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魯迅先生的日記,每到一年終了,總有一篇書賬,記他當(dāng)年所買的書,自然也是他當(dāng)年所讀的書,予以小結(jié),算得上是別開生面的一種過年方式。
歲末年初,燈下聚坐,朔風(fēng)呼嘯,圍爐夜話,作家們少不了的話題,便是一年過去得太快,作品寫得并不多,書讀得卻太少,定會生出許多遺憾。年輕人也許不當(dāng)回事,可年紀一把的人,苦日無多,難免要懊悔自己虛度光陰,回過頭去,細想那十二個月里,竟不知都干了些什么。隨之,如何好好安排即將到來的一年,便成了年節(jié)間的一個固定節(jié)目。所以,像魯迅以一篇書賬總結(jié)自己一年讀的書,送舊迎新,在中國,我再沒有見別的作家這樣做過。這樣考量精神食糧的過年法,要比大魚大肉、酒足飯飽的物質(zhì)滿足,更有意義些。
也許,在今天的中國,作家們有比讀書更值得關(guān)注的事情,已經(jīng)少有人對于書籍像魯迅那樣懷抱著癡濃的情感了。一些當(dāng)紅的同行,在書商候著、編輯等著、出版社瞄著、導(dǎo)演瞟著的情況下,批量生產(chǎn)都來不及,哪有時間讀書?若再從經(jīng)濟效益來看,讀書,是既費鈔票又費時間的事情;而寫作,哪怕多用一個標點,也可能帶來幾分錢的收入。所以,一些作家或多寫少讀,或僅僅讀一些馬上用得著的書,現(xiàn)躉現(xiàn)賣,或索性只寫不讀。把讀書與寫作視作一種簡單的投入和產(chǎn)出的功利關(guān)系,便是時下文壇的一種流行色了。
翻開魯迅先生的日記,最強烈的印象莫過于他讀書、購書、愛書、逛書店的熱忱。在日記里,幾乎每一頁都談書,每一月都購書,每一年都有書賬。他自1912年到北平教育部任職開始,至1936年于上海逝世為止,二十幾年間,一以貫之,每年都以一篇書賬結(jié)束,從未中斷。這部日記,早年有影印本出版,看那一筆不茍、工楷寫成的書賬,得知他視書如命的一生。讀書求知,廣泛涉獵,學(xué)無止境,永不滿足,真使我們這些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后來人深深感到慚愧。
讀書與寫作,對作家來說,應(yīng)如鳥之兩翼,不可偏廢。書籍是人類知識的積累,人類要是沒有這盞智慧之燈照亮著,也許直到今天,還生活在茹毛飲血的愚昧之中。正因為大海般不擇細流地讀書,所以魯迅才如此博大精深,汪洋浩瀚,令后人高山仰止。對比之下,就不免汗顏了。如今寫書的有幾個能像魯迅讀過那么多書?很多人連不加標點的文言文都未必讀得斷,何況其他?
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很有道理。光寫不讀,早晚就有砍不動柴的一天。因此,到了年底,若能像魯迅先生那樣,記一篇書賬,看看一年來讀了多少書,買了多少書,不也是一件很風(fēng)雅的事嗎?其實,讀書豈止有助于創(chuàng)作?精神上的補益,心靈上的充實,更是難以衡量的收獲。
(選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