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心
昔日繁華,今日荒冢,是許多古代文明的宿命,這亦是人類歷史的常態。多少盛極一時的文明,如瑪雅、古羅馬、高棉等,今天不過徒留幾處供人憑吊的遺跡。我們驚嘆它們曾經輝煌鼎盛的同時,也會無限惋惜它們如今的蕩然無存,謎一般地被淹沒在時光深處。研究瑪雅等高度繁榮的古代文明,不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而是試圖去汲取某些歷史教益,以把握當下與未來。
麗貝卡·D.科斯塔(Rebecca D. Costa)的《守夜人的鐘聲:我們時代的危機和出路》從已覆滅的古代文明出發,展開對人類發展的深邃思考。這是一本憂患之書,科斯塔看到古代文明的不可持續,擔心當代文明重蹈覆轍變成第二個瑪雅文化,于是“我們時代的危機與出路”成為本書關注的重點。
科斯塔綜合并提煉研究古代文明的學者的成果,得出結論:文明的崩潰盡管有干旱、戰爭等種類繁多的具體原因,但更根本上是因為人的進化機制問題。“人類緩慢進化的生物進化速度和社會飛速發展之間的不平衡,導致進步最終陷入停滯。”人的身體在數百萬年的進化里,發展得極其緩慢,某些方面甚至還沒有本質的突破,而社會日趨復雜。人類負責思考與解決問題的大腦的進化速度尤其緩慢,經常使社會在復雜狀況上遇到科斯塔所謂的“認知門檻”。瑪雅文明的崩潰,正是因為干旱等天災頻發,社會遭遇認知門檻時,在努力后仍然無法解決,只得寄托在活人祭祀等信仰儀式里,以致危機累積疊加,終于造成無可挽回的災難性后果。古羅馬、高棉王朝亦如此。
在科斯塔看來,人永遠都是“半成品”,也就意味著人始終存在著生物性限制。但是,難道因為生物性限制,人類社會就注定在遭遇復雜狀況與認知門檻后難逃滅亡的命運,再多努力也不過是垂死掙扎?科斯塔的答案是不,她不只滿足于充當末日預言家,她也嘗試探尋富有希望的出路。
神經科學的突破讓科斯塔看到了希望。她描述大腦有三種處理問題的方式:一般情況下,左腦擅長邏輯分析,右腦常常是創造性地串聯不同的事物,巧妙地解決問題;此外,還有一種“洞見”,它專門挑戰復雜性狀況,常在危急時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當常規的左右腦策略已經無法解決問題時,“洞見”極有可能以出其不意的效率攻破難題。洞見并非虛構之物,當它產生時,大腦里神經元的獨特運動可以被核磁共振成像和腦電圖技術觀察并記錄。科斯塔認為:“一旦左右腦的處理能力陷入僵局,就意味著我們遭遇了認知門檻。”在她看來,洞見恰恰是我們超越認知門檻的秘密武器,能防微杜漸,避免重蹈瑪雅文明的覆轍。
科斯塔以美國消防員瓦格·道奇的故事來說明洞見的神奇。一九四九年夏天,蒙大拿州的一處峽谷起火,十六名消防員奔赴事發地救火。火勢極大,風向突然變化,火直接朝消防員撲來,眼看就要被大火追上而在劫難逃了。道奇靈機一動,立即點燃周邊的灌木草叢,為自己燒出保護圈。大火最后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卻沒有危及其生命。最終,道奇成為那場火災的三個幸存者之一。據事后回憶,在那最危急的一刻,道奇來不及考慮太多,而是憑著直覺立即展開自救行動。在森林大火中,點燃自己所在區域周圍的草木,完全與常識背道而馳,但道奇腦海中有聲音要求他那樣做。道奇發明的自救方法日后成為消防員培訓必修的經典案例。洞見的力量由此可見一斑。
盡管我們有洞見,但我們在很多危機面前為什么仍然踟躕不前,是什么阻礙了我們的行動?
科斯塔認為這一切還是和我們的生物局限性有關。即便我們有神話般的科技,但我們內心最深處依然仰賴最古老的方式,它們還時刻盤踞在我們的心靈里。例如,在幾百萬年的進化中,我們已習慣對迫在眉睫的危險迅速做出反應,但卻對早已預見的未來災難視而不見。面對持刀行兇的歹徒,我們會立即躲閃,但對幾十年幾百年后的生態災難與能源枯竭,我們卻毫不在意,總認為這屬于未來之事,離我們尚十分遙遠。科斯塔把這些頑固的觀念與態度叫作“文化基因”,而“超級文化基因是指所有普遍且根深蒂固的信仰、思想或行為,它會污染或壓制社會上的其他信仰或行為”。很顯然,文化基因這樣的提法極具爭議,但科斯塔認為采用這樣的概念有助于剖析極其復雜的問題。她還引用了物理學里的“夸克”“暗物質”來為自己辯護,即便它們未必被證實真正存在,但卻能便捷地幫助我們討論問題。
超級文化基因的出現,與社會的復雜性有關。當社會困境重重又無法化解,知識亦停滯不前時,人會不得不乞靈于各種各樣的超級文化基因。因為超級文化基因作為信仰,有助于穩定危機叢生的社會秩序,賦予人的生活安慰與意義,將人從徹底的虛無感和無力感中解脫出來,重拾生活的信心,不啻為一劑麻醉藥。
科斯塔指出當代有五個超級文化基因阻擋我們處理社會危機,而讓問題一直積壓起來。它們分別是“非理性反對”“指責個人”“假關聯”“筒倉式思維”和“極端經濟學”。
“非理性反對”是指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上只表示反對,卻不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面對復雜的社會問題,所有的解決方案都必然會存在瑕疵,也一定會損傷部分人的利益,而難以令所有人滿意。在此狀況下,表達反對和拒絕是最容易的,而做出妥協,提供妥善的解決方案卻需要殫精竭慮。但問題在于,哪怕反對再慷慨激昂、義正詞嚴,卻無法直面問題的核心,也不會激發出洞見的力量。
科斯塔認為,人類歷史有一種常態:面對無法解決的問題,會習慣性地把責任歸咎于某些個體。一個健全的社會,要求每個人承擔自己的責任,這原本理所當然。但是,僅僅停留在問責,有時會掩蓋更深層次的問題。對復雜的系統性危機,絕非揪出幾個替罪羊就能了結。我們應該在對責任人獎懲分明的前提下,去改進復雜的系統本身,而不是僅僅止步于對個人的責難。否則,長此以往,“將系統性問題誤認為個人問題變得如此容易,以至于我們漸漸放棄去尋找系統性解決方案”。
人類無法擺脫因果律的影響,但卻經常用“假關聯”替代因果關系。“假關聯”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有人常常煞有介事地說宗教信仰的存在有效阻止了政府腐敗和道德淪喪,使公務員正直誠實,使國家清廉。但社會學家調查后會發現,一個國家相對清廉完全是因為有完善的制度。“我們愿意接受簡單的關聯,而不愿耗費時間和資源來理解高度復雜、往往具有威脅性的問題。” 假關聯時常把很多復雜性省略了,用似是而非的關聯來替代真正的因果關系。因果關系的尋找,尤其是復雜事物的因果關系向來更加艱辛,而假關聯卻十分輕易就能建立,且看似言之有理。
在百萬年的進化過程中,領地意識一直伴隨著人類,現在也埋藏于人的意識深處。“筒倉式思維”是領地意識的殘余。我們習慣性地將復雜問題進行拆解,才能更好地處理困局。但是長此以往,我們也形成了壁壘,不再信任合作,而固守于自己的地盤。但合作恰恰是解決社會復雜難題的根本出路。社會系統彼此復雜交織,就注定了各自為政無濟于事,只有真正的緊密協作才能應對重大困境。
自從全球新自由主義取得壓倒性勝利后,追求經濟效益成為大多數人的目標。毫不夸張地說,人類幾乎迎來了一個“唯利是圖”的時代。任何事情,每次行動都要考慮付出與收益。在這個商業為主導的社會,經濟考量在決策中處于優先地位,“我們傾向于將任何事物轉化為可被有效控制、交易、投機的商品”,甚至慈善、情感都是如此。“極端經濟學”讓追求績效的意識無孔不入,那些不得不面對的困境,需要長期關注和努力的事物,注定要被高高掛起。
根據科斯塔的保守估計,大約有五分之一的美國人通過網站尋找親密伴侶。流行的社交婚戀軟件完全是模仿購物模式,它將男女雙方變成可以量化可以商品化的對象。這樣的界面設計,就是讓人迅速地根據彼此的需求來選擇伴侶,但卻把愛情的相處與情感投入壓縮到了極其抽象的數字指標,變成了一種廣告營銷。這是一種可怕的局面,它在摧毀愛情。這僅僅是一個方面,它事關經濟對情感的入侵。而公共政策的制定,更經常受到極端經濟學的思維左右。所有人都明白自然能源與環境的不可持續,也不會否認生態保護的重要性,但卻經常因為計較短期經濟利益而繼續放任行事。類似的短視,會極大阻礙對各種復雜的人類危機的處理。
科斯塔警告道,這五個超級文化基因主宰了我們的思維,如果不進行根本的突破,未來將爆發出無數危機,最終令我們重蹈瑪雅文化的覆轍。它們將壓抑洞見的發揮,把現在的問題推延到以后,而非根本性地采取措施去解決問題。科斯塔非常鮮明地指出了種種阻礙我們社會繼續前進的觀念。她的《守夜人的鐘聲》無異于警世危言,蘊含著她的激情、抱負與使命,但卻不得不說她仍然是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她指出的所有問題,許多人并非一無所知,卻仍然受限于各種權力、利益、道德的相互博弈,而無法真正采取行動。這本書盡管以樂觀的語氣結束,卻讓人感到真正的悲傷。于是,它或許只變成了一份重復的忠告,合上它,一切照舊。另一方面,生物學業已滲透在她的寫作中,她也屬于是尼爾·波斯曼批評的那類社會科學家,即通過援引自然科學來論證她結論的有效,這恰恰是極其危險的。因為自然科學經常會簡化、壓縮許多原本復雜的情境,而人類社會與歷史恰恰是最復雜的系統,充滿著各種各樣的矛盾與偶然性。
聽到守夜人的鐘聲響起后,我們該如何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