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策劃人小語
不論處在哪個年齡,父母離世對子女來說都是非常重大的創傷性事件。經歷傷心難過后,大多數人最終能夠平復心情,接納這場注定無法逃避的離別,與父母好好告別,自己的生活也漸漸恢復如常。
然而,對有些人而言,這道坎兒似乎就不那么好邁了,他們生出了很多“病”:有人陷入了對在世父母一方的怨恨和抗拒中,有人陷入了對自己的指責和悔恨中,有人則開啟了和伴侶間的爭吵大戰甚至鬧到了要離婚……父母離世就像一根導火索,打開了矛盾沖突的潘多拉盒子,讓被打亂的生活雪上加霜。
為什么父母離世會帶來這樣的連鎖反應,我們又該如何去應對?本期策劃,讓我們一起走近那些面臨艱難時刻的故事和主角,探索痛苦背后的真相,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撫平憂傷,攜愛前行。
父親因病去世,我無法原諒自己
父親去世一年后,林海依然無法接受,更無法原諒自己?!?月6日,父親高燒,說胡話,我不該圖方便帶他到就近的小醫院打退燒針,退燒后我不該順著他的心意帶他回家而不選擇住院,我不該在醫生建議上呼吸機的時候點頭,我不該在看護爸爸的時候去外面吃飯,我不該……”
任何人提到父親,林海都會崩潰,他一遍遍地強調:“我沒有爸爸了?!彼踔琳f:“如果可以,我寧愿代替爸爸去死?!彼槐楸榈夭殚g質性肺炎急癥期間是否能上呼吸機,一遍遍地查別的間質性肺炎病人從確診到離去的時間……
林海曾希望把這一切怪罪到命中注定從而讓自己解脫,但他甚至都不敢再去看父親生前最后的那張肺部CT片,“我怕看到的結果是肺部纖維化并不那么嚴重,都是我一步錯,步步錯導致的……”
更讓林海難以釋懷的是,從兒時到大學畢業后成家立業,一直是自己單方面向父親索求,父親卻從未享過他的一點兒福。在林海眼中,父親慈愛、辛勞,把全部的愛都給了他。為了讓他過上好生活,父親身兼數職,早早就白了頭;為了讓他上個好學校,父親毫不猶豫地把大房子賣了,換了一間狹小的學區房;他結婚生女后,為了不給他增加負擔,父親堅持和母親留在了老家……
林海一直計劃著等一切都穩定了,一定要好好讓父親享享福。他甚至想好了,要拿出一個月的時間好好陪陪父親,陪他四處走走,去一趟父親念叨了一輩子的希臘;帶他吃好吃的,把《舌尖上的中國》提到的美食都嘗一遍,還要親自下廚給父親做幾道拿手小菜……可是,這些事一件都還沒有做,父親就病了。原本想著治療順利的話,他就立刻馬上去做。誰承想,父親從此一病不起,他再也沒了報答父親的機會,這也成了他終身的遺憾。
陷在悔恨和自責中,活潑可愛的女兒、溫柔賢淑的妻子以及圍著他轉的母親,林海都看不到。他知道自己這樣消沉下去不對,但就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對生活、對未來,他不再有往日的憧憬,甚至都不敢面對母親,因為林海總覺得是他的不中用才讓母親失去了老伴兒?!拔抑滥还治?,在天上的父親也希望我好好的,但我就是不能原諒自己怎么辦?”林海對母親說。
分析
看清行為背后的需求,才能與自己和解
父母離世是一種喪失。面對喪失,通常要經歷4個階段:否認、情感大爆發、尋找往日痕跡、接受并面對現實。從林海的表現可以看出,他還處在否定這一階段。他不愿接受父親離世的事實,總覺得如果當時我怎么樣就好了,總以為如果我做了一些什么決定就可以挽回這個事情,但其實他是做不到的。
事實上,林海從理性上也是知道的,有些東西并不是他怎么樣就可以改變的,但是,他仍然無法控制自己這么想。其實,他是在用否定這個機制防御一些東西。這里面有以下幾種常見的可能:
抵御自己的無力感,從中獲得掌控感。林海覺得是自己的不中用導致了父親離世,也就是說,他希望自己是中用的,想自己中用就是想尋求一個可控的、有力量的、我能把握命運的感覺。林海覺得自己為父親做的太少了,想報答父親的心愿未能達成,自己不能接受這份遺憾,這也是很多人不能接受的。而之所以不能接受遺憾,恰恰是因為自己的全能感被打破了,感到了無力和失控。
保持和父母的聯系。通過不斷地談論這個人來保留他的影子,就好像從來沒有失去他一樣。通過一次又一次地否定或談論,他們就可以一直和那個人保持一種聯系,就能一直記著他。就像《尋夢環游記》所說的那樣,真正的死亡是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記得你。他們害怕一旦沒有人談論他,他就真的不在了。
生存者內疚。別人死了,我有什么資格活下去?別人離開了,我不好意思活。這種情況常見于意外死亡,因疾病去世的情況也有。林海也提到,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可以替父親去死。他會覺得父親死了,自己沒有資格活下去。
不管是在防御什么,其實都是在和自己過不去,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覺得自己力量不夠強大,覺得自己不配活著,等等。
要想與自己和解,首先就要搞清楚我們在防御什么,是防御那種失控感、無力感,還是想在心中保留父母的一個影子?了解到這一點后,我們可以和自己進行對話,也可以和親友溝通,從而得到釋放。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困在里面無法自拔,是因為沒有看清行為背后的真正訴求,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打轉而不得法。一旦看到了癥結所在,我們就更容易獲得走出去的力量,看到前進的方向。
曾經相愛的父母,怎么那么快就忘掉另一半了?
程馨一度認定,父母是這世上最恩愛的夫妻。他們是大學同學,也是眾人眼中的模范情侶。父親把母親寵得像公主,母親則總是圍著父親轉。她記得有一年,一家人說到生死,父親說自己要走在母親后面,因為他知道妻子離開自己活不了,母親也哭著說要走在后頭,因為她覺得自己先走了,父親肯定活不下去。
程馨沒想到父親會在49歲時突發心臟病離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連續多天不吃不喝,親戚都擔心她會隨父親而去。為了安撫、照顧母親,剛工作不久的程馨把母親接到了身邊。
同事建議程馨讓母親走出去,多和其他人接觸。她一咬牙,給母親報了個歐洲十日游的旅行團。母親一開始不去,程馨好說歹說,她才勉強答應。沒想到旅行第三天,母親給程馨發微信說:“謝謝!”她發回來的照片里笑容滿面,程馨如釋重負。
旅游回來后,母親變了一個人。她又愛打扮了,又喜歡研究美食了,還迷上了微信和抖音。一天,發現母親背著她接電話,程馨隨口問她是不是戀愛了?母親的臉紅了,那一刻,程馨覺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原來,母親在旅游期間和一位喪偶多年的男士一見鐘情。“黃老師和你爸特別像,對我特別好。你爸曾說如果他先走,我可以再找……”母親的眼里有光,程馨大聲嚷嚷讓她不要再說了。彼時,她的父親去世剛4個月。
程馨堅決反對母親戀愛,覺得她這樣做對不起父親?!叭怂啦荒軓蜕?,我也不可能跟你過一輩子吧?黃老師已經向我求婚了!”老房子著火真可怕,程馨拗不過母親,只能放她走。不久后,母親再婚,但當他們來看程馨時,她沒有開門,而是在門里面哭著喊:“我成孤兒了!”
如今兩年過去,程馨依然拒絕跟母親溝通。再婚后的母親過得很幸福,也懶得搭理她。
同樣,34歲的吳桐也5年沒回過家了,盡管回家只需要坐兩小時高鐵。
5年前母親離世,3個月后,父親把一個年輕女人領進了門。吳桐質問父親這么做對得起母親嗎?父親說:“我孤獨,我一個人沒法兒過?!辈坏?0歲的男人,退休金每月5000多元,身體也很健康,一個人怎么就沒法兒過了?吳桐覺得父親真差勁。
沒錯,母親在世時,父親對她很好,生病后也把她照顧得很好。吳桐不是不能接受父親再婚,他只是沒辦法接受他那么快就找了別人。這芥蒂如鯁在喉,讓他和父親越來越疏遠,也讓吳桐固執地屏蔽來自父親的關愛。
母親走后這幾年,吳桐做了父親,升職加薪,換了大房子。這些原本應該和父親分享的時刻,他沒有一次知會過父親。逢年過節或父親生日,他也打電話、發紅包,母親的忌日,他去墓地祭拜,但吳桐過家門而不入。對他來說,那個家已經不是他的家了,因為媽媽不在了,而父親的心,如今在一個陌生女人身上。
時至今日,程馨依然沒辦法接受另一個男人走進母親的生活,她覺得母親徹底背叛了父親,也背叛了她;吳桐從不反對父親再婚,但覺得他至少應該在母親離世兩年后,再考慮續弦。
分析
父母和子女之間也未必能感同身受
其實,走不出來的并不是父親或母親,而是孩子。
程馨和吳桐對健在的父母的恨,更多的是來自精神層面的死結。他們至今沒有意識到母親、父親已經去世,而另一方依然活著,仍然有精神需求和身心欲望。當一個外人“侵入”了他們這個“幸福三人組合”的時候,他們憤怒了,并且負隅頑抗。顯然,隨著父母的離世,原本的“幸福三人組合”已宣告結束,但子女卻依然沉浸其中。
曾經相愛的父母,怎么那么快就忘掉另一半了呢?他們感慨人走茶涼,甚至懷疑父母情感的真摯性。這一方面,是由于他們對離世父母的忠誠,所以他們會認為父母過快再婚是遺忘、背叛的表現;另一方面,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之間,也未必能夠真正地感同身受。
比如,程馨的母親再婚的對象很像程馨的爸爸,她的新感情可能是一種心理學講的“移情”,即把對過去重要他人的情感轉移至另一個人身上,這也許是她延續之前情感和處理喪失的方式,而未必是真的迅速愛上了另一個人。這么講她的再婚丈夫被當成投射的對象好似不公平,但兩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也許相互投射也挺好。
吳桐則是不能理解父親的孤獨和人的脆弱性,其實越是好的婚姻,喪失的痛苦就越難忍受,人的自我必須相當強大才能獨處,尤其年老時。但父親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的快速再婚恐怕更多是對哀傷、孤獨和痛苦的防御,既不是為了遺忘吳桐母親,也未必是對繼任有多深感情,若能想明白這點,吳桐就會釋然了。
子女不應過度卷入父母的關系。如果說小時候是迫不得已,那么長大后子女應該有意識地覺察和理解,就像父母不應該輕易插手子女的婚戀,子女也應該尊重父母的情感選擇。只有看到父母的需求,才能真正理解他們,與之和解;只有給彼此一些空間,才能各自安好。
參加完母親的葬禮,我和丈夫離婚了
參加完母親的葬禮后,黃海玲久久不能平靜,甚至想要打掉腹中的二胎,丈夫宋子洵勸她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應該往前看。這句話惹得黃海玲大發雷霆:“宋子洵,你是不是早就盼著我媽死了?從我說要接我媽來這兒治病,你就開始推三阻四,說什么老人的醫保在老家,來回折騰太麻煩,還是回老家的好;好不容易安置好了,你又說工作忙,總共沒去看過幾回;我去照顧吧,你又說什么孩子小也需要媽媽,非要找護工……如果你不攔著,我媽就能早點兒住院,我就能親自照顧我媽,至于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聽妻子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宋子洵有些吃驚。在他的印象里,妻子一直是一個溫婉賢淑的女人,家里家外打理得都很好,很少發脾氣,也很少有太多情緒波動,更沒有像這般數落過他。不過他沒有多想,只當是妻子因為喪母之痛有些失控,于是像往常一樣簡單地說了自己的想法,表示當時這些決定都是為了老人著想,而且也和黃海玲的父親溝通過。這句話更讓黃海玲氣不打一處來:“別跟我提他,我媽就是被我爸給氣死的,你們男人都一個樣兒,將來我也得被你氣死。這日子沒法過了,咱們離婚吧!”
突如其來的離婚要求讓宋子洵有些不知所措,而黃海玲則好像是解脫了一樣,一下子癱倒在了沙發上。黃海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生氣,更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勇氣說出“離婚”這兩個字,但她很確定的是,母親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也隨之落空了。
大學畢業后,黃海玲追隨宋子洵去了海南,之后在那里結婚定居。盡管路途遙遠,母親幾乎每年都會去海南陪她一段時間;她懷孕后,正在休養的母親不顧身體不適,第一時間趕過來伺候她坐月子,打理這個小家的一切。
母親對黃海玲寵愛有加,黃海玲也很依賴母親。一方面是生活上的照顧,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寄托,母親給了她很多丈夫不能夠給到的安撫和支持。
結婚前,黃海玲喜歡丈夫的積極上進,結婚后卻成了最刺痛她的劍。因為工作太忙,他沒時間陪她浪漫,也沒時間陪她產檢帶娃。以前黃海玲喜歡丈夫的霸道總裁范兒,如今她恨他的不知冷熱。她有情緒,他沒有任何回應,甚至覺得她太矯情;孩子學習遇到了難題或是生病了,他一句“我忙呢”就甩得一干二凈……
雖然樁樁件件都讓黃海玲覺得很委屈,但她又覺得自己不該這么無理取鬧,畢竟丈夫也是為了這個家。而且,自己其實并不孤單。產檢帶娃有母親陪著,委屈難過有母親開導,夫妻吵架也有母親調和,她對母親感激不已。
可是,母親生病后,宋子洵的表現讓黃海玲難以接受。他依舊那么冷漠,甚至不想接母親來接受更好的治療;他依然很忙,忙到不為她分擔,讓她只能顧孩子而顧不上母親;母親離世后,他居然還勸自己往前看……她沒法接受自己和這樣一個冷血的人生活在一起,必須馬上和他離婚。
分析
跳出父母的保護傘,學會與伴侶和解
站在黃海玲的視角,這是一個女兒為已故母親討公道的故事:
母親任勞任怨,為這個小家庭辛勞付出,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和感恩。母親生病,丈夫配合度不高;母親離世,丈夫傷心度不夠。于是,為給母親討回公道,她決意和這個冷血丈夫離婚,從此再無瓜葛。
站在心理學的視角,這則是一個委屈妻子借由已故母親為自己張目的故事:
妻子勤勤懇懇,為家庭操勞,體諒丈夫的不易,卻沒有得到丈夫的回應和支持,內心充滿了委屈。如果一個人不會自己爭取,通常就會找一個借口為別人爭取。母親離世就給了妻子這樣一個契機,她終于可以找到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把內心的壓抑宣泄出來了。
看起來,黃海玲是在為已故的母親討公道,實際上是在為自己張目:我那么體諒你,你為什么看不到我的需求?看起來,她是在指責自己的父親對母親不夠好,實際上是在借此攻擊自己的丈夫:我為這個家付出那么多,為什么沒有換來應有的回報?看起來,她是在解決母親和丈夫的關系問題,實際上則是影射了她和丈夫的夫妻關系:如果你還是那樣對待我的話,我再也不想忍氣吞聲了!
母親充當了黃海玲和宋子洵的調和劑,帶來了短暫的平靜,實際上也是一枚煙幕彈,讓丈夫誤以為兩個人之間沒有什么問題,讓妻子誤以為自己不再有委屈和不滿了。
如今,母親不在了,也是他們真正面對問題、承擔起責任的時候了。透過這次沖突,看到兩個人相處的問題,也看到各自的需求。妻子要學會表達自己的情感需求,不能老是忍,如果什么都不說,丈夫還以為她過得很開心很滿意,就像丈夫聽到她有那么多不滿時非常吃驚,因為她和平常的狀態大不同??梢韵胍?,她平時有多壓抑自己,以至于丈夫根本不知道她的需求如此強烈。丈夫也要看到自己的問題,不要那么粗線條,要學會共情,理解妻子的情緒,看到她的付出,給予相應的回應。
本刊觀點
父母離世是很重大的人生事件,我們出現問題和不適應是很正常的,無須自責,也無須逃避。重要的是,我們要沉下心來面對它,梳理它,感受它,并以此為契機,找到關系的突破口,與自己和解,與父母和解,與伴侶和解,最終從人生的突發事件中獲得前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