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天山的“大兵們”

□王建新

逝水流年，往事如煙，仰望星天，無言以對。指間的歲月，在不經意間撕扯著心扉；我時不時想起一些舊時光，記憶卻開始學會擱淺，只留下一片蒼白，凌亂著心情；然后在不經意的某個瞬間，想起在天山深處當“大兵”的往事，突然一種情感油然而生，讓人終生難忘。

1984年5月，我所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八師二十二團大部官兵從北疆開拔南疆，始修建一條縱穿天山南北的國防軍用通訊電纜。這條線路北起烏魯木齊，南至和靜縣巴侖臺，將穿越冰大坂（天山一號冰川），然后向西翻越朗布里柯和拉爾墩二個冰達坂，跨過巴音郭楞河、鞏乃斯河、伊犁河等三條天山主要河流，沿途經過巴音布魯克草原、那拉提草原、新源縣，從東到西，經歷荒漠戈壁，河谷草原，雪山達坂，最終到達伊犁。

5月28日，我一營奉命趕赴南疆施工挖電纜溝。當天晚上駐扎在烏魯木齊烏拉泊兵站，第二天一大早，部隊經后峽白楊溝，沿226國防公路（據日記記載：當時的名稱）一路向南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天山冰大坂，攀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號稱新疆第一彎的八盤山，再向西進發，軍車經過十多個小時的急馳，于凌晨四點鐘到達名叫烏魯木齊市牧場的牧業點，全連官兵集體擠在了一座大倉庫里休息。由于高山反映，大家只感到呼吸急迫，睡意蒙眬，有的戰士甚至出現了耳鳴、頭痛等癥狀。

清晨八點，帶隊連首長不等官兵睡醒，就吹哨集合命令各班、排按指定位置搭建帳篷，說是中午團首長要看望和視察營地駐扎情況。我和戰友們暈暈糊糊地爬起來開始搭建帳篷，平時幾分鐘完成的任務，硬是用了30多分鐘才搭建好。

5月24日上午，營連首長做了戰前誓師動員大會，要求全體官兵做好思想準備，克服高山反映，高質量完成好施工任務，隨后各班排開始分發十字鎬和鐵鍬。第二天早晨六點鐘我們乘車前往10余公里的冰大坂荒漠半荒漠大草原上去施工，每天每人任務10米，深度1.8米，寬度不限，遇到干溝地段還必須深挖2.2米-2.4米，由此打響了施工開挖電纜溝的戰役。

我們施工的地方位于天山南坡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冰大坂區域。這里地形復雜，土質堅硬，鵝卵石多，且海拔高，空氣含氧量低，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官兵感覺身體不適，出現了呼吸急迫等癥狀。人一運動，胸揪得似撕心裂肺，感到渾身無力，昏昏沉沉，直想喝水，一壺水不到半個小時就被喝完，水不夠喝就趴在被牲畜踐踏過的混濁的泥水里解決饑渴。好幾次我因體力透支，高山反映，暈倒在電纜溝里，被戰友們抬出來休息！仰天嘆息道，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天山深處的“大兵”，直后悔來當兵！

在那個年代，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此次施工時間緊、任務重，按新疆軍區要求必須在8月底冰雪封山以前完成電纜溝開挖、鋪設、深埋任務。但由于我們這批上陣施工的戰士大多數是新兵，在家都沒有干過重體力勞動，一連幾天分配的任務基本上都沒能完成。看到這種狀況，連首長心急如焚，只好強令全體官兵們不分白天、黑夜加緊施工，平均每天作業時間超過16個小時，除去吃飯、捻鎬頭時間，官兵們一天只能睡五個多鐘頭，早晨六點鐘就要爬起來準備上工地。戰士們個個疲憊不堪，有的累得起不來床，只掉眼淚。看到這情景，帶隊副指導員手拿著皮帶，一邊拍打著，一邊高喊著讓大家趕快起床，可謂：這邊起、哪邊倒，幾十分鐘過后，在排長、班長和黨員的帶頭下，戰士們才強打精神，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大多數戰士疲憊得一連幾天洗不了一次澡和臉，刷不了一次牙，毫不夸張地說，襪子臟得都能“立”起來、臭得連牧羊犬都不愿“湊”，但大家都沒情緒埋怨。

在山坡上挖電纜溝真是不好挖的，施工難度、強度超出想象，特別是遇到有石頭的地方，我們用十字鎬刨，把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口子，手上磨起了血泡。由于長時間握鎬頭、鐵鍬，使戰士們的十指僵硬，早晨起來一看都握成了拳頭，一扳像彈簧似地彈直了，再一扳又彈回去了，雙手一碰工具條件反射就握住了把子。電纜溝深一米左右時還便于開挖，越往下挖越不好挖，主要是溝底狹窄，鎬頭、鐵鍬伸展不開，只能一點點摳。個頭高的人還能往遠處甩點，對于個頭只有1.64米的我來說，就費勁了，站在溝里，外面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憑感覺用鐵鍬甩出一點，然后再爬上爬下清理一下，勞累不說，由于沒有安全帽，頭部、肩膀稍不注意就會被從上面滾落下的大小石頭砸中，流下來的泥沙也經常搞得人灰頭灰臉，狼狽不堪，后來一看這樣不行，干脆跑到炊事班找了一個小鋁鍋，自制成頭盔扣在頭上才免于皮肉之苦。干活時手臂碰到空間狹窄的溝壁上是常有的事，使人青一塊紫一塊，傷痕累累，有時還流血，傷口很長時間不見愈合。常言道：寧愿挖方，不愿回填。尤其是遇到坡度大的地方，人只能仰著身、抬著頭，一鐵鍬一鐵鍬地往溝里回填，苦不堪言不說，工效也上不去，一天下來渾身酸痛，連路都不想走。

在這里我們體會了一天四季的感受。老天似孩子的臉，山坡下和山坡上兩重天，一會兒陰雨綿綿，使人渾身濕透，貓在電纜溝里，猶如“落湯雞”；一會兒又大雪紛飛，穿著軍大衣身上也覺得冷；不多一會兒又炎炎烈日，光著膀子都覺得熱，個個被曬得似“非洲黑人”！最讓人頭痛的是由于海拔高、氣壓低，饅頭、米飯蒸不熟夾生，加上蔬菜少，幾乎頓頓吃罐頭，使人直反酸、惡心、嘔吐，但又不得不強忍吃點，為的是有體力施工。為了鼓勵士兵們完成任務，指導員竟然獨出心裁每天二趟背著籮筐往返于駐地和工地之間給完成任務好的士兵獎勵兩根油條吃。吃到油條的戰友自然多了一份榮譽感，但事情也來了，止不住放燜屁，可謂臭氣熏天，有風時臭屁順著電纜溝吹到下方，大家風趣地稱作“油條屁”。

倔強的我是一個不服輸的人，看見別的戰友任務比我完成得好，很是不服氣，一連數日“卯足”了勁，加班加點拼命施工作業，有時直到夜幕降臨才收工，自然也吃上了油條。有一次，山洪爆發，為了使剛剛開挖好的800余米長電纜溝免予沖毀，我與戰友們毫不猶豫地跳進冰涼刺骨的水中堵洪水，兩個小時后，戰友們把我拉出來時，雙腿好像灌了鉛似地站不起來。看到此情景，班長忙對戰友吼道：“你們還愣著干嘛，還不趕快扶他起來活動，不然他的腿就要廢了。”十幾分鐘后，他看我能挪動腿慢慢行走了，就趕快讓我回營地。不知過了多久我跑不動了，一頭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被送飯的炊事兵發現后，抬進帳篷，脫下滿身泥水的衣服，叫來衛生員為我注射了針劑，服了感冒藥，又拿來幾床軍被蓋在了我身上，幾個小時后看沒事了，我便又匆忙趕回工地。

有一天上午我排在半沼澤濕地施工，烈日當頭，電纜溝底層凍土層在陽光的照射下開始消融，作業溝里滿是泥水，大家苦不堪言，站在一人深的電纜溝里奮力排水。“要塌方了，趕快上來！”突然聽到呼喊聲，我一驚，立即一個魚躍爬上來，一瞬間，只聽轟的一聲幾十米長的電纜溝被淹沒了！“快清點人數，看有沒有人被埋在下面。”只見一排長石少峰失色喊道。確定大家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我猛地感覺右腳脖子一陣酸痛，意識到剛在爬上來時腳崴了，所幸沒傷著骨頭。一連幾天我輕傷不下火線，堅持每天施工，使受傷的腳一直不見消腫，有時痛得晚上不能入睡，連鞋和襪子脫起來也很費勁，直到半個多月后才慢慢好轉。

在施工當中也出現了許多怪事，頭兩個月每逢“7”日就會發生人員傷亡事故。6月7日特務連一名排長帶領一名老兵去排啞炮，老兵的半個臉當場被炸飛，不等送到解放軍第十四醫院就壯烈犧牲；6月27日工兵連兩名老兵放炮作業，導爆索意外爆炸，一名戰士胳臂當場被炸傷、另一名戰士左腿被炸成三節；7月7日在三連官兵施工回駐地途中，嘎斯軍車在爬坡時，一名坐在大廂后面的戰士，也許是太勞累了，也許是出現了幻覺，竟迷迷糊糊地從車上跳了下去，好在傷勢不嚴重，由此給大家蒙上陰影，上下官兵心情凝重。團首長聞訊百思不得其解，氣得直罵娘，不得不講迷信，逢“7”日來臨就命令全體官兵停止施工，進行安全教育。

錚錚鐵骨承載著理想和信念，浩浩雄風激蕩金戈鐵馬。為了修筑這條500余公里長的電纜溝，三年間五名年輕的戰士永遠倒在了天山之中，長眠在高山之巔，把生命中最壯麗的青春留在了這里，可以說這是一條用鮮血和汗水鑄就的國防生命之線，愿犧牲在這里的戰友們能夠安息，一路走好。

再回首，已成殤。青春的回憶，猛擊著誰的心，激蕩在長長的回憶長廊中。也就在這時我才深深地體會到，這世間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只有“觸碰、感受、經歷”過才知生命的可貴！這就是我們80年代當兵人無堅不摧、默默奉獻，用自己一腔熱血，不屈地敢于抗擊自然界的真實寫照，我們無愧于西上天山“大兵”這個光榮的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