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智飛
(中國科學院大學,北京 100049;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本文所論宋代東南地區,乃是宋代東南五路(1)兩浙路在熙寧七年(1074)分為兩浙東路與兩浙西路,反復為一路;熙寧九年(1076)又分置,熙寧十年(1077)復合。建炎三年(1129),兩浙路再次分為浙東路與浙西路,之后未再復合。浙東路,實際在南;浙西路,實際在北。二路的地貌、水文、經濟有諸多不同,故本文將浙東與浙西分開討論,而非視為一路?!獌烧銝|路、兩浙西路、江南東路、江南西路、福建路。丘陵山地是此地區最主要的地貌類型,其面積約占五路總面積的80%以上。[1]在經濟意義上,東南五路是宋代非常重要的地區。太湖平原的蘇、湖、秀、常四州,土地利用率高,農民采用精耕稻作的技術,稻麥輪作不僅見于高田,也見于低田[2],“蘇湖熟,天下足”,非過譽之言。鄱陽湖平原的洪州,“田宜秔稌,其賦粟輸于京師,為天下最”[3]卷第十九《洪州東門記》;“東南漕米歲六百萬石”[4]P2623之中,“江西居三分之一”[5]卷十三《唐宋運漕米數》,江西的外運糧食主要產自鄱陽湖平原。
東南五路平原地區的農業生產在宋代中國具有領先的地位,可是平原之外,東南五路更多是連綿逶迤的丘陵山地,其中既夾有水潤土肥的盆地,也有土瘠地貧的山地。本文中出現的“東南丘陵”,并非單指東南五路的丘陵地形,而是區域內的低山丘陵、山間盆地、山地等多種地貌。
相較之平原,東南丘陵的農業生產則是另一番景象。蘇軾言及浙東:“唯蘇、湖、常、秀等州出米浩瀚,常飽數路,漕輸京師。自杭、睦以東衢、婺等州,謂之上鄉,所產微薄,不了本莊所食?!盵6]卷三十七《論浙西閉糴狀》可見,浙東山地較之太湖平原,水稻種植業差距甚遠。浙西路也并非全是地肥土曠的平原,嚴州自然條件則是“界于萬山之窟,厥土堅而隔,上不受潤,下不升鹵,雨則潦,霽則槁”[7]《序》,州內多是山地。江南東路的東部多是山區,情況不佳,徽州地形是“在萬山間,其地險陿而不夷,其土驊剛而不化,水湍悍,少潴蓄”[8]卷之二;江南東路西部的饒州、信州低山丘陵與水澤密布,情況較好些。江南西路除中部鄱陽湖平原外,其他地區依然是多山地形,如筠州,“其地僻絕,四方舟車之所不由”[9]P366;建昌軍則是“山高而水深”[9]P379。福建路除卻沿海狹窄的沖積平原外,盡在丘陵山區,“閩地山稠而壑險,居其土者,多犁云根、剔石罅以樹藝五谷,求所謂平曠寬沂之野,八閩所罕”[10]卷二《雍正五年堤決圳道圮裂》。所以,福建路開展農業生產的困難極大,人們只能依山開田,“人率危耕側種堘級,滿山宛若繆篆”[11]卷十五《水利》,田地也是瘠多沃少。
雖然丘陵山地的農業開發有諸多困難,但是我們要看到,兩宋三百年間,東南丘陵的農業開發是不斷推進的過程。這是因為,自東漢末年以來,東南地區得到全面開發,可是人口不多,未被開發的平原廣袤,河流平原多是澤國一片,所以人們先是開發平原,“民食魚稻”[12]地理志第八下。唐至兩宋,人口激增,人們用圍水造田和深化精耕細作的方式來提高平原地區的地承土載能力,但是龐大的人口壓力迫使人們走向丘陵山區,去開拓新的土地。[13]P131人們或是將一塊塊山間盆地開發成小塊水田,或是將低山緩丘開發成高田,或是將山地開發成梯田(圖1)。丘陵山地的農業開發尤其離不開水利設施,“故尤以得水為重”[14]卷之十《修北岡水道記》。

圖1 土地利用的模式圖(來源:《宋代「河谷平野」地域の農業経営について》[15])
農田從平原走向丘陵山地的變化,也帶來水利工程的變遷——平原地區以平緩河流為水源、以湖儲水的水利系統,走向丘陵山地以溪流為水源、以陂塘儲水的水利系統。這種變遷的主要特征則是:人們新建立的水利工程,從大型變向中型、小型,甚至是微型;水利工程的數量明顯增多;水利工程的形態更加多元;水利工程的日常管理由官府管理轉向民間管理,官府更多起監督與協調作用,小型水利工程官府甚至不涉足。
宋代東南丘陵的水利建設取得了相當的成效和進步,影響了后世。明清社會,當地人們更多是維修宋代的水利工程,處理用水糾紛,依照留存的塘陂建造新的水利設施??傊?,這片區域后世的水利模式仍是宋代之延續。并且,與水利設施利益相關的個人或群體,依托水利設施,形成了相關的組織,學者稱之為“水利社區”或是“農業水利集團”。(2)學界對水利地域社會的研究,舉例有:斯波義信通過李渠的興衰,分析江西袁州的移民、城市化和組織變化;廖艷彬以江西泰和縣槎灘陂水利系統為考察對象,分析研究江西丘陵地區的陂域型水利社會。參見:斯波義信.宋代江南經濟史研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P388—411;廖艷彬.陂域型水利社會研究——基于江西泰和縣槎灘陂水利系統的社會史考察[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農業水利集團是孤立化的村落和高層次的政府之間的一個特殊的存在,它負責水利工程的運營、管理、修繕,從而保證了農業生產,安定了秩序。這方面的研究可參見小野泰、森田明的成果。參見:小野泰. 宋代の水利政策と地域社會[M]. 東京:汲古書院,2011;森田明.清代水利社會史の研究[M]. 東京:國書刊行會,1990。以徽州為例,歙縣、休寧、婺源、祁門、黟縣、績溪六縣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宋至清六縣的水利工程的數目如表1所示:

表1 宋至清六縣塘、堨、陂統計表(3)數據來源:《[康熙]徽州府志》卷之八《水利》,清康熙三十八年刊本。
依上表所示,六縣的宋代水利工程數量遠超明清二代,可見當地于宋代已建立完備的小型、微型水利設施體系,更重要的是,當地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水利建設模式。之后三朝,當地都是沿著此模式繼續開發小型、微型的水利設施。
下文將具體地論述宋代東南平原地區河湖水利的困境、丘陵山地陂塘水利的模式和發展。
東南五路的平原地區,土膏地潤,河流密布。以宋時的技術水平,無法修筑大壩攔截錢塘江、贛江等河流,但是有能力在其支流進行水利建設。宋人或是利用天然湖泊,或者是修建底部平坦、水位較淺但是有充足蓄水量的人工湖泊,導流蓄水,配之以人工開鑿的溝渠系統,灌溉農作物。河湖水利,以太湖平原最為完善。不過,河湖水利面臨著眾多困難。
首先,在平原地區人們會選擇修建大型的水利工程。這是因為當地水資源豐富、農田廣袤、人口稠密,大型水利可以灌溉更多土地,惠及更多人口。例如鑒湖,通過干渠、支渠與九千余頃的土地相連,起到灌溉的作用,在八百余年時間里,減少了自然災害,擴大了土地墾殖。[16]這類水利工程,要經過詳細的調查、計劃,對建設費用進行精密的核算。沈括提議興修蘇州、秀州水利時,則請求兩浙路“先計度今年一料夫役,若一料先畢,則處置規畫皆有成法”[4]P5990。同時,大型水利工程也要求官府投入巨大的財力與勞力。梁庚堯統計了宋元蘇州水利工程使用的經費與人工,表2單列北宋年間的花費:

表2 北宋蘇州水利工程使用經費、人工[17]
因此,大型水利工程的開支不是個體農民或是幾個大戶所能承擔的,它需要官府強有力的行政指導與支持,故黃震言“水利之事在官”[18]卷七十一《初任諸司差委事》。官府要協調各方利益,統籌資金,募集勞力,才能完成水利工程的籌備??墒?,在官府的組織力、朝廷對地方的財政支持等諸多層面,東南五路內部不盡相同。兩浙路在此獲益良多,“江南水利,計宋有天下三百年,而命官修治凡三十余度,殆不十年一興利也”[19]卷二十一《張獻翼長洲水利論》,但是其他三路并非如此。北宋朝廷對諸路的重要性劃分中[20]卷二十九《奏除改舊制》,江南東、西路,兩浙路歸為二等次等,福建路被劃為“遠小”的三等路。[21]P10故李覯發出了“國家重西北而輕東南”[22]卷第一《長江賦》的感嘆。這就導致東南五路相較之河北、陜西、河東等北方諸路,官員數量少且質量低,官府的組織能力弱,財政也難盈余。蘇軾整治杭州西湖,是個例外事件,正好證明此論。
蘇軾任杭州知州,元佑五年(1090年)上疏陳情西湖迅速堙塞的問題,請求整治西湖。蘇軾已差人打量西湖葑田,共計二十五萬余丈,需用夫二十余萬功;先是,蘇軾上疏《論葉溫叟分擘度牒不公狀》,已求得度牒一百道,蘇軾賑糶濟民后剩下錢米約一萬余貫石,“輒以此錢米募民開湖,度可得十萬功”[6]P865。經過計量,整治費用仍是不夠,蘇軾則請求朝廷再賜“度牒五十道”,另請求轉運、提刑司從“賑濟支用不盡者,更撥五十道價錢”[6]P865;蘇軾希望得到一百道度牒。當年五月二十八日,朝廷“賜度僧牒五十,令杭州開西湖”[4]P10644,給予的經費只有蘇軾期望金額的半數。蘇軾得到朝廷的支持,便開竣西湖。西湖成功地得到治理,歸功于地方官蘇軾的勤勉和名望,以及蘇軾在宣仁皇太后處的好感。但是,其他官員就不一定可以像蘇軾那樣從中央朝廷處獲得眾多資源了。建炎南渡之后,南宋政權退至東南,東南五路政治地位方才與經濟地位相匹配。
再者,湖泊被農田所侵占,面積萎縮,水利功能喪失。此現象以發生在浙西路為典型,“浙西鄉落,圍田相望皆千百畝,陂塘淹瀆悉為田疇?!盵23]食貨61之138以宋代太湖為例,太湖周邊人口稠密,人們為了開墾土地,便疏排湖水,筑堤圍堰,在堤內開發出新的耕地,稱之為圍田,《王禎農書》記之為“筑土作圍,以繞田也”[24]《田制門》;或者廢涸湖泊,改造成田,即為湖田。圍田、湖田不斷侵占湖泊,使湖泊調節水量的功能逐漸喪失,水旱災害增加。宋代的幾個時間段內,太湖周邊的農田是被加速開發的。熙寧年間推行新法,官府大興水利,兩浙路共開發水利田數10484842畝[23]食貨61之68,太湖平原開發最多;北宋末年,官府于太湖周邊大建圩岸,“興修圍田二千余頃”[25]P4169;南宋初年為安置流民,疏導湖水為田;疊加田價上漲,使得太湖湖田無限制擴張。[17]
上文提到的杭州西湖,也是如此。蘇軾于熙寧中初通判杭州時,西湖之葑合,十分之二三左右;十六年后,蘇軾知杭州時,西湖已經堙塞其半。[6]P864可見,人口增長的背景下,人們致力于開發湖田,對西湖劇烈地侵蝕。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福建路的福州。福州也有一湖名曰“西湖”。福州西湖被湖田所占,“或塞為魚塘,或筑成園囿”,導致此湖不復與江水溝通,導致干旱時節,“西北一帶高田凡數萬畝,皆無從得水”,“春夏之交積雨霖霪,則東南一帶低田,發泄遲滯,皆成巨浸”[11]卷四。太湖平原的諸多中小湖泊,被侵占更甚,“百家瀼、大駟瀼在縣北,里鰻鱺湖在縣西北一十八里,江家瀼在縣西北二十里。昔皆深闊,旱澇藉以潴溉,今多成圍田,所存不過白蕩”[26]。這些湖泊,被縣域擴展的人口所蠶食。湖泊還會被地方勢力為滿足一己私欲而侵占,“昆山華□之間有淀山湖,泄諸水道,戚里豪強之家占以為田,水由是壅”[27]卷第二十六《羅□》。另外,官府主導下的圍田、湖田開發,則是讓侵占湖泊這種行為合法化,對湖泊的傷害相當巨大?!端螘酚涗浟斯俑鲗碌囊淮螄镩_發:
知平江府沈度言,被旨開掘長州縣習義鄉清沼湖圍田一千八百三十九畝,益地鄉尚澤塘圍田一千五百畝,蘇臺鄉元潭圍田一千五百八十八畝,樊洪灢圍職田三百三十二畝、營田一千九百六十九畝,費村灢圍田一千六百六十二畝,昆山縣大虞浦圍田二十六畝,小虞浦圍田一百六畝,新洋江圍田一百七畝,昆塘圍田三十三畝,許塘田二十六畝,六河塘圍田一十三畝,常熟縣梅里塘圍田二畝,白□浦圍田二百三十一畝,自今通泄水勢。[23]食貨8之7—8
這段文字中,湖、蕩、潭、灢都是儲水湖泊,從圍田的畝數看,被侵占的湖泊面積近萬畝。
湖田不僅限制湖泊的儲水功能,而且也阻礙新水利工程的建設。昆山縣至和塘,雖名為“塘”,但是近七十里長,實為一中型湖泊,其于至和二年(1055年)開浚,花費人力十五萬六千工[28]卷十九《水利》。由于渾潮涌入,泥沙沉積后,至和塘常常壅塞。時人提議于湖泊之南曹涇、界浦、薦浦三港各立堰閘,障斷渾潮,使湖水不南下而東流,則湖泊不塞。但是,此提議卻遭湖泊北岸之人的反對,其中緣由是:
其閑多邸第湖田。每慮捺斷則湖水無泄,恐致渰田,而圍田于北湖者,羽翼其說以阻撓。[26]
湖泊北岸存有大量湖田,田主擔心南岸設立堰閘后,如雨潦則會導致湖水淹沒北岸湖田。由此可見,太湖平原被充分開發后,如要建設新的水利工程,需要在各方利益間協調,這進一步加大了水利建設的難度。
并且,湖泊水利也面臨被破壞、荒廢的現象,很大原因是因為平原地區商業發展后,人們為了行舟之便?!多P亶上水利書》討論蘇州水利設施遭破壞的原因:
是皆古之良田,因岡門壊,不能蓄水而為旱田耳。岡門之壊,豈非五代之季民各從其行舟之便而廢之耶。
其水田之堤防,或因田戶行舟及安舟之便而破其圩,或因人戸請射下腳而廢其堤,或因官中開淘而減少丈尺,或因田主但收租課而不修堤,或因租戸利于易田而故致渰沒,或因決破古堤張捕魚鰕而漸致破損……[19]卷十三《郟亶上水利書》
上述以太湖平原為例,論述了平原地區人丁滋長的情況下,農田開發成為第一要務。水利本與農田相輔相承,但是人們對農田的持續需求,侵占了湖泊的面積,導致水利受損。時人面對湖泊日益減少的狀況,言之:“曩日潴水之地,百不一存……有水則無地之可潴,有旱則無水之可戽。易水易旱,歲歲益甚?!盵23]食貨61之138
總之,宋代東南的河湖水利面臨諸多困境。隨著時間的推移,資本、人力的單位產出逐漸降低,人們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本與人力去推動新的水利工程的開發、舊的水利工程的修繕。并且,在宋代總的技術水平下,東南五路平原地區的土地承載能力已很難提高,人們通過侵占湖泊面積來增加農田面積,從而增加農業產出的方法無疑是飲鴆止渴。但是在東南五路中,面積占比更多的丘陵山地,陂塘水利卻有了長足發展。人們靈活運用丘陵山地的地理條件,開發出眾多的水利工程,促進了當地的農業進步。
宋代東南丘陵是以溪流為水源、以陂塘儲水導水的陂塘水利體系。丘陵山地的水利工程或是在溪流造壩攔水,引溪水自流灌溉;或是在山谷造堤蓄水,另建溝渠引水;或是在高處鑿塘蓄水,自上而下灌溉高地坡地。人們根據地形地貌,建造適應自然條件的水利工程,為東南丘陵的農田開發創造了有利條件。
丘陵山地的溪流眾多,水量不及平原地區的河流豐富,落差大,水勢猛,這就決定了依托溪流建造的水利工程,只能是中型、小型的水利工程。而中小型,尤其是小型的水利工程,工程易成,小型方便,建造、維修費用低廉,資源分配的矛盾也容易協調,非常適合孤立、人數不多的農業生產集體。如福建路,“閩地多山,……其間大溪小澗可以渠者,不知其幾”[29]卷之四,人們依靠溪澗之利,砌壩擋水,作陂灌田。福建路也是宋代諸路中丘陵山地水利發展最為迅速的州路。[30]P36
同樣,相比于平原湖泊“以溉千頃”[31]卷之三十五《蘇公軾請開河奏狀》,溪流由山間小澗聚匯而成,灌溉面積有限,如萬玉泉“溪源出縣北五十里。石洞中濆涌而出,流為小澗,溉田數千畝”[32]卷九十八?;罩菔菛|南丘陵中典型的丘陵山地地形,“山峭厲而水清澈,有佳山水,在萬山間”[9]P281。當地的農田灌溉多借助于溪流,“此州農田多藉水利,因溪堰水者謂之堨,鑿田蓄水者謂之塘,興工雖難為利則廣,修治不輟灌溉甚多。”[33]卷二《知徽州奏便民五事狀》筆者依據《淳熙新安志》記載的江東路徽州五縣內主要大溪的灌溉面積,制作下表:

表3 徽州六縣內溪流灌溉表(4)資料來源:《[淳熙]新安志》卷三、卷四、卷五。

續表
通過表3,我們可以觀察到以下事實:1.溪流的灌溉面積有限:灌溉面積在10頃以下(含10頃)的溪水15支,10—20頃(含20頃)的溪水6支,20—30頃(含30頃)的溪水3支,30~40頃(含40頃)的溪水7支,40—50頃的溪水1支,有2支溪流灌溉面積在80頃左右,證明了這些溪流上的水利工程服務農田面積不大,工程多是中小型。2.溪流的灌溉面積與縣域農田總面積的比值,多在1%之下,最小值是0.07%,意味著縣域內的主要大溪,或者說大溪的干流,并沒有對全縣的農田灌溉有很大的貢獻。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與山地農田形態有關。徽州農田在“大山深谷,層累而上,殆十數級不能為一畝”[9]P281,人們將激流之水運至高地有困難。從而可以進一步推論出,五縣大部分農田利用的水源主要是山間的泉水、小溪,或者依靠水塘儲存的雨水。也因此,只有水利條件較好的盆地才能開發成水田,而大量的坡地、山地只能開發成旱地。[13]P134所以,我們可以進一步推論出,在丘陵山地的地理空間下,水利技術與農業開發有極大的關聯。[34]
再者,人們依托溪流建立起水利工程主要是陂(擋水儲水)、塘(蓄水)、溝渠(導流)?!渡虾伎h志》中記載:“先民殫精農業,隨水勢之高下引以灌田。……橫截溪流遏水而入圳者曰陂,或用石或用松,隨地所宜而為之。承陂水而引之田者曰圳,或繞山麓或迤路旁,有長數里者。陂圳之制不同,圳承陂水?!盵35]卷十一由記載可見,溪水被阻擋之后則成“陂”,陂中的溪水流入“圳”中,圳即是溝渠;然后溪水經溝渠流入農田?!掇r政全書》則認為,“源來處高于田則溝引之。溝引者,于上源開溝引水,平行令自入于田?!盵36]卷十六《為平地仰泉用法有六》可見,溝渠是溪水自流灌溉中不可缺少的設施?!掇r政全書》又指出,溝渠的開挖過程“須測量有法,即數里之外當知其髙下尺寸之數”,這樣水流才能自上而下自流入農田,否則“溝成而水不至為虛費矣”。[36]卷十六《為平地仰泉用法有六》

圖2 陂塘《王禎農書·灌溉門》,明嘉靖九年刻本。圖3 水塘《王禎農書·灌溉門》,明嘉靖九年刻本。
但是,《王禎農書》對陂與塘的區分在東南丘陵卻不合適了,因為東南丘陵的大部分陂的灌溉面積難以達到百頃甚至千頃,而水塘不僅分布在平地,還分布在土坡、高地等各處。所以筆者借鑒長瀨守的觀點[37]P101并加以補充后認為:“陂是在傾斜地建成的堰對山坡谷地流下的溪水進行阻擋后形成的蓄水設施,主要功能是灌溉,需要溝渠等配套水利設施;塘則是在平坦之處建造的人工儲水池,只需要小規模的土木工事,使用沒有閘門設施的水道來排水。”塘可以建在低洼平地,也可以在坡地、半山腰,甚至山頂處。陂、塘往往通過溝渠串聯在一起,形成一張灌溉網——陂水通過水塘對水資源進行調節;塘有陂水的補充,不會因為集水面積小而導致干枯。而下文為了敘述之便,“陂塘”則分指陂與塘兩種水利設施。
有宋一代,東南丘陵的陂塘水利發展迅速。陂也被稱為堨,“因溪堰水者謂之堨”[33]《知徽州奏便民五事狀》。陂的建設,大大促進了農田開發,尤其是高地的農田開發。如宣城位于江南東路,地形多山,“宣之為州,被山帶江,民耕于高,無灌溉之利,而仰澤于天”[38]P861;笪岳、豐稔二陂就促進了宣城縣的高地開發。紹興中,吏部侍郎洪遵上奏即言道:
(宣城)縣有笪岳、豐稔兩陂,遏溪水以溉田。自政和初為水所壊,莫能修復,并陂之民,歳??嗪?。珦修治,朞月而畢,高山之頂皆為良田。明年宣城大水破圩田一百六十余所,而陂口不動,百姓更名曰林公泉。[39]卷一百四十三《紹興中遵又薦用林珦上奏》
這則史料里笪岳、豐稔陂“遏溪水以溉田”,說明二陂乃是將匯聚的溪流阻擋住;陂修復后“高山之頂皆為良田”,則是陂堰擋水后,抬高了水程,溪水借助溝渠可以流到以往無法灌溉的高地,從而促進了高地的農田開發。
處州的水利工程蔣溪堰,更是灌溉高地的陂堰之范例。原先“為田凡三十頃,被其灌溉然”,蔣溪堰的灌溉面積有限。靖康紀元,知縣姚公躬訪舊址,增加基座,“級以段石,又為陡門”,使水流向高地。
李山畈其田不下幾千頃,地勢高阜,雖歲苦雨,亦復土見。公乃鑿云水渠,播為北流,而橫被之余,波所暨磽瘠皆膏潤胍起。[40]卷之四《水利志》
姚公為陂堰配置了云水渠,使得陂水向北流,讓原來干旱的幾千頃高地“膏潤胍起”。 這種情況也見于浙西路的湖州,湖州以小陂灌溉山腹中的小田,初為72陂,南宋時為24陂。[41]
福建路更是多山,尤其是閩東并海之鄉,“飲天之地,寸澤如金”“ 一掬清流一杯飯”。[11]卷十五宋代福建山區水利尤為突出。《八閩通志》載,宋代建安縣建設的陂多達215所之多,陂址、陂名俱詳。例如黃竹壟陂,在麻溪里溉田一百余畝;楮樹山大陂,溉田一千余畝;伯通橋陂,溉田五十余畝;[42]《水利》等等。同樣,陂也促進了當地高田的開發。如龍溪縣新渠,“渠成,自溪導水,以次而上,向之所謂高平之田,悉沾其利,計其所灌無慮數十頃上?!盵43]卷之一《地理》又如莆田縣內陂堤,多是唐宋義士所建,陂“障山泉以資灌溉,法詳而備故,其民勤于田,而皆再熟其間”[10]卷二《雍正五年堤決圳道圮裂》。
陂之外,塘對丘陵山地的農業影響同樣巨大?!锻醯澽r書》云:“救旱之法,非塘不可?!盵24]《灌溉門》塘主要是儲蓄雨水或是由溝渠流入之水,干旱時節以蓄水灌溉農田。對于高田,溪水難至,故當在山頂、山腰平坦處鑿建水塘,《陳旉農書》特別提到:
若高田視其地勢,高水所會歸之處,量其所用而鑿為陂塘,約十畝田即損二三畝,以潴畜水。春夏之交,雨水時至,高大其堤,深闊其中,俾寬廣足以有容。[44]P15
可見,高田特別需要水塘。在高處開挖水塘蓄水的好處有二:一是大雨時攔蓄雨水,還能避免雨水沖刷泥石而下,毀壞良田,造成肥料流失;二是干旱時可以放水,以資灌溉。尤其是東南丘陵梯田的興起,使高處建塘的意義更為重大。福建路安溪縣眉田山,應該借助水塘來蓄水:
一嶺復一嶺,一巓復一巓。步邱皆力穡,掌地也成田。線引山腰路,斜穿石眼泉。[45]卷三十二《眉田山》
又見《泊宅篇》中閩中梯田:
墾山壟為田,層起如階級,然每遠引溪谷水以灌溉。[46]P15
這些梯田主要是靠泉水灌溉。泉水地勢較高,水源較為穩定,但是流量較小,需要蓄積起來使用;[47]P464所以塘起到蓄積泉水的作用,使山田“遇小旱不絕收獲”[48]卷四《風俗》。
陂塘是丘陵山地種植業的重要補充,正如《高望道中》所云:“積雨漲陂塘,田塍插晚秧。遠山宜薄暮,高燕弄微涼?!盵49]卷第五陂塘水漲后,農田得水,方能更好插晚秧。陂、塘相較之,山區陂堰往往比池塘更加重要。[47]P464通過陂渠串聯的灌溉系統,溪水自流灌溉,節省人力,不需汲水入田;另外在干旱時節,池塘蓄水也會蒸發干涸,而陂渠引自活水,雖然溪流水量也會減少,但是依然可以補給農田。如贛州大庾縣,當地農田“資山泉者十一二,資池塘者十二三,資陂圳者蓋十居其七”[50]卷二,農田依靠陂者居多。
宋代東南丘陵部分州縣的陂的建設,參見下表(表4)。需要指出的是,陂數皆由地方官統計,可是不同地域的官員對陂的定義不同。有些地方官認為大河的水利工程才能稱之為“陂”,有些地方官則認為丘陵山地中小的蓄水工程也可認作是“陂”,這樣便會造成統計口徑的不同。如《永樂大典》收入《清源志》泉州德化縣陂數:“縣內縣田多于山。危耕側種者。率引泉以灌一線之溜。驀絕山谷。□旱弗匱。間有小陂埭。然非巨川不注官籍。舊志所載二陂而已。今縣申復有六陂。”[51]卷2755從中可見,“非巨川不注官籍”,所以當地官員原先記載只有2陂,之后也只增為6所而已。贛州府對“陂”規模的認定,應當比泉州府小得多,所以數量相當多。不過,雖然統計口徑有差異,此三路陂數的增多是個不爭的事實。
另外要指出的是,由于丘陵山地地形起伏,溝谷支沖散布,平坦地段少,土地破碎,所以陂塘或是建造在山間谷地,或是開鑿在平坦地段,其規模以小型為主,數量眾多。而陂塘的灌溉面積又與其容積成正比例關系,容積大,灌溉廣;容積小,灌溉面積小。東南丘陵府縣域內陂塘的灌溉面積、容積都不大。如婺州金華縣共有官私陂塘837處,陂塘的平均灌溉面積在200畝左右,平均大小為22.7畝。[52]江南西路的贛州、信豐、龍南、雩都四縣的陂塘的灌溉面積如表5所示:

表4 江南東路、江南西路、福建路部分縣的陂數統計(5)數據來源:《旌川志》卷八,《涇川志》卷一三,《秋浦新志》卷一六,《[康熙]徽州府志》卷之八,《永樂大典》卷之二千七百五十四、《章貢志》、《[同治]贛州府志》卷之六、卷之七,《三山志》卷十五、卷十六,《建安志》卷二四,《清源志》卷七,《清漳新志》卷十,《莆陽志》卷一五,《臨汀志》山川。此表的主體內容引自《宋代の陂塘の管理機構と水利規約》一文,筆者補充了徽州、贛州、袁州的資料。參見周藤吉之:《宋代の陂塘の管理機構と水利規約》,收于氏著《唐宋社會經濟史硏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65年。

表5 贛州陂的規模(6)數據來源:佐竹靖彥.宋代贛州事情素描[A]//佐竹靖彥.唐宋變革の地域的研究[M].東京:汲古書院,1990.佐竹靖彥采用的研究方法是將《[同治]贛州府志》中列出的陂名與《永樂大典》卷之二千七百五十四、《章貢志》中記錄的陂名予以比對。因為《[同治]贛州府志》記錄了每個陂的灌溉田數,如果方志出現的陂名與《永樂大典》中一樣,則可以近似地計算為此陂在宋代灌溉的田畝數。筆者依據《[同治]贛州府志》卷之六、卷之七對數據的計算錯誤進行了修正,佐竹氏文中的總灌溉面積計算為3175.22頃。
從表5可以看出,信豐、龍南二縣的陂數明顯低于其他二縣,但是雩都的陂數最多,而總灌溉面積最少。這或許是地方官統計口徑的差異造成的,或許是雩都當地的水利工程被冠以陂名者居多。雖然如此,陂的平均灌溉面積為5頃左右,贛縣處于平均值,而灌溉面積在5頃左右并非是宋代江西陂塘灌溉的一般狀況。筆者根據《[咸豐]袁州府志》卷十五《營建》的記載,并與斯波義信的研究相對照(7)斯波義信在對江西宜春的李渠研究中,采用《[萬歷]袁州府志》的資料,得出分宜縣陂塘總灌溉面積在538.62頃,而《[咸豐]袁州府志》記載分宜總灌溉面積為582.62頃。此疑問之處,筆者采用《[咸豐]袁州府志》的記載。斯波義信的研究參考:斯波義信. 江西宜春の李渠(八〇九 — 一八七一)について[J]. 東洋史研究,1977(36):325—348.,制作表6:

表6 袁州陂塘的規模(8)數據來源:《[咸豐]袁州府志》卷十五《陂塘》,清咸豐十年刻本。
從表6中可以看出,袁州陂塘的平均灌溉面積在1.23頃,宜春有最多的陂塘數量,同時陂塘灌溉面積最多,平均灌溉面積也最大。但是,宜春的李渠是一個大型水利工程,能灌溉約200頃的土地。如果除去李渠,宜春陂塘的平均灌溉面積也有1.92頃,還是高于其他三縣。斯波義信認為袁州是扇形地形山地開發徹底的例子[41],其實袁州內部也是非常不同的。
通過表6還可發現,分宜、萍鄉的陂塘平均灌溉面積在1頃以下,可見其水利工程普遍屬于小型。萍鄉處于山區,無大河流,當地人們只能依托溪流,建立小型陂塘。分宜與宜春雖同有渝水流過,但是宜春是州治所在,官府可以調動資源修繕水利,造成宜春水利工程數量遠多于分宜。李渠就在至道三年、天禧三年、宣和六年、淳熙四年、淳熙十年由郡守或者通判主導,得到大的修繕。[53]卷十五《宋李渠志》但是分宜的水利工程卻難有如此的支撐。袁州確實是探究水利與農業的絕佳案例。
當然,我們也可以將贛州與袁州的陂塘數量、平均灌溉面積等,視作兩地的農業發展水平的參考。我們可以推論出,贛州相比于袁州,更趨向于山地經濟,農業欠發達,建設陂塘的難度也較大;當然,這主要是由兩地的地形地貌差異造成的。
宋代東南五路人口增加迅速,尤其兩宋之交,北方大量人口移民至東南五路。江南平原地區的土地承載能力有限,人們更多地走向丘陵山區,開發低山丘陵與山地。這種農業的開發進程帶來了水利工程的變遷。首先,以太湖平原為典型的河湖水利需要更多的人力與資本投入,并且農田的進一步開發是以湖泊被侵占為代價的,河湖水利的功能逐漸被局限,導致河湖水利走向困局。再者,陂塘水利為東南丘陵的農業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一方面,陂塘適合東南丘陵的自然條件。陂是對山坡谷地流下的溪水進行阻擋后形成的蓄水設施,它需要溝渠等配套設施,實現溪水對農田的自流灌溉;塘則是在平坦地建造的蓄水池。另一方面,人們或者選擇溝渠引水灌溉高地,或是高處鑿塘汲水灌溉,促進高地農業的發展。而且,陂塘數目多,規模小,灌溉面積有限。比如金華縣陂的平均灌溉面積在2頃,贛州為5頃,袁州陂塘為1.2頃。陂塘的特點很適合東南丘陵零碎化的農田,也適合村落對水利工程的運營與維護。
東南丘陵的陂塘水利模式影響甚遠。明清時期,人們持續開發南方山丘地區,人們或是對宋代陂塘重建或改建,或是新建陂塘,模式不離宋代窠臼;陂塘工程得到更大推廣,并且與多種工程相結合,采用蓄、引和提水灌溉,充分利用水資源[47]P464,大大促進了東南丘陵的農業開發。[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古代日用類書中的農業史料整理與研究”(19CZS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