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有人問我,中軸對稱的紫禁城內,為什么有些建筑是不對稱的?比如養心殿在乾清宮庭院的西側,而東側與它遙遙相對的建筑,則是齋宮、毓慶宮、奉先殿三個東西并列的院落;再向外圍,養心殿以西為慈寧宮區,奉先殿以東為寧壽宮區,但慈寧宮區位置比寧壽宮區靠南,宮殿花園的組成方式也與寧壽宮及其花園不同。
這是因為紫禁城在明初奠定最初的格局之后,拆拆改改,不斷微調,使得紫禁城幾乎成為一個永無停歇的大工地,永無竣工之期。當年,那個從湖北安陸州匆匆趕赴北京登基的嘉靖皇帝,為自己的母親蔣太后修建了慈寧宮和花園(修建時拆除了原有的太后宮和旁邊的大善殿),為正德皇帝的母親張太后修建了慈慶宮,兩座太后宮,原本是東西對稱的,猶如天平兩端重量相等的砝碼。但嘉靖還是有私心的,他給自己親媽修的慈寧宮,占地面積雖不如慈慶宮(慈寧宮與慈慶宮區東西寬度相近,后者南北長度比前者大一倍),卻更加恢宏富麗,而給自己的伯母(慈壽太后)建的慈慶宮,卻簡陋粗疏。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親媽福薄,在慈寧宮建好的幾個月后就撒手人寰,而伯母張太后,雖不再似當年她丈夫,正德皇帝和嘉靖皇帝的父親明孝宗朱祐樘(弘治)在世時那樣深受寵遇——弘治皇帝對她摯愛情深,“篤愛宮中”,為了她不設一嬪一妃,宛若一對民間夫妻,這在中國歷代帝王中絕無僅有,此時的她,倍受冷眼,在慈慶宮里一點點淪為一個穿破衣、睡蒿席的孤寡老人,但還是活到了七十歲壽終正寢。
現在的慈寧宮和慈寧宮花園,在清代順治、康熙、乾隆三朝都有改建。慈慶宮消失了,清朝在它的南部建造了三座宮殿,供皇子居住,稱“南三所”。等到康熙大帝想要給太后們打造一處尊養之所時,只能將紫禁城東北部(南三所以北)原有的仁壽宮、噦鸞宮、喈鳳宮一帶,改建為寧壽宮區。
因此,外西路的慈寧宮區與外東路的寧壽宮區,在紫禁城中軸對稱格局中出現的位置差,是歲月疊加的結果,有些像今天的北京城,歷經世事演變,拆拆建建,雖原有的結構尚在,但許多細部的組織,已經不像原先那樣嚴格有序了。還有一點,就是當乾隆開始打造自己的花園,他更充分地表現出這千古一帝的任性。
慈寧宮是為太后建造的——清代順治皇帝英年早逝,他的母親孝莊太后成了太皇太后,這里又成太皇太后的居所。康熙登基后,每天都早晚兩次到慈寧宮向孝莊太皇太后問安。孝莊病重時,也是康熙親自調配湯藥,一勺一勺地喂她服藥。
乾隆的生母孝圣太后鈕祜祿氏(“甄嬛”的原型),也曾在慈寧宮區生活了四十二年。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她在雍和宮生下弘歷,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生育。雍正九年,皇后去世,乾隆即位后,按照雍正遺命,尊封母親為皇太后。
天底下最尊貴的圣母皇太后,世界縮減為一座窄窄的園林,在這深宮的最深處,在青燈古佛間,了斷自己的余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在慈寧宮花園走過的四十七年,孝圣太后沒有一天不在思念自己少女時代生活過的江南。乾隆一生六次南巡,前四次都與母親有關——他是想陪著母親離開宮廷里的虛擬山水,回到真實的人間。那個世界,比宮廷里的花園大上千倍、萬倍。四次南巡,他都恭敬地侍奉著太后的乘輿,在行宮朝夕問安。孝圣太后在八十六歲上安詳去世。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八十六歲的乾隆還在嘉慶皇帝的陪同下來到慈寧宮和壽康宮,顫巍巍地向母親生活過的地方鞠躬行禮。
明代的宮廷花園(御花園和慈寧宮花園),縱然折射著自然之趣,格局卻嚴守著儒家觀念,中正對稱、一絲不茍,體現著“家國同構”的原則性——孝敬老人(太后),不是家庭問題,而是政治態度問題,如晉代李密所說:“圣朝以孝治天下”。修身、齊家,才有資格治國,才有能力平天下。輪到乾隆決定塑造自己的花園,他就不再打算去搭理什么政治,原則性立刻讓位給靈活性,空間結構由規范走向自由,中軸對稱原則在紫禁城的后兩座花園——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即乾隆花園)中被徹底摒棄。用書法來打比方,御花園和慈寧宮花園是端莊秀麗的正楷,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則是行云流水的草書。
建福宮延春閣上,乾隆曾寫下一副楹聯:
閑為水竹云山主
靜得風花雪月權
大清年間的風花雪月,像電影一樣,在乾隆眼前播放,又被他記錄下來,寫成一道道楹聯,掛在建福宮的樓臺里。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君臨天下的皇帝,也要徜徉山水間,去花前煎茶、石上叩曲,做天地間的仁者與智者。建福宮就這樣,成了收納風花雪月、自然萬物的容器。這座花園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始建,將乾隆做皇子時居住過的乾西五所中的四所、五所改建成一座花園,又稱西花園,歷時十二年建成,占地4020平方米,殿堂宮室、軒館樓閣,圍繞著中央的延春閣,有“誤迷岔道皆勝景”之趣。
延春閣是一座明堂式的建筑——所謂“明堂”,其實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禮制建筑,至少周代就有,古人認為,明堂可上通天象,下統萬物,是體現天人合一的神圣之地。六朝《木蘭詩》寫:“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資治通鑒》記載,明堂共三層,底層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別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層十二面對應著一年中的十二個月和一天中的十二個時辰。王莽建立新朝,決定恢復久廢的明堂傳統,按照順時針方向在明堂中移動,每個月在特定的房間中,穿特定顏色的服裝,吃特定的食物,聽特定的音樂,祭祀特定的神明,從事特定的國事,成為一座大鐘上一根轉動的指針,以謀求他的統治與自然(天命)的統一。
延春閣翻版了明堂的建筑形式,卻沒有王莽的明堂那樣神乎其神,對乾隆來說,它只是一座與自然親密接觸的建筑而已,只不過借用了一點明堂的元素罷了。它屹立在建福宮的中央,四面環繞著其他建筑——東面是靜怡軒,西面是凝暉堂,南面是疊石和積翠亭,北面是敬勝齋。“在晴好的日子里,只要開啟四面的隔扇門,就可將室內與室外空間一氣貫通”,感受四時花開,感受季節輪轉。
乾隆為敬勝齋寫聯:
看花生意蕊
聽雨發言泉
亦為碧琳館寫過:
與物皆春,花木四時呈麗景
抗心希古,圖書萬軸引清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風花雪月,這世間的光景,無須一文錢買,人人皆有一份,只是勞苦大眾,生命被耕作稼穡占滿,只關心旱晴雨澇,沒有閑情逸致去吟花弄月罷了,于是把這份“權利”,留給文人墨客。皇帝享有人間最高權力,因此不只是“水竹云山”之主,這世界的花紅柳綠、環肥燕瘦都歸他享有,對風花雪月的權力,不需要去爭,只是皇帝也是“田力”——這宮殿、這江山,就是他的田,他也要披星戴月、起早貪黑去耕作,所以才有康熙皇帝早晨四五點就起床,坐以待旦,而乾隆晚年,更是每天凌晨三點就起床,真有點“半夜雞叫”的意思。因此,要當“水竹云山主”,要得“風花雪月權”,對于一個皇帝,尤其一個“好皇帝”來說,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搞大發了,會失掉江山,宋徽宗就是前車之鑒。但皇帝也是人,尤其乾隆,自詡文人,既是文人,哪能對草木春秋無動于衷?王羲之不是說過嗎,“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俯仰之間,才能探知這天地運行的道理,才能激發人的生命感,所謂諦觀有情,乾隆是王羲之的鐵粉,當然對這前輩的教誨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