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章榕
一
早在福建省政協十一屆第五次全會期間(2016年初),省委召開的省政協港澳委員座談會,來自福建省港區政協委員朱向在發言中提到,2015年7月,第九屆重走“朱子之路”活動,以7天的“書院文化之旅”為主題,吸引了大陸、臺灣、香港等地高校學生150多人參加。來自臺灣的學生和學者在談感受時表達了三個“沒想到” :“沒想到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書院(松洲書院)是在福建”“沒想到歷史上福建有的縣市多達20個以上的書院”“沒想到臺灣的文化傳承與福建書院的淵源那么深(臺灣早期書院多為福建官員創辦,多由福建籍學者主講)”。
當時我忝列旁聽,聽后內心咯噔一下,別說臺灣的師生“沒想到”,即便我一個福建人,也不了解地處漳州的松洲書院,還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書院。
想找個機會去松洲書院一探究竟。可是,一等就是五年。不是沒機會去漳州,卻總是來去匆匆。
乙亥年金秋,我去漳州開會,因為要與日后鄭州的一個會議銜接,我就在漳州多逗留了一天,想到心心念念的松洲書院。于是,請朋友駕車,送我前往漳州薌城區浦南鎮松洲村。
大約一個小時的行程,我們在松洲村口下車。首先見有一塊立碑,上書“福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松洲威惠廟中殿遺址,福建省人民政府2005年12月立”。
旋即產生疑問,探訪的不是松洲書院,怎么保護的是威惠廟遺址?
容不得多想,雙腳已經步入。松洲書院面臨九龍江北溪,背靠石鼓山,從今遺址看為典型的三進式,前兩進早已倒塌,第三進是新修的,中殿走龍浮雕的須彌座上供奉著“開漳圣王”陳元光,后是其父陳政,東西配殿崇祀其部將。
據書院管理者鐘老伯介紹,清同治三年(1864)于太平軍入漳時焚毀,后又重建。自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后,2012年完成了后殿書院部分的修復,2017年底再次對書院的主座和東西配殿進行維修,2019年4月工程竣工。修繕一新的松洲書院門柱上懸掛“大唐松洲書院舊址”匾額。
松洲書院創辦于唐中宗景龍二年(708),比學界以往公認的唐玄宗開元六年(718)的洛陽麗正書院早10年,因此被稱為“中國最早的書院”。此已被載入了《中國教育志》。
二
福建在歷史上被稱為“蠻獠”之藪,怎么會建有中國最早的書院呢?
話得從陳元光入閩平亂說起。
唐總章二年(669)泉潮間“蠻獠嘯亂”,陳政奉詔帥兵南下,從河南固始縣出發。“民苦蠻獠之亂,僉乞鎮帥以靖邊方。”其子陳元光時年13歲,也加入南下的唐軍。 21歲的陳元光子承父業,執掌帥印,繼續帶領陳家軍開發南蠻之地。
陳元光在征戰中,深知“兵革徒威其外,禮讓乃各其心”的道理,于是,他主張“其本則在創州縣,其要則在興庠序”。當戰亂甫定,他就向朝廷上了《請見州縣表》的奏章,得到了朝廷的批準。唐垂拱二年(686)漳州置郡,同時任命他為漳州首任刺史。漳州創建之時,他在州郡職官中設專司教育的“文學”一職,主持鄉校事宜。在這樣背景下,松洲書院應運而生。
唐景龍二年(708)陳元光之子陳珦接受龍溪縣令席宏之恭請,創建“松洲書院”。書院占地面積約15畝,具有相當大的規模。書院建成后,招收生徒40人。
松洲書院能在蠻夷之地出現,功勞首推陳元光。此外,依我看還有兩個因素不可忽視:
一是地利。松洲書院在浦南的古松洲保出現,這個地方屬于唐化里地域。所謂“唐化里”,是隨著陳元光父子戍閩,將中原文化帶入閩南地區,并扎根下來,被宋代人們稱之為“唐化里”。據漳州市委黨校何池教授考證認為,古松洲保是中原文明在漳州的濫觴之地,而唐化里則是唐高宗年間中央政府在閩南設立的一塊經濟文化實驗區。
二是人為。陳珦從小聰慧過人,少時沉靜寡言,不善交往。16歲舉明經,授職翰林承旨直學士。當時武則天稱帝,朝廷昏亂,他郁郁寡歡地任職十二年。當龍溪縣令席宏發出邀請,陳珦即奏上疏乞歸養,借口雙親年邁,請求辭職返鄉供養父母。
尤為可貴的是,當陳元光以身殉職后,陳珦世襲父職,他治理漳州20余年,多有建樹。唐開元二十五年(737),癡心教育的陳珦辭官再度回到書院講學,直至唐天寶元年(742)卒,終年62歲。
盤桓松洲書院,院里散落著精美的石雕、石獅、石鼓、石柱、石硯臺等盛唐遺存,古樸蒼涼。歷經了1300多年歷史更迭,能留下這些念想,更重要的是遺址平面清晰可辨,被保留下來,殊為不易。
我想,這很大程度得益于設置威惠廟。
陳元光于唐景云二年(711)逝世,朝廷念其開漳有功,下詔立廟,初名“將軍廟”。故在松洲書院前興建將軍廟,以紀念陳元光、陳珦父子二刺史對開發漳州的功德,并官定為漳州文武官員于春秋祭日進廟祭祀。松洲書院因此成前廟后校的結構。至北宋政和三年(1113)十月,朝廷詔令為將軍廟賜額“威惠”。此后,泉潮漳各州所立的將軍廟均稱為威惠廟。
松洲書院與松洲威惠廟在建筑上合為一體,后來松洲書院歷經各朝重修,一直保持這種“廟宇兼書院”的特點。因為有了民間信仰的庇護,無形中是對書院的保護。可喜的是,前廟后校的布局似乎成了定制,一直影響到后來漳州的東鋪頭文昌書院和丹霞路的霞東書院。
三
機緣巧合,訪松洲書院后,第二天我從廈門飛抵鄭州,參加由全國政協港澳臺僑委員會等單位主辦的中國河洛文化研究會第三次代表大會暨第十五屆河洛文化研討會。
河洛是一個地域范疇,它是指黃河與洛河匯流形成的夾角地區,是“天下之中”。“河洛”又不是一個地域概念,它是中華民族文明的起源之地,也是優秀傳統文化的興發之地。誠如著名學者李學勤所言:“河洛地區處于中原的中央,河洛文化是中原文化的核心,也可以說代表著中原文化。”
松洲書院之行雖然短暫,但對于我鄭州與會頗有幫助。我擬一個發言的提綱;從全國最早的松洲書院溯源文化自信。
文化自信是最根本的自信。中原地區是中華民族的搖籃,也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歷史上中原移民三次大的遷徙:分別以“晉人南渡”“開漳圣王”和王潮兄弟入閩為其歷史標志。
陳元光來自中原地區的固始縣,唐初陳政、陳元光、魏箴兩次率領中原募兵(大多為固始籍)和家眷80余姓近萬人趕赴閩南,鎮撫騷亂,軍兵眷屬就地安家,未回故里。這不僅促進了當地民族融合,為閩南地區帶來了中原先進的生產技術和文化藝術,而且促成了閩南文化的產生,成為閩南文化的最初源頭。
根據何池教授的陳元光祖地尋蹤,固始自古是中原人口第一大縣,隋末唐初固始人口4-5萬人,如今人口160萬。固始縣建有全國獨一無二的中華民族大遷徙的“根親博物館”“根在河洛”,固始作為閩地眾多姓氏的祖根地,既有時空際遇的因緣,也有歷史變遷的必然。
歷史上漳州地屬偏隅,松洲書院能成為“最早”固然值得慶幸,但更重要的是唐開漳后,重學盛行,翻開了儒學在漳州傳播的新篇章;書院存世并不長,隨陳珦病逝而停辦,短短34年,卻開創了一代學風之先,有宋之降,漳州贏得了“海濱鄒魯”之美譽。
通過一個松洲書院的尋蹤,同樣也讓我產生了三個“沒想到”:沒想到開漳圣王陳元光開發閩南事功卓著,惠澤遠披;沒想到由此還溯源中華傳統文化的源頭和主體的河洛文化;沒想到閩南文化的歷史形成與播遷與中原地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