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時光流轉的秘密

邵子軒

千年前，晉人王質持斧入山，觀兩童子對坐下棋，回神已是百年過，斧柯盡爛，滄海桑田。

這是《述異記》中記載的典故“王質爛柯”，它是古人對“仙界一日，人間百年”兩種時間狀態共存的典型遐想。在這里，時間不再統一恒定，而是根據不同事件的需要分流成不同路線和流速——山野仙境的時間寬容緩慢，在人間卻疾速流逝。

除了古老的中國，拉丁美洲的人民也一直以獨有的文化觀念認識和探索時間。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時間便與“王質爛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筆下的時間在汲取拉美傳統文化和現代時間觀念的基礎上，呈現出典型的主觀性特征，為我們帶來全新的魔幻時間感受。

在《百年孤獨》的世界里，時間不再是現實里穩定永恒的代表，也不再以直線的方式恒定勻速向前，而是呈現出類似圓周循環的封閉式結構?！岸嗄旰?，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遍_篇第一句話便奠定了整部小說的時間基調：打破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桎梏，從而做出了頭尾相接、循環往復的圓周運動。在這樣的環形時間結構下，布恩迪亞家族的命運和馬孔多的存在，也呈現出輪回的封閉結構，看似在改變、發展，實際上仍在循環時間里打轉。

同時，《百年孤獨》中人物一生的時間流速也是不一致的。讓我們先對“時間流速”作闡釋：假定小說中的時間流速與事件數量成正比，那么單位時間越短，其中發生的事件越多，則時間流速就越快。小說里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一代家長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他一生的時間流速變化就是典型例子。在生命前期，阿爾卡蒂奧經歷了與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的決斗、尋找并建立馬孔多、迎接吉普賽人的到來、見證并沉迷于各種外來科學等事件。此時，阿爾卡蒂奧的時間充實而蓬勃，較短的單位時間里他參與并見證了許多世事變化，較快的時間流速引領著他經歷各種事件，使他成為馬孔多不可缺少的領導者。

但在阿爾卡蒂奧人生的后半段，其時間流速卻不斷變慢。在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到來時，流淌在阿爾卡蒂奧生命中的時間已十分緩慢。漫長的時間之河中，他本人或與他相關的事件只寥寥出現幾次。尤其在阿爾卡蒂奧發瘋之后，他所有的時間里只剩下了一件事：“被捆在栗樹樹干上”。到生命終結的末端，阿爾卡蒂奧獨自穿梭于夢中的一個個房間迷宮，陷入了無盡的回憶漩渦中。直到普魯鄧希奧的鬼魂拍拍他的肩，他便永遠地留在了那些夢中的房間里。這時，他的時間也永遠地停止了。

此外，馬爾克斯還改變了《百年孤獨》里時間的長度：時間可以無限拉伸或壓縮。小說里最常出現的是時間的拉伸，我們可以稱之為時間綿延，即許多新的瞬間突破生命客觀規律的限制，接連生成綿延的時間。進一步理解就是，原本外在事件間本無牽連，而時間綿延使過去和現在的事件相互滲透、重新連接。書中最典型的便是俯瞰布恩迪亞家族百年歷史全貌的先知梅爾吉亞德斯了。他既置身于歷史時間之外，預言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時間世界，不斷奇跡般出現，為布恩迪亞家族指點迷津，推動著自身時間的數次綿延。在他身上，原本因生命終止而斷裂的時間又繼續延伸，以至于死后他仍以幻影出現，回到布恩迪亞家中，與奧雷里亞諾上校相見，幫助第六代布恩迪亞探索家族宿命。梅爾吉亞德斯的時間由他形象的多次再現而重構，在斷斷續續中一次又一次拉動了時間的綿延，他幾乎一直伴隨著布恩迪亞家族，從未真正離開，并以神秘的方式無限延長了自己的存在。我們可以沿著梅爾吉亞德斯的目光在一瞬里望穿百年，這種洞達感令人沉醉不已。

最后，《百年孤獨》中的主觀化時間還能隨著不同主體的需要而分流出不同的時間線，幾乎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時間，時間在這里不再整齊統一。第二代的阿瑪蘭妲和麗貝卡曾一起長大，她們坐在后院繡花，那時午后的金色陽光共同照耀著她們相互交織的時間。在阿瑪蘭妲用計謀阻止麗貝卡與皮埃特羅結婚，而麗貝卡最終與阿爾卡蒂奧結婚后，阿瑪蘭妲與麗貝卡的時間線開始分離。直到阿爾卡蒂奧被槍殺，麗貝卡在那間承載了所有與丈夫深刻回憶的房子里孤獨終老，她的時間線與阿瑪蘭妲的時間線完全脫離，呈現出迥異的狀態——麗貝卡的整個后半生在一晃而過的時間里終結，馬爾克斯僅用了一小段文字就跨越了她幾十年的生命;而阿瑪蘭妲在漫長的時間里細數每一秒鐘的“滴答”聲，日復一日地編織自己的裹尸布，織好了拆，拆了又織，時間在她們身上發生了分流。

《百年孤獨》中的時間徹底失去了客觀性，除馬爾克斯對現代時間觀的學習借鑒外，更有其獨特的文化根源。在拉美土著印第安人看來，自然界有穩定的季節性周期變化，社會生活無法擺脫自然周期的控制，人們隨日夜、四季交替而生活作息，人的生死也是一種輪回的天命。馬爾克斯對這種傳統時間觀念的借鑒，模糊了時空的客觀性，魔幻感在每一處拐彎的時間里開出花來，散發著誘人的魅力。同時，難以逾越的孤獨在永遠循環的時間里瘋狂滋生，象征了殖民統治下，拉美人民落后、貧困、迷信、停滯不前的生活，使《百年孤獨》本身成了拉美民族歷史與命運的代表。

閱讀《百年孤獨》，我們除了感受魔幻世界中時間的魅力，更應當理解時間對世間萬物的造就作用——只有依靠時間的承載，萬物才會變化、發展。雖然時間本身是一個客觀存在，但其中的意義則由身處時間中的人所賦予。不同的人會有不同密度的時間，只有正視時間的魅力與價值，細致到每分每秒去度過，提高時間的密度，增加時間的內蘊，才能讓時間的價值達到最大化。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充實地度過人生的每一精彩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