉鋤頭部把大土塊砸碎,并揀出大小石塊,使土壤完全呈現顆粒勻稱、松散透氣和平整狀況。這是下一步分隴、上底肥、栽種紅薯苗、澆水等一系列環節的重要基礎。否則,大土塊支棱的空間不會給紅薯秧苗供給水分,石塊等硬物也會阻礙莊稼正常生長。看似簡單的挖地有這么多要求,這是我們先前無從想象的。挖地相當于把一尺厚的板結土壤掰開揉碎地倒騰一遍,難怪糧食是“粒粒皆辛苦”。沒正經干過農活之前,還以為這“粒粒”之詩句是文學夸張手法。

我最開始和大家在一起挖地,只是注意別拉在別人后邊,干活挺賣力的,結果還被老農叨叨:“你這不行,下邊有坎兒。”最開始我不大懂,什么坎兒不坎兒的。后來經幾次受訓和演示才知道,挖地時要把挖過的土翻到后邊,使眼前挖過和未挖過的土地之間有一個清晰的界面,此界面必須是從上到下的斷層,這樣才能保證翻地中不留死角,即坎兒。嗨,這么認真呀!我心想著。但看其他村民鋤下,還真是都有這種界線分明的斷層。如此我才真正理解并接受了“愛管閑事”老農的指教。

挖地中還有一個“竅門”是:雙腳應站在一個地方別動,把周邊可挖的土翻起、打碎、平整,這時自己的雙腳是埋在土里的,然后拔腳向前邁步站到下一個位置。如此,自己的身后就完全是挖過的平整細碎的土地,而沒有自己腳踩走過的腳印了。挖過的地比沒挖的地表面能高出一兩寸,怪不得農民們挖地時大都把鞋脫了,光著腳丫,原來是免得鞋里進土穿著難受。我后來也學著如此,挖地質量和村民類似了,得到了老農“這凱林挖地還行”的贊語。

昔日在城市,雨天是在家待著的好日子,而今在商南山區,遇到栽種紅薯的季節,雨天是外出干活的好機會。有一次收工了正在做飯,忽然天下雨了,隨著隊長的吆喝聲,大家都急匆匆出門往山上地里跑,原來是要趁著下雨栽紅薯秧子。說來也確該如此,因為栽種紅薯秧子時最累的是從河里往山坡上挑水,每棵苗都需兩瓢水,一面坡得挑多少水!雨天栽紅薯秧子,不用挑水,工作效率高,秧苗成活率也高。但雨天上山干活人有些遭罪,戴個草帽彎腰干活,遮頭不遮腚,兩腳泥巴黏糊糊。看人家農民光著腳,我們不行。我們的腳底板沒有繭子,光腳在山坡上走,細嫩的腳板被小石塊硌得就受不了,受傷就更糟了。

初到農村,最難過的是黎明即起。城里娃修地球累得筋骨酥軟,早上黎明時睡得正香,掙扎著起床,不洗臉、不喝水,也不吃早點,懵懵懂懂跟著上工的隊伍后邊跑,有時睡意未消連路都走不穩。遇上農忙季節那是不分早晚連軸轉,龍口奪食是搶收,不違農時是搶種,真不容易呀!

在地里一塊干活時比較熱鬧,婦女們相互打趣、男女社員相互笑罵,常常構成勞動中的開心時刻。但他們說的一些口音俚語或生活背景我們不大懂,所以聽的多,參與少。比如“把紅薯挖爛了”好像是個分量很重的貶損語,但我們聽來就是挖紅薯時的失誤而已。

山區農村生活是艱苦的,我們帶著青年人的血氣方剛,努力適應著各種生活,同時也在認識著廣闊天地的山區農民。

六、隊長不易

我們生產隊不大,幾十戶,二百來號人,姓氏多樣,如熊、楊、李、王、張等。隊長叫侯長命,去年剛上任。因為隊長這活兒又累又吃虧,所以隊長經常換。侯隊長家境貧寒,地道貧農,沒文化,說話直來直去。記得我們剛到隊上時,有一次我為我們知青的什么事找他,他說他沒辦法。我說“你是隊長呀,我們不找你找誰?”他的回答是“隊個球!”扭頭就走,弄得我無言以對,哭笑不得,心想隊長怎么是這水平?

計劃經濟時期的生產隊長確實沒什么油水可撈。那時不能辦企業,也沒有把土地租給企業賺錢之類的生意,農業和副業(如桐籽樹、核桃樹等)的收入全部入賬參加集體分配。生產隊的集體經濟其實是窮得叮當響,隊長想貪也沒得貪。當時農村中最大的以權謀私的事應是招工招兵之類,但由于指標很少,政策性又強,所以基本是在生產大隊和公社的領導手中掌握。一個生產小隊隊長的主要工作是安排農活,包括給個人派活兒,再者就是評工分時說話有分量,如此等等。

我看生產隊長最難對付的就是:集體干活出工不出力。每天早晨天剛麻麻亮,隊長就在村里來回走兩圈,拉長嗓音喊:“架-勢-了!架-勢-了!”(其發音是“嘎-施-啰”。)然后就自己背著農具,過河向對面山坡上的地里走去。他后邊緊跟著的一般是早上起床較早的老年村民,再后邊是隨大流的中青年男女村民。長長的幾十號身影,扛著叉鋤或背著背簍,迎著黎明的曙光,蜿蜒曲折,緩緩移動在河畔和山坡上,頗有幾分詩意。但這里沒有詩,有的是粗重的農活。隊長帶大家走到地頭,一字排開馬上開始干活。一些晚到地頭的少數人自知理虧,在隊長的側目而視下低頭走過,趕快加入干活的隊伍。最狼狽的應是遲到較多的極少數人,他們到地頭時隊長根本不看他們,但大聲發威:“一樣拿工分,讓人家多干活!沾香油(便宜)沒得臉皮!”大家都知道這是在責罵誰,但沒人敢吭聲。隊長的這種斥責很管用,遲到現象不會愈演愈烈。

我們知青最開始很容易遲到,一天的農活下來渾身酸軟,黎明時睡意正濃,隊長的喊聲對我們來說好像仍在夢境。路過的村民有時沖我們屋門大聲調侃:“大學生,起床啰!”我們掙扎著爬起來,穿衣服,找工具,出門后再找已經出發了一陣子的上工者隊伍,望著隊伍的尾部緊追慢跑。最好追上大部隊到地里,那樣隊長的責罵就不會落在我們頭上。有幾次僅是我們幾個知青晚到了,隊長會給我們點面子,不予開罵。我們知道這早晨起床也是在農村過勞動關的組成部分,盡量別遲到為好。后來的一個辦法是:一旦起床晚了,就干脆不去了,不掙早上的這幾個工分了!但這種事還是盡量少點,因為中午出工時會有村民拿你睡懶覺打趣,以怪怪的口吻當眾調侃你:“昨天晚上睡覺干么事去了?早上起不來呀!”你無從辯解。下午時記工員還會落實一下:“某某早上沒來。”是有點丟面子。經過一段時間磨合,我們三人基本都能出全勤了。

農民掙工分,基本是按照時間計算,沒搞任務包干,這造成了出工不出力的普遍現象。集體挖地時常常是停下來,雙手搭著爬在鋤頭把上,三點鼎立,站著聊天。這時隊長的督促方式就是另一種不指名斥責:“都是來地里給鋤頭喂奶呀!地里能自己長紅薯呀!”大家一聽,馬上都彎下腰猛干幾下。但實際上,過不了一會兒就又聊上了。唉,好難當的隊長呀!

集體地里干活不賣力是普遍現象,這是農村分配制度的大鍋飯造成的。農民們一旦收工,利用休息時間在自留地里干活,那是連直腰的功夫都沒得。這個時間一般是吃飯前后的一點時間。自留地一般都在住地附近,面積不大,好像是每人一分地,但土壤較厚,土質較好。自留地的莊稼一般都是精耕細作,綠油油的,集體地里的莊稼根本不可與之相比。后來中國農村改革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我是完全理解其重大效益的。

在地里干活還有一種休息的方法是“抽煙”,男人們一般會借口抽煙而休息。農民們抽的煙不是商店賣的香煙,而是自己用紙卷煙葉,像個喇叭筒。我們原先不抽煙,農民們很大方地讓我們共享他們的喇叭筒,還教我們卷,我們后來也就隨大流加入到煙民隊伍中了。這既是和農民打成一片,也是借機休息一下的形式。隊長想讓大家好好干,以便來年收成好,各戶多分點糧食,隊長也有個好點的政績。但面對抽煙形式的歇息,隊長似乎無法阻擋!

侯隊長上任伊始就遇到生產隊會計辭職的難堪。原會計佘某是我們鄰居,他很能干,會木工,他嫌會計工作太占用自己的時間,耽誤干自家的活兒,所以堅持不干了。我記得大隊干部和公社副書記專門找原會計談話都沒頂用。隊長著急,有社員推薦我當會計。我心虛不知自己能否勝任,但隊長和原會計都鼓勵我說“你行”。我覺得這可以鍛煉自己、增長能力,就接下這活兒了。我兼任會計后,和隊長接觸多了,對當隊長的苦衷也知道了許多。我們隊上其實能人很多,有復轉軍人,有犯錯誤回鄉務農的干部,有家境殷實且精明能干的老農,還有曾經在地質隊等公家單位干過活兒的見多識廣者等,但他們都不愿干隊長這活,實在是因為這活又難干、又吃虧。為集體事務操心,費時費力,嚴重影響干自家事。侯隊長說他接手隊長是不得已,總得有人干呀!但他上任后,隊上的一些人并不認真幫助他,所以他干得很累。有一次我和隊長晚飯后聊天到午夜,隊長說就在我家休息吧。我遲疑地問“行嗎?”豈知隊長三下五除二就在外屋打了個地鋪,鋪一床、蓋一床,就這么睡了。這一夜對我絕對是一次意志的考驗,因為我感受到被子里有虱子,它們在我襯衣內爬動和吸血。隊長是光身子睡覺,好像對此渾然不覺,他先于我進入夢鄉。我一邊用手指摸索著捏死一只只虱子,一邊想著這是在過“三同”中的“同住”關。當時報紙上常講要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我若連這點兒罪都扛不住,還經受什么鍛煉吶?

這一夜同床共寢后,侯隊長和我在感情上近乎了許多,他對我們知青也有了更多體諒。有時有人在他面前說我們知青的不是時,他會不予理睬,或是悄悄告訴我,讓我們注意改正。比如我們三人的自留地曾經因上工太累而未予耕種,村民們看著好地荒蕪著實可惜,于是有人建議隊上收回。隊長悄悄告訴我“應當耕種,種好了自己得益。”我們仨只好下決心干,挖地、分隴、挑水、種菜、施肥,把自留地種得有模有樣。我們種的大蔥是維哲指導的:深挖溝、上大糞、漸堆土,最后長的蔥白又長又粗,令鄉民嘖嘖稱贊。我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泯滅了有關非議,我也在心底里感謝隊長的忠告。

七、筑壩造地

那個時期國家使勁鼓勵農民興修水利,小水庫、小水電遍地開花。商南縣在修縣河水庫,我們所在的清油生產大隊也有所作為:要靠自己的力量,建一條約兩米高、兩米寬、百多米長的攔水石壩,此壩將把清油河的一個U型彎道截彎取直,使一大片河灘地被改造為良田。這對于農民來說可是個大工程,因為沒有大型機械,工具就是鋼釬、撬杠、鐵絲、抬杠、扁擔、籃筐、架子車等原始工具。用這么簡陋的工具要把那么多的千斤巨石恰當組合,構成永久性的攔水大壩,真是我這個“知識”青年無法想象的。

大壩建成后不僅會把一大片河灘改造成水澆地良田。同時,由于河道變短,河水落差變大,還可以建一個小的水力發電站,由此清油大隊數百戶農民將能用上電燈。事實上這些設想最后都實現了,只是那小水電電力太小且不穩定,每戶15瓦的燈泡,晚上照明用電高峰時,其亮度也就像個煤油燈,而且還時有停電。但這種自力更生、改天換地的努力已是很了不起了。當時幾乎是縣縣修水庫,村村修大寨田(即在坡地上修梯田),至于生態效益評估是根本談不上的,甚至安全上、經濟效益上的論證也不一定科學嚴謹。許多小水庫建成后有安全隱患,或是無力修筑更費時費力的配套輸水渠網,導致經濟效益低下。好在我們大隊的這個筑壩造地工程效益直接可見,我記得大隊書記米明貴是工地常見的指揮。

那是冬閑時節,由各個生產隊出勞力合建。新建的大壩要能阻擋住汛期高漲河水的沖擊,所以對大石頭的需求是主要的。大石頭從采石場用架子車拉來,然后要用人力抬到大壩上。這最后一道工序是八人一組抬石頭,當地叫“八牛子”。“八牛子”抬的每個石頭均在千斤上下,每個人肩上分擔的重量百斤以上。我昔日練摔跤時幾乎天天練負重下蹲,沒有杠鈴時,就是兩人一組,互相騎在對方肩膀上,扶著墻或樹,負重下蹲一二十次。依仗著這種身體底子,我報名參加了“八牛子”這個工地上最重最累的活。抬石頭的木杠就是蓋房子用的椽,大頭直徑像碗口粗,小頭直徑比水杯口大。即使這么粗的木杠,也有可能被壓斷。我很驚奇,我的肩膀竟然能扛住這么重的分量。有好心的老鄉勸我別干這個又重又危險的活,說是一旦挺不住累得吐血,會傷一輩子的元氣。我感謝村民的關心,說感覺不行時就退出。但我心中有數,自認為身體素質不輸于當地的農民小伙子,需要的只是意志的鍛煉。有多少次,我是咬著牙、憋著氣、挺著腰,硬是跟著“八牛子”隊伍的號子轟轟烈烈抬起、走步、上壩、轉向,最后緩緩放下。最要小心的是上了大壩的石浪,高低不平,每一步必須踩穩,因為一旦一人失足,整個“八牛子”就擱淺,輕則費事重抬,重則巨石傾倒甚至發生傷害事故。好在我們整個修大壩的過程中管理嚴謹,沒有發生一起大事故。

千斤巨石怎么抬?沒見過絕對想不到。就是用簡單的鋼釬、鐵絲和木杠。鐵絲很粗,扭成兩個大環形,從兩邊套在巨石底部。這樣做成的鐵絲工具名字好像叫“絡子”。絡子套住巨石底部,頂部套進一截約一米長的特別粗壯的木杠,是為主杠,主杠兩頭再套上兩根較粗的木杠,是為子杠,子杠兩頭再套上兩人一抬的抬杠。如此,隨著大家齊聲喊“起”,所抬巨石就均勻地分擔在八個人的肩頭上了。抬的時候要步幅一致,節奏一致,如此才能安全、穩妥、省力。由此,我才真正知道了過去小說中常言的“八抬大轎”原理。其“八抬”不僅是威風,還有穩而不顛、抬者自如的優越性。

建大壩現場最關鍵的一個角色是壩匠,當地稱“擺匠”,不知是當地發音把“壩”稱為“bai”,還是真就是“擺東西的擺”。壩匠職責是指揮“八牛子”隊伍如何上壩以便使抬來的大石頭合理安放。須知整個大壩迎向水流的一面基本全是千斤上下的大石頭壘起來的,這些石頭并不是雕琢好的方方正正的石料,而是很不規則的原生態。一個大石頭究竟適合放在何處,既需要對整個大壩在建的各個豁口空間了如指掌,還要對剛剛抬來的大石頭一目了然,在瞬間決定其安放何處。這種定位決定了“八牛子”隊伍的首尾朝向調整,包括每個人如何轉體換肩等。整個大壩的表面應是大石頭的較大平面構成,要使不規則形狀的大石頭相互靠緊,由此排成的岔口就是更加不規則的豁口。“八牛子”在高低不平的石浪中小心前行,在壩匠的指揮下緩緩放下巨石。令我驚奇的是,長長的大壩,參差不齊的岔口,竟然都那么適應每一個新來的巨石的安放,壩匠只是用撬棍稍稍移動一下,指揮助手在里邊墊一些中小石頭就行了。我琢磨,要勝任壩匠這個工作,必須是有極強的空間想象力和記憶力,因為整個壩體是不斷變換著的形狀,每一個新抬來的大石頭他必須一眼就能判斷出適合于哪個位置、哪個朝向。巨石壘成的壩體表面用水泥勾縫,壩體里面再用亂石填實,由此就構成了一個不透水、抗沖擊的攔水大壩了。“大石頭還需小石頭支”是當地村民的一句口頭語,說的是大小石頭各有其用,相互依存。我是在大壩建造中對這個道理有了最好的理解,因為若沒有中小石頭把大石頭支穩,大石頭是無法擺正自己位置并發揮作用的。

八、人為食亡

下鄉期間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本隊一位中年農民的自盡,我是現場主要施救者之一,我深深為這位為食而亡的“壞人”嘆息。

那是夏收前的一個早上,我和其他村民剛到地里不久,突然感到有一種異樣的恐怖氣氛襲來,我周圍的人都在看著遠處的一面山坡,好像是有什么令人驚悸的東西。婦女們的表情尤其恐懼,她們相互嘀咕著什么,交換著詭異的眼神。我是近視眼,看不清遠處有什么,就問別人。旁邊一位婦聯會村民告訴我,“村子后面山坡樹上好像吊著一個人。”又小聲加一句:“好像是宗武叔。”我瞇眼望去,影影綽綽看到像是有一個黑影懸在空中。這時有個年齡大點兒的男村民吆喝著要過去救人,我瞬間思想斗爭激烈:去,還是不去?從小就在書里看過許多吊死鬼的故事,舌頭吐出來好長是突出印象。好可怕!但我心里給自己打氣:去!練練膽。現在是白天,又有這么多人一起,別怕。

我和幾位村民跑到了對面山坡,我鼓起勇氣望去:啊,人還高高地吊在一棵樹的分叉上。這棵樹長在斜坡上,其主干不高,但分枝粗大,靠近上坡的方向很容易爬上樹,而靠近下坡的方向則離地很高。死者是鐵了心要尋短見,把自己吊在了下坡方向很高的樹杈上,雙腳離地有一米高。我抬頭往上細看面部,心頭一怔:舌頭沒有吐出來,臉是青紫色,臉上表情充滿痛苦。我看那脖頸上的繩子,不是馬蹄形的掛在咽喉處,而是吊環型套在脖子上。顯然,他是自己爬上樹,用繩子一端固定在樹杈上,另一端做成了可大可小的圓環狀套洞,然后就把自己垂吊懸空了。事后我想過,這位大叔肯定沒看過古典小說,其中有諸多情節都是描述無痛自盡的,他的不當方式給自己徒然增加了多少痛苦啊!

再說當時的救人現場,那高高的繩子如何放得下來?這時一位年長的村民說:“你們來兩個人把他的腿抱住,我上去解繩子。別讓他直接摔下來。”在場的我最年輕,有點責無旁貸,我硬著頭皮,鼓起勇氣,左手把死者的左小腿抱在胸前,右手努力往上扶住大腿。當我摸到死者的膝蓋內彎時,我大喊:“膝彎還是熱的,也許還有救。”樹上的繩子沒法解,只能割斷。繩子被割斷的瞬間,死者上身前傾90度倒下,只聽到“呼”的一聲,是死者彎腰時腹部受壓而吐出的氣。人們七手八腳把死者平放到地上,我用手摸了摸死者手腕脈搏,啊,還有極其微弱的脈動。我說“還有脈搏。我去叫醫生。”說完就徑直向村里的合作醫療站盡力跑去。大約幾分鐘就跑到了,好在站內那位年輕的女赤腳醫生在上班,我疾呼“有人上吊,在后山坡上,還有脈搏,快去救人。”我幫著醫生背著急救藥箱,兩個人使勁跑,使勁跑,氣喘吁吁趕到時,死者還是平躺在地。女醫生的急救辦法是給胳膊打了一針,但好像沒什么反應。過了一會兒,醫生說:“注射了強心劑,沒用,沒救了。”這時死者妻子也聞訊趕來了,哭得呼天搶地,撕心裂肺。那凄慘的聲音長久在我耳畔回蕩,多日不絕。

事后我從其他村民口中知道了那位大叔自盡的緣由。去年秋季播種麥子時,他負責播種。他利用工作之便,偷偷用衣服包了些麥種埋在地里,準備在晚上收工后再偷拿回家。豈知在休息時他一不留神,耕牛竟然用嘴拱出了埋在土里的麥種,這一幕恰巧被路過的本村人發現了,由此丑行敗露。人們進而懷疑他如此貪污麥種可能不止一次。結果也確實如此,當年冬小麥出苗后果然有許多地片的麥苗稀稀拉拉,明顯是播種密度不足所導致的。小麥來年減產成定局,大家很氣憤,當時就批斗了他。而今到真正夏收來臨之際,看著這諸多歉收的地塊,隊長氣不過,就又對他組織了批斗會。他的罪錯和挨批讓其家人在村子里也感到恥辱,他在家中難免受老婆埋怨數落。據說他自盡的前一天晚上沒吃晚飯,一夜未歸,而家人竟然也未尋找。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大家遠眺到的那令人恐怖的懸吊。

我們知青的住處離死者家僅隔兩戶,此后的幾天里死者妻子的哭聲不斷,特別是夜幕降臨之后,更覺凄慘恐怖,人們都不敢從他家門口過。他的妻子身材矮小,體質瘦弱,遠不是那種精明能干的農村婦女形象。老兩口有兩個兒子,十歲上下,但老大患有哮喘病,咽喉里總像拉風箱一樣喘著粗氣,我每次在旁聽著都難受。看著這一家如今沒了支撐家庭的強勞力,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呀?事后好久我都在想:當時要是能救活多好啊!為此我曾查閱過醫學書。記得一本書上講,對于自縊的救護,在解下繩索前應當是把自縊者的兩個小腿彎曲,使其腳后跟抵住其臀部并擠壓肛門,不使其在放下時漏氣,包括口鼻也要堵住,不使其漏氣,這樣才有利于其心肺復蘇……我們當時處置的方法根本沒有考慮到這些。我不懂,其他長者好像也不懂。當時在場的人好像都沒有很著急很痛心的樣子,反倒是我在摸脈搏,跑去找醫生。反思原因,是大家恨他劣行害人,罪有應得?還是這家人在村中的人緣不好?但無論如何,人命關天!我總覺得,這個悲劇也許可以不是這樣,好端端的一個養家糊口的中年男人就這么沒了!死者被放下時還有脈搏和體溫,說明他是臨近黎明時才把自己掛上去的。他肯定留戀人生,留戀家人,他在村后的山坳荒坡上徘徊了一夜,最后的決心多難下呀!世間有些事情實在是太殘酷了!

從死者宗武叔的家庭情況看,就他一個強勞力,兩個兒子半大不小,正是能吃的年齡。他利用播種之便偷麥種,造成夏糧減產。須知,生產隊給國家交的公糧是少不了的,不會因為此類少量減產而減少夏季公購糧任務。因此,他偷吃的麥種,是家家有份的口糧!隊上人認為他多次偷過麥種,這一次是被牛拱出來時恰巧被發現了。唉,牛可能也餓了,想吃點精料。也許是天意吧!這事夠不上刑事犯罪,開批判會是夠格了。但,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家人的埋怨和冷漠。當晚沒吃飯!也不知是全家都沒心思吃還是就沒給他吃?!嗚呼,當時吃貪污的麥種時是全家共享,現在挨批時怎么就不能體諒體諒,共渡難關呢?看來主要責任在妻子,因為孩子還小,不懂事。男人是家里的天,應有大擔當;女人是家里的地,應有大包容。妻子應在關起家門時為挨批的丈夫寬心,共擔恥辱,讓悔罪的心靈有個略感溫馨的港灣。每每由此推及想起“文革”中許多尋了短見的人,可能多少都有挨批后活得里外不是人的狀況。如果白天在外受批判,回家后還遇上“劃清界限”的冷漠家人,如此風刀霜劍的世界,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唉,身敗名裂、眾叛親離的滋味,不僅名人難以承受,普通人也難以承受。特別是在那種無法擺脫的鄉土社會中,更是如此。若是在今日市場經濟條件下,也許逃亡異鄉打工會成為宗武叔的一種選擇。

在吃不飽飯的年代,多少人是在吃的問題上栽了跟頭甚至送了命。我記得很清楚,有次春節回西安,在街道上一個檢察院門口看到一張死刑犯布告,其中說的罪行是:該犯作為卡車司機,在關中某縣的糧食檢查站卡口不接受檢查,強行闖關,結果檢查人員跳上車窗旁欲強行讓其停車,該犯則加速開車逃跑,致使該檢查人員從車上跌落,被卡車后輪碾壓當場死亡。司機不愿接受檢查的原因就是車上拉了在黑市買的百十斤小麥。看著布告上那個在犯人名字上打的血紅大勾,我實在為這位司機痛心!這是死刑立即執行的意思。我也為那位以身殉職的檢查人員痛心!糧食,糧食,在中國最艱難的日子里,有多少人是因為糧食問題而殞命的呀!

九、山鄉“名醫”

下鄉期間最感溫馨的日子是大哥來探望時,每每想起總是眼濕鼻子酸。大哥的探望不僅給我帶來了溫馨,也給村民帶來了醫療服務。他的醫德和醫術獲村民高度認可,稱之為大城市來的名醫。

大哥名李寶林,比我大十多歲,是一位有多年工作經驗的醫生。我們家我父親是醫生,我大哥也是醫生,他們都是學習西醫出身,但在新中國推行中西醫結合的過程中也學習和運用中醫。我們的房東高嬸知道了大哥要來的消息,又聽說大哥是醫生,就問我能不能借機給她看看病,我說當然可以。因為大哥住宿就是借住在高嬸家。

高嬸大約50來歲,是個非常友善又勤勞的婦女。她對我們知青同情有加,常說“你們這些娃們離家這么遠,到這里來什么都不方便,有什么需要了就來我家找。”我們也確實是這樣,缺什么了就去高嬸家借,有什么難處了就請高嬸的夫君老劉幫忙。比如淘麥用的大蒲籮,劈柴用的大斧子,冬天去蹭烤火取暖等,不一而足,高嬸和老劉從未嫌煩。高嬸老兩口非常勤勞。老劉不僅農活樣樣精通,而且會屠宰手藝,冬季常外出幫人殺豬。高嬸則為全家人做飯,飯后還要煮豬食喂豬。她家的豬圈養了兩頭豬,主要是高嬸照看。老兩口有兩個孩子,女兒在上中學,兒子在家務農。高嬸說她有心口疼的病,疼時很難受,但也顧不上去醫院看。高嬸說她還有眼病,醫生說她需要吃魚肝油,但太貴了不能常吃(后來我招工到工廠,給高嬸多次郵寄過魚肝油和白糖)。

大哥來后我說了高嬸的病情,大哥給高嬸作了診斷,聊了病情。他們說了什么我不知道,但高嬸對大哥的醫術顯然很認同,她給村里的其他村民夸獎了大哥,結果有了更多的村民來找大哥看病。由于求醫者越來越多,此后我就幾乎再沒有時間和大哥獨處了,我完全變成了大哥的預約診病聯絡員。村民們都是先來找我,我給他們排上隊,讓他們在家等通知。那兩天我好不風光,跑前跑后,成了聯絡中樞。亞南和維哲則幫助照料我們的飯食起居。

令我驚奇的是大哥的醫術。找他看病的有男女老少,病情應是五花八門,我不知道大哥怎么能都一一對付?他用的器具也就是西醫的聽診器,方法也就是號脈,望聞問切,徒手檢查等,但村民們卻這么認可他。大哥走后,村民們對大哥好評如潮。“大哥好人那!看病認真,說話耐心,真好脾氣。”“大哥對我的病說得好準呀!有的我還沒說,大哥就都說出來了。”“前年我花了好多錢去西安看病,大哥說的和那大醫院醫生說的一樣一樣的。”……我心里一方面為大哥自豪,另一方面也為農村醫療條件的匱乏而悲哀。

最令我感動的是大哥的醫者仁心。大哥來我這里只能待兩天三晚,他是搭朋友田師傅開的郵政車來看我的。郵政車從西安出發走一天到傍晚時才能到商南,大哥在距縣城40里的清油河下車。田師傅第二天返回西安,第三天再到商南,第四天早上從商南出發回西安時再在清油河把大哥捎上。大哥為村民們看病是第二天開始,第三天達高峰,而且越到后來人越多,因為大家知道大哥第四天一早就要走了,所以第三天若看不上就沒機會了。大哥第三天中午沒休息,晚飯也一推再推。我看大哥太累了,就說再安排幾個病人就別看了吧。可大哥說不要緊,只要人家來了就別拒絕。大哥仍舊很認真地為每一位病人診病,那天晚上一直忙到午夜12點以后。一些較晚來找我預約的村民顯得很不好意思,說是如果太晚了就別安排排隊了。我詢問大哥,大哥說農村人看病難,既然說了就安排看。

大哥看病我記得是在高嬸家的一間里屋,待診的病人在外屋等。接近午夜,我的眼睛都有些熬紅了,大哥卻還在房子里一絲不茍地看著病。那一刻,我真為大哥的精神感動了,也為大哥的醫術所折服。這么多村民如此珍惜大哥的診病機會,他們是口口相傳來求醫的,有的村民還帶了雞蛋花生臘肉等以示感謝,大哥都要我一一回絕。大哥知道這里的村民生活苦,不讓我接受村民為診病而帶的禮物。后來有少量難以推辭的東西被留下了,成為我們仨的口福。

我知道大哥在農村基層醫療單位當醫生多年,那可是全科醫生,什么樣的病都得接,必要時再建議病人去大醫院看。大哥應當是很勤奮的,所以他的醫術得到了眾多鄉親們的認可。大哥因為忙于診病,我沒有時間帶大哥在附近走走逛逛,也沒有時間哥兒倆多嘮嘮家常,但大哥帶給村民們的醫療幫助,我感到比什么都值。

大哥的脾氣其實并不很好,我聽母親和大嫂都埋怨過大哥嗆人的懟話。但大哥看病時對病人這么耐心,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許這就是職業道德吧!那天將近午夜一點才把最后一個病人看完。從大哥身上,我看到了醫德和他對農民的感情。

自那以后,我對大哥的醫術佩服之至!后來我把村民稱贊大哥醫術高明的那些話跟我父親說了,我說:“我以前還真不知道我大哥有這么厲害。”但父親卻輕描淡寫地說:“哎,那有什么呀。醫生診斷出了什么病,當然能知道這個病的各種癥狀和治療方法。有些癥狀就是比病人說得還準。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經過父親這么一說,我有點恍然大悟,但神秘的東西褪去,敬佩的感覺仍沒有任何折扣。

十、“中右”聊天

在農村時和一位有“右派”嫌疑的村民聊天,曾使我陷入長久反思。這位村民叫楊富生,據說是1957年反右有問題而回鄉務農的,大概算是有“中右”錯誤吧。他三十多歲,皮膚白凈,個頭稍高,體態勻稱,眼神精明,氣質文雅。說話不多但切當,不卑不亢中有距離感。自從我聽說他有“右派”經歷后,我心里對他多了一分留意和好奇。他對我們知青比較客氣,我和他搭訕攀談,他有問必答但言簡意賅。接觸多了,我們有了較多的信任,他的話也多了些。記得有一次他分析我們三人的特性,很有意思。他說:“你們三個從西安大城市來到這里生活,已屬不易。你們三人也是各有特點。維哲是聰明能干,亞南是正直能干,你是吃苦能干。”我聽了覺得挺有意思。我們下鄉學生在努力認識著山區農民,這里的人們也在認識著來自大城市的我們。我愿意聽他聊,反正他也沒戴右派分子帽子,所以也不必有劃清界限的政治忌諱。當然我們的聊天基本都是農村生活事務,不談國家政治。

楊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次聊天,是他對農民生產生活的整體分析。我下鄉以來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我們知青在商南農村這個廣闊天地,如何大有作為?我們看到了山區的貧瘠,農民的勤苦,但如何改變呢?我們生活于此,自顧不暇。農村里有這么多人,他們為什么不能改變貧困現狀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我試探地想聽聽楊的看法。那天是晚飯后,我們聊得很晚,我就住在了他家。楊的家很干凈,收拾得溫馨舒適。楊很認真地給我說明了農村農民的經濟生活狀況。他的敘說沒有結論,但我從中得出的結論是:農民至多得到溫飽,致富不可能。楊以我們所在生產隊的各種經濟數據做分析:全村有多少土地,多少勞力,土地種糧年產量是多少,糧價是多少,交公糧后各戶能分多少糧、多少錢,這就是農民收入的大頭。隊里的副業是有一些桐籽樹,其收入無幾。農民要想增加個人收入就需養豬,而養豬也需要糧食。農戶一家養一頭豬,逢年過節自家吃一點兒,再賣一部分以便有點零花錢。若輪上交“任務豬”那壓力就大了,若養不起兩頭,自己就別吃了,過年時能有親友接濟點兒肉對付一下就不錯了。還有,農民要為自己蓋房子,兒子結婚沒房子不行。蓋房子用的土坯、木料和石塊等,都需日積月累地在休息時間干,因為不能耽誤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工分是農民的命根,生產隊給農戶分糧的主要依據是各戶的人口,但分錢的主要依據就是工分。工分掙少了,年終結算時不僅分不到錢,甚至還倒欠隊上分給你的糧錢,即所謂“余糧錢”戶和“缺糧錢”戶。有些人有木匠或屠宰手藝,可以多點兒掙錢路子,但那是有政策規定的,即農閑時可以干點兒,若是不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去掙錢,那就是破壞集體經濟了,是要挨批判的。因為不批判將有更多人“學壞”。楊的分析細致嚴謹,我不得不服。他站在農民一年、一生的經濟生活上說事,沒有一點水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在這個地方怎么實現,我腦中的追索變成了現實的虛幻。過后我心里不時反思,這右派的認識就是與主旋律調子不一樣,是有點“反動”。但在直接可感受的事實面前,在賬目數據面前,我不得不認可他的客觀性。那個年代的“農轉非”問題那么尖銳,農村青年的最好出路是跳出農門,存在決定意識。

十一、知農負重

農民對國家貢獻最大最出名的是工農業產品的“剪刀差”。計劃經濟中一切東西都是國家定價,國家把工業品價格定得相對高,農產品價格相對低,為的是讓農民給國家工業化的起步多提供一些資本原始積累。我在農村期間曾兼任過生產隊的會計,對糧價印象尤其深刻。

農民到國家糧站交公糧結算時,小麥一斤價格是0.11元,玉米一斤價格是0.08元,這就是種糧農民能夠得到的現金收入。而當時在黑市上,即地下的、非法的、但又實際存在的自由市場上,小麥價格是一斤0.42-0.45元,玉米價格一斤是0.35-0.37元。注意,這個價格不是在商洛,而是在陜西關中產糧條件比較好的農村,那里的農民才可能有余糧出售,所謂“金周至、銀戶縣”之類稱呼即由此而來。商洛地區自然條件差,糧食不能自給自足,農民交的公糧根本不夠商洛本地的商品糧供應,其實農民自己已是勒緊褲帶過日子了。由此可知商洛當地沒有地下糧食黑市,要買黑市糧只能去關中道買,這也造就了跑西安至商洛路段的卡車司機的崇高地位,只有他們能把國家嚴禁的黑市交易的糧食夾雜在貨物中偷運到商洛。如果是買糧者自己坐長途公交汽車去買糧,不僅來回的吃、住、行會使經濟成本大增,而且返回乘車時若扛著一麻袋糧食,十有八九會被查扣沒收。如果購買和販運糧食的是“公家人”,甚至還可能通知本單位領人,那就成了影響進步的政治污點了。按照當時的國家政策,糧棉油是鐵定的“一類物資”,私下買賣屬于犯法,個人只能與國家收購部門交易,交易價格是國家統一定價,這個定價完全不是農民勞動付出的市場價值,而是農民被強制支援國家建設后的低限回報。

農民對社會的貢獻遠不止交公糧的“剪刀差”,他們還要承擔一些義務工、任務豬之類,這些都是農民的額外負擔,沒在農村待過根本想象不到有這種事。

秋收秋種后,天氣漸冷,農活相對少了些。有一天,隊長交代我第二天帶上干糧,隨同幾位青壯年勞力,去一個較遠的地方做公路義務工。此前我從來沒聽過這種活,隊長說你去了就知道了。第二天一大早,我遵囑扛著一把鐵鍬,其他人帶著有關工具,我們上路了。走了大約兩三個時辰才到指定地點,面臨的任務是:從河灘把比鵝卵石稍大的石頭運到路邊,然后用榔頭砸成核桃大小的有棱有角的石塊,再把這些石塊壘在公路邊,必須是標準的梯形立方體,且長寬高有明確規定。這個活兒可真苦,每個環節都很累。從上午干到下午,餓了啃干糧,渴了喝溪水,最后用自帶的皮尺量尺寸,長度還差幾公分。我看著這個大約有三尺長、一尺高、兩尺寬的石堆,說:“差不多行了,這里又沒人檢查,咱們回吧。”但領頭的村民說:“不行,差一點都不行,公路段驗收不合格,到時候還得專門來補。”我們只好再次努力,補齊了尺寸。回家路上我問:“我們干的這活兒國家給錢嗎?”回答是:“不給。國家承擔的是主干公路的維修,這種分支公路的養護要由農民承擔部分勞役。這種勞役是分給各個生產隊的任務,必須按時按質按量完成。”此后我坐長途汽車看到沙石公路兩邊的碎石堆時,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它們也是粒粒皆辛苦呀!

“任務豬”是更奇怪的負擔,一定意義上也可謂是義務豬。有一天我聽到生產隊的領導在商議說:“今年的豬任務輪到哪幾家了?”我最開始沒聽懂怎么回事,后來隊長告訴我:“隊里每年要向國家交售幾頭豬,類似交公糧一樣,價錢比自由市場的豬肉價低得多。”我說:“那不就誰養豬誰賠錢嘛!”隊長說:“是呀,所以才是各家輪流攤任務。”上交的豬有標準,至少一百多斤以上,豬背上還要能摸出約二指厚的膘。我看到,當地農民煮豬食,基本是鍋里剩點紅薯糊湯,再加上洗鍋水煮豬草,完全是稀湯和草食為主,因為人的糧食都不夠吃,哪有糧食給豬吃?如此喂出的豬個個都是大肚皮,背上和腿上的肉很少。但豬長到一定大小若不給多吃點糧食就不長了,達標的標準不夠,是無法交任務的。我聽到一些養豬戶抱怨自己養的任務豬還不夠分量,所以不得不給煮的豬食中增加更多糧食,好心疼啊!如此我才知道,昔日當學生時在西安市逢年過節領到的每人幾兩的肉票,有相當大部分就是這樣從農民這里攤派收購來的!吃商品糧的市民們,有多少人知道農民為城市供應做的這種無奈貢獻?!

十二、農德載國

商南縣在陜西省東南端,秦嶺南麓,屬長江流域。這里是山區,我們在河邊,不大的一條清油河從村前流過。靠近河邊,不缺水,但因地處山區,河兩邊的平地很少,耕地絕大部分都是坡地。坡地只能種耐旱的紅薯和玉米,少量的平地可以種小麥。山民們為了多吃點麥子,有些坡度稍緩的地也種冬小麥,但產量極低,成熟的麥穗像拇指大小,稀稀拉拉,我參與收割時,揮鐮一次還不夠抓一把。

盡管夏糧占全年糧食收獲的比例小,但是當地農民要交給國家的公購糧卻是小麥占大頭,玉米和紅薯干占小頭。這樣,當地農民一年吃的面粉實際只占自己口糧約1/4。面粉的吃法就是湯面條,絕對吃不起烙餅或撈面。由此我才懂得了八百里秦川的寶貴,那里的農民在豐收或正常年景里可是饃饃面條經常吃。在商南農村,我幾乎見不到關中農村那種壯實微胖的農民伯伯。也許是山區勞作而致人精瘦之故,但糧食不充裕也是原因之一。這里的農民一年四季天天吃紅薯糊湯,就是玉米碴子煮紅薯,其中,秋冬季是煮鮮紅薯,夏秋季是煮紅薯干。鮮紅薯能吃到過春節,其成功存放是在山坡上挖的有半間房子大小的紅薯窖之功。當然,如果存放得不成功,比如窖口進了冬季的冷風而使紅薯受了凍,或是紅薯染上了極易傳染的黑霉毒斑病,那么就沒有鮮紅薯吃了,那就得很早就轉化為吃糊湯煮紅薯干了。那紅薯干真不好吃,味如嚼蠟,毫無紅薯的香味,吃了還很不好消化。

當我們知青在夏收后隨隊里社員去糧站交公糧時才知道:每年我們的生產隊要把這么多最好的麥子先交給國家,爾后才能把剩下的麥子分給農民各戶,而各戶分得的小麥竟然是那么的少,質量也最差!憑什么讓種地的農民吃粗糧和紅薯為主?為什么不按照當地粗細糧收獲比例交公糧?后來我意識到,這紅薯干怎么供應給城市市民呢?他們能吃得下嗎?再者,紅薯干體積大,難保管,難運輸,遇氣候濕度大時易霉變。鑒于這些,就只能讓當地農民多消費這種食物了,而把易保存易運輸受歡迎的小麥和玉米上交公糧供應城市。回想起我昔日在西安時,常常在心里抱怨國家供應居民的粗糧比例太高,大概是30%—40%之間,心想為什么農民不多種點麥子,少種點雜糧呢?現在才意識到,就是城里人的這種待遇,也是建立在多少農民的艱難生產和艱苦生活基礎上的。

無可置疑的是,農民老鄉也愛吃面粉,我們清油三隊會過日子的家庭常常把僅有的小麥細心保存,以便細水長流地吃將近一年,大約是維持每兩天可以吃一次湯面條的標準。若計劃性差或缺糧,啥糧下來吃啥糧,那就可能造成夏糧過早過多消費,開春后幾乎是頓頓吃紅薯糊湯的狀況。中國政府與農民的關系是最成功有效的,農民沒有直接造“兩彈一星”,沒有直接投資工業和干工業,但他們為國家發展所需的資本原始積累而做出的貢獻是最大化的!雖然那個時期全中國人民從上到下都勒緊褲帶過著低標準的生活,大家都在為新中國的發展艱苦奮斗,節儉生活,但農民的生活標準無疑是最低的,由此導致當時最突出的干部以權謀私就是“走后門”“農轉非”的現象。(即幫人把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戶口,從而使該人可以享受到國家提供的商品糧等消費品供應,過上高于農民的生活水平。)農民為國家工業化所需做出的這種犧牲和貢獻是被告知的,當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支援國家工業化”。但也是被迫的,即無論個人同意與否都必須接受。我以前在學校時聽到的一種說法是:農業生產力水平低,勞動效率差,所以農民窮,農村苦。在下鄉以后我從直接體驗到的事實認識到,農民的窮,更大的因素是因為支援工業化的發展,保障城市供給。工農業產品的“剪刀差”是靠國家對農產品的統購統銷政策實現的。農民自己在怎樣的條件下為國家、為全社會承受負擔,都是我在和農民共命運時才認識到的。

計劃經濟時農村窮、農民苦的另一層意義是,國家可以在工業化發展中提取農村中最優的人力資源和土地資源。國家的招工、招兵、大中專學校招生,都是農村青年最趨之若鶩的向往,而且一旦被招,他們都會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或學習機會。所以,工廠中、軍隊里,最能吃苦耐勞的基本上都是農村來的青年。大中專學校招生中那些可能是艱苦工作崗位的專業如農業、礦山、水利等,基本都是來自農村的學生學習,而畢業分配時最服從國家需要去艱苦地區或崗位工作的,也大都是農村生源。中國農民是中國現代化發展的基礎,他們用自己的勤勞和犧牲,支援和支撐了新中國全面的社會主義建設。

“文革”動亂最嚴重期間,全國城市和廠礦大都會停產鬧革命,但唯有農民沒停產,是他們支撐著“干革命”和“被革命”的人們有飯吃。原因很簡單:國有企事業單位和行政部門停產鬧革命,職工工資照發,而農民若不種地則自己就沒飯吃。“文革”中,農民的公糧不僅照交不誤,而且還增加了其他名目的征購,如愛國糧、儲備糧、戰備糧等,總之,國家是盡量把農民手中的余糧都用官價收歸國庫,以滿足社會供給,也盡量減少農民余糧流入黑市賣高價。這樣做的過程中,實際上把農民榨得很苦,許多農民自己的口糧也難以滿足了。我們下鄉的清油河生產隊就是我們真切體驗到的實際。

“文革”幾年,工商業基本沒有擴大再生產,當然也無從增加就業,這三年積壓的1700萬中學畢業生也就只能讓農村、農民來消化。《易經》中講“天行健,自強不息”,“地勢坤,厚德載物”。中國農民是天,更是地。無論在多么艱苦的條件下,農民都在自強不息地努力著,而國家曲折發展中的諸多苦難和負擔則都被農民承載著。

農民對現代化發展的重大貢獻有普遍性,但實現形式不同。縱觀歷史,世界各國的現代化,其大都經歷有剝奪農民這個環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索引中有專門的“剝奪農民”條目)農民掌握著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土地,不剝奪農民,工業化所需的土地農民不愿出賣,或價格太高,則現代化根本不可能有效推進。英國資本主義剝奪農民土地的形式之一是圈地運動,美國資本主義開疆拓土是對土著印第安人的驅逐。社會主義國家的辦法是集體化。集體化使一家一戶支配的土地一下子由國家和集體支配,土地的征用和價格都不再成為影響國家推進工業化的障礙。搞工業化需要的另一個重要條件是資本原始積累。資本主義國家大都有對外擴張的殖民地掠奪史,社會主義國家怎么辦?不能靠對外戰爭或殖民地掠奪,只能靠國民節衣縮食,靠國家政策對國民實行的強制性積累。低工資、“剪刀差”等都是這種手段,只是對農民的強制性生活標準更低。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農民為中國現代化做出的重大貢獻是以巨大犧牲的悲壯色彩展現的。這種犧牲具有歷史必然性,誰否認這一點,誰就是否定中國追求現代化本身。但歷史應充分認可這種犧牲性貢獻,我們下鄉知青曾經和農民一起感同身受這種犧牲性貢獻,這是我們與共和國共命運的一段苦難行軍。共產黨靠農民支持取得了民主革命的勝利,新中國靠農民支持度過了溫飽不保的劫難,改革開放靠農民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億萬農民工打工而奠基和打開國際市場。農民是共和國的基礎,農民是共和國的長子,農德載國,農民為共和國做的貢獻應是中華崛起中類似長征一樣的史詩。

五十年過去了,如何看待知青下鄉始終有爭議。當年強調“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這個理念與中國傳統文化重實用、重技術的特點吻合,但對教育與先進文化科技的關系強調不夠,也沒有對生產勞動作先進與落后的區分。知青下鄉務農其實是與現實落后的生產勞動相結合。教育應該與先進文化、先進科技、先進的生產勞動相結合才富有生命力。改革開放后強調“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由此使教育的路子越走越寬。

千百萬十幾歲的初中高中畢業生中斷學業令人痛心,但是知青們在農村艱苦環境中的拼搏精神不容否定,他們由此獲得的素質及其在以后人生磨難中的積極實踐不容否定。知青中的少數幸運者、佼佼者后來成為時代潮頭的引領者,但還有大量知青是處于潮頭底部的托舉者。習近平總書記說的“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用在知青身上也很合適。改革開放后中國發展走上快車道,但國企改革、市場經濟等進展伴隨著大量知青的返城難、就業難、職稱難、買房難,可以說,知青群體一定程度上是共和國艱苦前行階段中痛苦代價方面的承擔者——不僅是下鄉時,而且包含下鄉結束后。西方國家現代化中也有類似的社會痛苦階段,那是以長期激烈的社會動蕩和極大的社會代價才得以緩解的。中國改革中的陣痛則是以相對平穩、相對短暫的狀況度過,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知青群體的素質。網絡中傳說知青是中國最能干、最能忍耐、極具時代認同的一代人。他們的能干來自艱苦磨煉,他們的忍耐來自對農民群體的體認,他們的時代認同意識來自親身經歷的對比。面對中國崛起“功成有我”,知青人生無悔;面對諸多人生“失落”,知青內心有淚。知青現象是共和國在特定困苦歷史階段所特有的現象,它作為一種運動不再必要,但知青的逆襲而上、負重前行、時代意識、家國情懷,則是成就任何大事業都需要的一種精神。在慶祝共和國成立70周年華誕之際,我們要為曾與農民共甘苦的知青群體獻上“并非失落,功成有我”的特寫贊歌。

責任編輯: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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