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且”字祈使句研究

盧惠惠，王凱萌

（1．上海財經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200083；2．上海市甘泉外國語中學，上海，200065）

一、引言

呂叔湘先生把祈使語氣分為“禁止、命令、請求、敦促、勸說”等類別。[1]朱德熙先生從功能的角度，對祈使句進行過較為深入的討論。[2]23袁毓林先生則對如何判定一個祈使句提出了語義與形式相結合的標準。[3]9

“且”字祈使句是以“且”為標記詞，表達祈使功能的句型。“且”字是“祖”字的初文。關于虛詞“且”，普遍認為“且”由假借而來，產生于西周時期，“且”在古代漢語中是一個高頻詞，可作副詞、連詞、語氣詞等。在現代漢語中，“且”仍存在于書面語中，常為時間副詞，還傳遞了較強的主觀性，所處句子也帶上了“勉強、讓步”等意味。從歷時角度看，“且”常用于“建議、協商”義的祈使句中，由于對語境義的吸收，在交互語境中“且”浮現出祈使義，晚唐五代時期就已成為祈使句標記詞。

在宋元以來的白話小說中由于采用了說書模式，小說作者模擬說書人向聽眾講述故事，具有虛擬的現場互動性，常用于緩和祈使語氣，表達建議商量功能的“且”字祈使句得到了極為廣泛的運用，甚至發展成為說書人慣用的“套話”。

“且+VP”（VP為動詞性短語）祈使句自唐代產生以來，一直延用至明清時期的小說作品中，充分反映了當時的語言特色，但晚清以后，隨著中國傳統小說的現代轉型，“且說”“且聽”這類具有祈使功能的“且+VP”也跟傳統小說的其他敘事模式一起被淘汰。到現代漢語階段，“且”字祈使句除了在一些書面語殘存外，不再被繼續使用，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且”字祈使句未得到應有的關注。目前的相關研究多散見于工具書中對于標志詞“且”的釋義，句式角度的研究僅見龔峰，該文重點討論了“且+VP”結構由祈使標記向話題轉換標記的轉變。“且”字祈使句的句法、語義、功能特點等皆有待進一步考察。[4]本文將致力于解決以上問題。所涉語料選取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簡稱CCL）古代漢語部分的《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等。

二、明清“且”字祈使句的句法結構

“祈使句按其形式有顯性祈使句和隱性祈使句兩類，顯性祈使句具有特定的句類標記，比如特定的動詞、語氣詞、助動詞、否定副詞等。”[5]“且字祈使句”是以副詞“且”為標記的顯性祈使句。該句式在明清時期十分活躍，如：

例1． “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明《水滸傳》）

例2．未知陸遜可聽其言否，且看下文分解。（明《三國演義》）

例1用在人物對話，“且”表祈使語氣，兼具“暫且”義，是對說話人行為或狀態的和緩要求。例2為元語言性質的用法，是說書人對聽眾的建議。

（一） “且”字祈使句的主語

關于祈使句的主語成分，朱德熙指出：“祈使句的主語只能是‘你’‘你們’‘您’‘咱們’‘我們’（包括式），不能是第一人稱代詞‘我’和第三人稱代‘他’‘他們’。”[2]205也有觀點認為祈使句的主語并不一定是聽話人，如馬清華指出：“祈使句句主語的類型和其他句類的主語類型并無本質區別。”[6]

“且”字祈使句主語成分分為代詞、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兩種，其中，代詞一般為第二人稱代詞、第一人稱代詞復數和泛指總稱詞，并以第二人稱代詞為主。由泛指統稱代詞充當主語的主要有：“列位”“眾位”“大家”等，作為泛指統稱代詞，與說話人相對，因此，話語所指對象是除說話人以外的所有人，相當于“你們”，但更顯客氣和禮貌。由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充當主語的主要是稱謂性名詞。主要有姓名類如“孫悟空”“寶玉”等，身份類如“丈夫”“陛下”等，日常稱呼、社會職業、官位等，親屬類如“姨娘”“奶奶”等。

“祈使句的主語常常略去不說。”[2]205“且”字祈使句主語的出現以及出現形式受具體語言環境制約，主要是為了加重語氣，引起受使者的重視或者意由特定的受使者執行祈使指令，當稱謂性名詞做主語時，如：

例3． 賈氏道：“丈夫且休問，慢慢地卻說。”（清《紅樓夢》）

例中“丈夫”這一稱呼準確反映了主使者和受使者之間的關系，傳達出身份和地位等信息。“且”字祈使句有時稱呼語和主語同時出現，這時，主語多為人稱代詞，既具有明確的話語指向性，又保證了句子順暢性。如：

例4．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明《水滸傳》）

（二）“且”字祈使句的謂語

祈使句謂語一般由動詞性短語、名詞性短語和形容詞性短語充當，為句子的語義重心。主要由動詞性短語構成：單個動詞，重疊式動詞（可以是單音節的VV、VVO、V一V、VO一V或雙音節的ABAB、AB一AB等形式），以及動詞性短語作謂語和動補短語、兼語短語、連謂短語、狀動短語等。下面酌舉幾例：

例5．那妖魔氣得亂跳道：“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覺道怎么？且醫治一醫治。”（明《西游記》）

例6． “后面有三個在這里，賢弟且見他一面。”（明《水滸傳》）

例7．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國師也下下油鍋去。”（明《西游記》）

例8．戴宗分付李逵道：“你且去樹背后躲一躲，待我自入去見了他，卻來叫你。”（明《水滸傳》）

此外，且字祈使句的謂語還存在“把”字句和“將”字句形式，“把”和“將”作為介詞引進處置對象，構成動詞性短語。如：

例9．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清《紅樓夢》）

三、明清“且”字祈使句的語義分析

（一）“且”字祈使句的語義模式

祈使句的深層語義結構包含主使者、祈使語、受使者和祈使行為4個要素，其語義模式可表示為：主使者+祈使語+受使者+祈使行為。

1．“祈使行為”的必須性

“且”字祈使句主使者和祈使語出現頻率很低。受使者據語境可隱可現，但祈使行為則是必須的。“且”字祈使句的語義結構可歸結為5種：

（1）“且”+祈使行為

例10．燕青道：“且等天明卻理會。”（明《水滸傳》）

（2）受使者+“且”+祈使行為

例11．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清《紅樓夢》）

（3）祈使語+受使者+“且”+祈使行為

例12． “望陛下且留住他的關文，讓我兄弟與他再賭一賭，看是何如。”（明《西游記》）

（4）主使者+祈使語+受使者+“且”+祈使行為（完整語義模式）

例13． “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別聽那些混帳人的調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作粗活。”（清《紅樓夢》）

上述4種語義模式依次記為：模式一、模式二、模式三和模式四,在明清“且”字祈使句的語義結構中，以模式一、二為主，模式三、四較為罕見，見表1。

表1 四種語義模式數量對比

2．主使者與受使者的角色定位

根據祈使句的深層語義模式，主使者和受使者一般情況下角色定位明確，主使者即說話人，受使者即聽話人。但實際情況中主使者和受使者的角色定位并非如此單一，“且”字祈使句的主語角色定位可分為4種情況。

（1）主使者為說話人，受使者為聽話人。這是最常見的角色定位，祈使句的受使者為聽話人時，通常為第二人稱代詞和稱謂性名詞。如：

例14．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丟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清《紅樓夢》）

（2）受使者為說話人和聽話人。受使者包含主使者，主使者和受使者共同執行祈使行為，保持行為一致，表示提議商量的口氣。該情況下，受使者通常為第一人稱代詞復數。如：

例15．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兇哩。我們且去看來。”（明《西游記》）

（3）受使者為第三者。祈使行為不由聽話人執行，也不由說話人執行，而由第三者來執行。如：

例16．行者道：“既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違旨。一則老孫又不可空走這遭，煩旌陽轉奏玉帝，只教托塔李天王與哪吒太子，他還有幾件降妖兵器，且下界與那怪見一仗，以看如何。”（明《西游記》）

（4）主使者和受使者為同一人

當主語為說話人自己時，這是對傳統主使者和受使者角色定位的突破，是一種自白形式，具有一定祈使義，即自我祈使。在明清時期的且字祈使句中，自我祈使的用例較常見。如：

例17．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清《紅樓夢》）

例中“且”字祈使句省略了主語“寶釵”，“寶釵”認為“他”這會子乏了，因此勸誡自己別叫“他”。表達了主語自己的心中所愿，屬于自我祈使。

（二）“且”字祈使句對主語的語義選擇

王進指出“祈使句的句式義是祈使者對受使者表達命令、禁止、建議、勸誡、要求、囑托等，受使者在聽到這些話語后一般要有所行動。”[7]在句法層面上，“且”字祈使句的顯現主語有第一人稱代詞復數、第二人稱代詞和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且”字祈使句的主語省略時，其主語是潛在的，每個句子都可以補出主語。

1．主語為受使者

例18．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明《水滸傳》）

例中“我們”是主語，也是執行祈使行為的[+受使者]，具有共同的語義特征[+人]，這也是“且”字祈使句主語的基本語義特征。祈使句的謂語部分為祈使行為，主語為受使者，執行祈使行為，祈使句既然要求聽話人有所行動，那么主語便為施動者，具有[+施事]語義特征。

2．主語為主使者

例19．沙僧笑道：“兄長說那里話！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沙僧）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明《西游記》）

例中省略的主語“沙僧”，是祈使行為的[+主使者]，他希望“兄長”饒打。“求”和“望”都為祈使語，主語都是祈使語的施動者，也就具有了[+施事]語義特征。

可見“且”字祈使句主語對語義的選擇，可以是[+受使者]，也可是[+主使者]，都要具備[+施事]這一語義特征，其中包括“且”字祈使句省略的主語。但主語為[+主使者]的數量較少。

（三）“且”字祈使句對謂語的語義選擇

不同類型的祈使句對動詞有著不同的選擇。袁毓林將動詞分為自主動詞和非自主動詞兩類，并指出現代漢語中，自主動詞既可以進入肯定式祈使句，又可以進入否定式祈使句，而非自主動詞只能進入否定式，不能進入肯定式。”[3]27

“且”字祈使句通常表達建議或者勸誡義，有肯定式和否定式。本文對《西游記》和《紅樓夢》的“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進行了分類統計，總體上看，兩書“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為自主動詞的數量遠大于非自主動詞，又以簡單的行為動詞居多，如“去”“回”“上”等，心理動詞偏少，多出現在否定式且字祈使句中表示禁止或勸誡。下面對肯、否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語義選擇情況進行分析。

1．肯定式“且”字祈使句對動詞的語義選擇

（1）肯定式對動詞語義特征的選擇

[+可控]語義特征的動詞可以進入肯定式“且”字祈使句。如：

例20．黛玉道：“你且說。”（清《紅樓夢》）

例20是肯定式，謂語“說”表示人動作行為的動詞，具有可控性，即，施事者可以發出也可以不發出這種動作行為，因此這些動詞具有[+述人]和[+可控]的語義特征。值得注意的是，這類動詞也可出現在否定式“且”字祈使句中。如:

例21． “咱們家這些人，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且不必說閑話。”（清《紅樓夢》）

因此，謂語動詞能否進入肯定式“且”字祈使句，不在于這些動詞是否可控，而在于是否具有自主性。據此，肯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語義特征可概括為：[+述人]、[+可控]和[+自主]。

（2）肯定式對動詞情感義的選擇

動詞從情感義角度可分為褒、貶和中性義動詞。肯定式“且”字祈使句一般表示建議，主使者要求受使者執行的行為動作一般為積極的，因此動詞具備[+褒義]色彩。如：

例22．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們擒住妖精，管教你脫難。”（明《西游記》）

例中“放心”為褒義動詞。在《紅樓夢》《西游記》中未出現貶義動詞，以中性動詞居多。

例23．國王道：“鄉老且退，就有雨來也。”（明《西游記》）

例24．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輪到老孫該叫你哩。”（明《西游記》）

“退”“收起”皆為中性動詞。例23“退”這一動作在句中具有提醒鄉親的作用，例24“收起”這一動作的完成是說話者心中所愿，于聽話者有益。中性動詞本沒有褒貶之分，但在肯定語境中帶上了某種程度的[+褒義]特征，說話人主觀認為祈使動作有益才發出該指令。因此肯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情感特征為：[+褒義]和[+中性]。

2．否定式“且”字祈使句對動詞的語義選擇

（1）否定式對動詞語義特征的選擇

否定式“且”字祈使句一般表勸誡義，說話人希望聽話人不要做某事，或說話人提醒聽話人不要發生某事，前者有意識，后者無意識。因此謂語動詞可以是自主動詞，也可以是非自主動詞。

例25．便叫賈璉：“先去告訴你嬸子知道，且不必告訴老太太就是了。”（清《紅樓夢》）

例26．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這妖精把前門堵了，一定有個后門出入。”（明《西游記》）

以上2例皆為否定式，“告訴”是自主動詞，“悲切”是非自主動詞。可見，否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語義特征為：[+可控]。

（2）否定式對動詞情感義的選擇

在否定式“且”字祈使句語境中，說話人勸阻聽話人做某事，是對相關人有益的，否定式中謂語動詞前一般帶有否定性特征詞，用來否定聽話人的行為動作，由于這些行為動作的發生或執行對人有消極的負面影響，因此要給予否定，謂語動詞具備[-褒義]色彩。如：

例27．亢金龍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觀此寶定是個如意之物，斷然也能變化。”（明《西游記》）

“焦躁”有貶義，且貶義動詞只能進入否定式中。前文已分析過《紅樓夢》《西游記》中中性動詞也可進入否定式。因此否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的情感特征為：[-褒義]和[+中性]。

綜上，肯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的語義特征為：[+自主]，情感色彩為：[+褒義]和[+中性]。否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的語義特征為：[+可控]，情感色彩為：[-褒義]和[+中性]。

四、明清“且”字祈使句的語用特征

（一）“且”字祈使句的語用功能

1．“且”字祈使句語用功能特征

徐陽春指出：“‘合境’和‘合位’是祈使句表達中所需遵循的重要的恰當性原則，所謂“合境”是指祈使句的表達方式與說話人當時的特定情境相一致；所謂“合位”是指祈使句的表達方式與祈使人相對于受使人的特定身份相一致。”[8]語言環境和聽說雙方的關系，都影響“且”字祈使句的語氣。下面本文結合一定的語境和聽說雙方關系，再聯系“且”字祈使句的具體形式，推斷出其語氣，“且”字祈使句大致有5種語用功能。

（1）表示建議

例28．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里去。”（清《紅樓夢》）

表建議時，較為平和，說話者和聽話者關系多樣，說話人無論其地位高低，使用“且”字建議句都更符合交際的禮貌性原則，受使者更易接受祈使要求。

（2）表示商量

例29．賈政等聽了，都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便用。”（清《紅樓夢》）

表建議時，在具體語言交際中，祈使指令的發出帶有商量意味，說話者和聽話者往往關系對等，或者說話者出于對聽話者的禮貌和尊敬，發出的祈使指令更委婉。

（3）表示勸誡

例30．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清《兒女英雄傳》）

“且”字祈使句表達勸誡語氣，說話人和聽話人的關系可以是對等或上下關系。（4）表示請求

例31．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清《紅樓夢》）

“且”字祈使句表達請求或者希望語氣，常以“且請（O）+VP”形式出現，說話人地位低于聽話人，表達了對聽話人尊重，語氣較委婉。

（5）表示禁止

例32．只見那東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厲聲叫道：“孫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頭看處，原來文殊菩薩，急收棒，上前施禮。（明《西游記》）

禁止句說話人的身份地位高于聽話人，語氣較強硬，“且”字祈使句表達命令語氣時亦是如此。例中，發出命令者是“文殊菩薩”，處于權威地位，執行命令者是“孫悟空”。

本文對《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中“且”字祈使句語用功能情況進行了統計，見表2。可見，“且”字祈使句多用于表達建議和勸誡，少量用于表達禁止、請求和商量。一般情況下，不同的語用功能還配合不同的特征詞來表達，表達勸誡時，常與“不可”“不必”“不用”“別”等連用；表請求時，常與“請”連用；表禁止時，經常與“莫”“休”等連用。

表2 4種語用功能的使用數量對比

（二）“且”字祈使句的語力級差

奧斯丁新言語行為理論提出：“將言語行為分為敘事行為、施事行為和成事行為三類，并認為話語施事行為所體現的說話者交際意圖便是語力；根據語力將施事行為分為五類：裁決型、行使型、承諾性、行為型、闡釋型。”[9]154塞爾對奧斯汀的五類施事行為類型進行了修訂：“將施事行為分為五類：斷言行為、指令行為、承諾行為、表態行為和宣告行為。祈使句表達的行為類型屬于指令行為。”[10]172陸儉明、沈陽指出：“每句話都是說話人在一定的場合做出的一個‘言語行為’，這種言語行為的作用或者叫言外之意就是一種‘語力’。”[11]下面對“且”字祈使句語力級差進行探討。

1．不同功能的“且”字祈使句的語力級差

“且”字祈使句的不同語用功能具有強弱程度不等的語力。張美蘭探討了《祖堂集》中祈使句的語力級差，并劃分了等級：“由強中弱依次降級大致為:命令句/禁止句〉請求句〉希望句/勸誡說〉商量句。”[12]據此，本文認為“且”字祈使句的語力存在“強—中—弱”等級極差，在“且”字祈使句的語力級差中，表禁止的可以劃分為強級語力，表請求的、表勸誡的和表建議的可以劃分為中級語力，表商量的可以劃分為弱級語力。大致排序為：表禁止〉表請求〉表勸誡〉表建議〉表商量。

在實際運用中，“且”字祈使句語力的制約因素很多，不同語用功能的“且”字祈使句語力級差都是相對的、復雜的。

2．有無“且”字標記的祈使句語力級差

在“且”字祈使句中，副詞“且”常緊鄰謂語動詞，并不出現其他特征詞，一般情況下，“且”可起緩和祈使語氣作用，以下例句中，去掉“且”字，祈使語氣將明顯增強。

例32．十三妹早聽出他話里有話，笑問道：“你且說來我聽。”

（十三妹早聽出他話里有話，笑問道：“你說來我聽。”）（清《兒女英雄傳》）

在“且”字祈使句中，存在一些特征詞與“且”共現的形式。由于特征詞本身便可構成祈使言語行為，且具有一定語義特征，具備相應的語力。“且”與這些特征詞共現時，便對其原語力產生一定影響，再加上具體語境的制約，有無“且”字標記的祈使句則會出現不同的語力強度。如：

（1）“且”字與助動詞共現。意義相近的助動詞否定式“不要、不可、不用、不必”與“且”字共現。如：

（S）+且不要+VP

例33．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么？

（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么？）（明《水滸傳》）

（S）+且不可+VP

例34．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

（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不可胡發說話。”）（明《水滸傳》）

“不可”和“不要”多表禁止，語氣強烈。經比較，當“且”與其共現時，雖仍表禁止義，但“且”字緩和了原本的命令語氣，使得祈使要求不再過于強硬，更易被接受。

（S）+且不用+VP

例35．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

（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不用說那個。”）（清《紅樓夢》）

（S）+且不必+VP例36．平兒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里呢。”

（平兒道：“你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里呢。”）（清《紅樓夢》）

“不用”和“不必”，較之“不可”與“不要”，本身語氣更為緩和。當“且”不出現時，例35“不用說那個”和例36“你不必往我們家去”表禁止語氣，當“且”與之共現時，偏勸誡語氣，語氣要委婉得多。

（2）“且”字與副詞共現。“休”“莫”“別”等否定義副詞常與“且”字在句中連用。

（S）+且休+VP

例37．花榮道：“且休戀戰，快去報哥哥來，別作商議。”

（ 花榮道：“休戀戰，快去報哥哥來，別作商議。”）（明《水滸傳》）

（S）+且莫+VP

例38．行者道：“且莫言語，等我把這風抓一把來聞一聞看。”

（行者道：“莫言語，等我把這風抓一把來聞一聞看。”）（明《西游記》）

（S）+且別+VP

例39．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樣了。”

（賈母道：“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樣了。”）（清《紅樓夢》）

“休”“莫”“別”都表禁止，本身語氣強烈，例37、38中，“休戀戰”和“莫言語”表禁令，當“且”字與之共現時，仍帶禁止語氣，但較之委婉了許多。例39“別管那些”偏禁止語氣，當“且”字與之共現時，表勸誡語氣，語氣更緩和。

通常，“且”字祈使句多表建議和勸誡，符合禮貌原則，“且”字在句中能緩和語氣，使得句子語力較無“且”時更弱。因此，同一祈使句，帶有“且”字標記的語力更弱。

3．主語隱現的“且”字祈使句語力級差

在一定語境中，祈使句主語省略，不但不會影響正常交際，而且會增強句子的祈使語氣，使表達更加鮮明簡潔，從而達到更好的交際效果。一般情況下，當主語出現時，語力偏弱點，當主語省略時，語力偏強。如：

例40．蔡京道：“鞍馬勞困，你且去館驛內安下。待我會官商議。”（明《水滸傳》）例41．大圣道：“且請起，不到謝處哩，且去尋你主公。”（明《西游記》）

經比較可見，前例相較于后例語氣更緩和。另外，在“且”字祈使句表禁令義和勸誡義時，說話者態度較堅決，語氣強烈，句子也更簡短，常省略主語。因為越長，越不易表達強烈的語氣。

本文對明清四本小說中“且”字祈使句主語的隱現情況進行了統計，見表3。主語省略的多于主語出現的用例，因此，明清時期“且”字祈使句主語省略現象普遍，語氣也較強。

表3 主語隱現數量對比

4．有無句末語氣詞的“且”字祈使句語力級差

句末語氣詞用于“且”字祈使句中，突顯說話人的語氣，更豐富原本祈使行為的情感色彩。張美蘭認為：“一般說來，用語氣詞的祈使句語氣比不用語氣詞的祈使句顯得輕一些弱一些，語調顯得委婉些。”[12]呂叔湘先生也曾指出：“不用語氣詞的祈使句，語氣比較直率，語調比較急促。”[1]

例42．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明《水滸傳》）

例43．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清《紅樓夢》）

以上例句中，前一句句末有語氣詞“則個”，可見，前者表達建議的語氣更輕緩，而后一句的祈使句語氣則更直接。因此，有句末語氣詞比無句末語氣詞的“且”字祈使句語力強。

另外，與“且”字祈使句語力強弱有關的因素還有許多方面，例如：人物身份地位、人物性格、行為迫切度、特殊語境等。這些不同的因素融雜在會話交際中，說話者根據不同的交際場合選擇合適類型的句式，從而呈現出不同的語力強弱，使得交際行為達到更好的效果。

結語

本文通過對明清時期盛行而現代漢語階段式微的“且”字祈使句進行了較為全面的研究，深入描寫了該句式的句法、語義和語用特點。認為，在句法結構方面：“且”字祈使句為顯性祈使句，主語主要由第二人稱代詞充當，也有少量的第一人稱復數語泛指總稱；謂語由動詞性短語構成，還存在“把”字句和“將”字句等謂語形式。其語義模式為：主使者+祈使語+受使者+祈使行為，其中主使者和祈使語出現頻率很低，受使者據語境可隱可現，祈使行為有強制性；“且”字祈使句主語對語義的選擇可以是[+受使者]或[+主使者]，但都具備[+施事]語義特征；肯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的語義特征為[+自主]，情感色彩為[+褒義]和[+中性]；否定式“且”字祈使句的謂語動詞的語義特征為[+可控]，情感色彩為[-褒義]和[+中性]。語用功能為表建議、商量、勸誡、請求以及禁止；根據強弱程度不等的語力，“且”字祈使句的不同語用功能可劃分為：表禁止〉表請求〉表勸誡〉表建議〉表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