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孩子你多么無法無天
站在祖墳上迎風撒尿
尿就尿吧,我的孩子
用你的圣水澆這些青草
先人是從黃河邊來的
穿著高麗紙褲子逃荒來的
他們最終回歸泥土
我們跪下,面對青草
天上的日月,萬古的時鐘
分分秒秒把日子消磨
永不磨滅的便是這草了
把滿地的陽光和月光清掃
牛羊喜歡它,它就是奶
鳥兒看中它,它就是巢
跟著勤勞的人兒回家
它是炊煙,它是火苗
這些青草與青山同在
野火燒不盡天火來燒
草籽取暖于灰燼之中
根在石縫里默默盤繞
沒有誰能夠割斷青草
青草手中有永遠的鐮刀
我的詩歌也終將絕版
不斷再版的是這青草
七九八九,居九花開
花骨朵顫動著頂起落葉
金黃的花蕊吻住春心
谷雨的早晨
居九花變成了白頭翁
仰面將傘兒收起來
體味什么叫春雨瀟瀟
一夜百草到門前
兩棵香椿樹,紅芽高挑
十分春的味道
哦,春天,春天
越凌水汩汩細語
它們不知道春天早就來了
春聯(lián)上留下兩行腳印
在燕山,在母親的火炕上
瓦盆里的種子醒了
土地還睡著
老房子老了
越來越老
燕子飛走了留下老巢
山墻裂了三道縫兒
歪著身子
堅持不倒
危檐蒿草
順著瓦壟爬上去
站在龍脊上持續(xù)張望
上面是老高老高的星辰
下面空空如也
夢歸的眠床上沒有夢了
抬頭之際,空山鳥兒飛
風在一陣花翅膀的扇動中
突然,黃蜘蛛憑空悠然劃過
用明亮的絲線拉住兩山
從頭道溝的山咀到小陰坡
的山梁,全長二百零一米
蜘蛛將網(wǎng)撒在途中
在一雙花翅膀的掙扎中
水胡子是燕山
一處水泉,毒太陽底下
胡子一樣的活水冒出來
長年不干
我到水胡子清理落葉
我也把落葉撩干凈
就那么等
到渾水澄清
彎勾蝦又拉又推
忙活一個早晨
重又把落葉請回水中
巴掌大的陳年毛椴葉子
被燕山老嶺托舉著
卷著雨水和露水
微小而又透明的魚群
迎著風,微微擺動
你們怎樣來到這絕頂
是誰在葉子上留下種子
晴空下
毛椴葉子里貼滿魚干兒
眼睜睜仿佛在等
在一滴淚里緩過神兒來
短促的希望與絕望
擺出有形的命運
當年老嶺尋常見
此刻,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但無法用例外說服自身
微小而又透明的記憶
以魚的形式迎風擺動
看你正在桑葉上爬
退一步,進兩步
到了葉子邊緣
的確如詩人的那個疑問
像是要向葉外蕩去
向空茫的宇宙尋找棲處
但是風
并不讓桑枝靠近你
另一片葉子也懶得伸手接你過去
于是你把一根晶亮的絲
與陽光擰在一起
讓身體悠然垂下來
游蕩著,游蕩著,轉(zhuǎn)體,屈身
你用你的身體架設(shè)拱橋
化作青枝之上的青枝
盯著紅蘋果的烏鴉愣了一下
零零星星的蘋果花
順著秋風攀上高枝
深秋的蘋果花
不是謊花
也不像是為了果實
也不像沉浸于對春天的回憶
帶花兒的枝條顫動著
指向未知的高度
寒意中似乎另有含義
一陣風
把花瓣和烏鴉吹起來
烏鴉飛一圈兒回到樹上
忽憶落花應有恨
飄零的蘋果花
從一片葉子到另一片
葉子,不肯著地
站遠了才見孤獨的你
與另一棵樹之間的距離
那迎向太陽的樹枝的影子
那揪住大地的粗根的隆起
一生只為留在老地方
遵循大樹的生存方式
可是大樹已經(jīng)沒有樹了
是我燕山老家的一個地名
巴掌大的村莊
也有獨一無二的指紋
人來人往的路上
腳印踩著腳印
是誰主宰著去留
誰是來者,誰是古人
老樹杈喜鵲雙雙搭窩
老井臺一個新娘汲水
老屋里打盹兒的老人家
為計劃外的孩兒取好了乳名
管男兒叫山叫根叫大柱子
管女孩叫枝兒叫花兒叫小葉兒
有燈火引燃滿莊燈火
有雞鳴喚起一片雞鳴
在堂屋熗蔥花的香氣里
屋門迎風而動
當夜深人靜,生命淪為抽象
星月遙不可及
諦聽或訴說
遙不可及成全夢境
老娘溝水胡子上行十步
有一棵孤獨的山梨樹
不等落花落到地上
小山梨便甜了,咯嘣脆
趟著深秋濃露的毒
撥開蝎子草和帶勾的荊棘
我要親手帶回一個小小枝條
交到珍稀物種基因庫里
老遠就瞭望山梨樹
不見它的影子
連它的影子都被砍掉了
連一個樹娃子也沒留下
一架大山驀然空寂
無意中喊一聲:有人嗎
有!
原來砍山人就在附近
我曾經(jīng)羨慕,甚至嫉妒
幾乎所有樹木都比我活得長久
而山梨樹讓人砍掉了
連一個影子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