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分封制,楚文化,歷史教學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19-0036-05
2020年高考全國文綜Ⅰ卷有這樣一道題:
24.據《史記》記載,春秋時期,楚國國君熊通要求提升爵位等級,遭到周桓王拒絕。熊通怒稱現在周邊地區都歸附了楚國,“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為(楚)武王”。這表明當時周朝
A.禮樂制度不復存在
B.王位世襲制度消亡
C.宗法制度開始解體
D.分封制度受到挑戰
答案:D
從東周以來的歷史趨勢看,上尊下卑、等級森嚴的分封制確實不再穩固,“周鄭交質”就已經表明了諸侯不再馴服聽話,鄭莊公更是一箭射落了周天子的威嚴。所以答案選擇“分封制度逐漸受到挑戰”,似乎沒有問題。然而,歷史的復雜性在于,它不像自然科學的計算題、證明題,往往沒有一個能從A推算到B的固定公式。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有的固然可以找出前后的邏輯,有的卻不一定能做因果的反思。“熊通自立”這件事能不能反映周朝分封制度受到挑戰,不能只看這件事本身,還要比對熊通之前的楚國與周王室的關系,探究楚國與中原文化習俗的差異,在歷史的大視野下觀察分封制與“熊通自立”。
一、溯源:楚國是周初分封出來的國家嗎?
(一)西周分封的初心
西周有兩次大分封,一是克殷后武王主持的,一是成王時周公主持的。兩次大分封的諸侯歸為兩類,一是先代君王之后與周朝的功臣,一是親屬。親屬以同姓宗室為主,大多是文王、武王的兄弟、子侄等,《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里有“其(武王)兄弟之國十有五人,姬姓之國四十人”,①《荀子·儒效》說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②而先代君王之后與周朝的功臣歸屬于異姓諸侯。《禮記·樂記》記載:“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③武王這樣做的目的,稱之為“三恪”,表示極度尊敬前世的君王,以團結存有實力的異姓貴族,擴大西周的統治基礎。其政治用意和效果都非常明顯,“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④異姓中以功得封者最著名的當屬姜尚被封于齊,因為其是克殷戰爭中的“大師”,功績顯赫。
綜合比較可以看出,周初的分封首先是為了姬姓宗室的利益,因而把周的腹地和已經得到開發的相對安定富裕的區域劃給同姓諸侯;其次為了籠絡各地實力派貴族和功臣,把他們分封到中原以外的地區,讓他們開山劈林,自謀生路,同時抵御夷狄。楚國長期位于南方,好像符合周朝分封異姓諸侯的用意,況且《史記》確實載有周成王“封熊繹於楚蠻”,所以上下一聯系,不少學生想當然地以為楚國與魯、齊、燕、衛、宋、晉等國一樣,都是周王室分封出來的新國家。
(二)滅商前楚已經存續
古文獻中楚又名荊,金文也稱楚荊。考楚國的先祖,《史記》說出自帝顓頊高陽,神話與歷史交織,不能辨。郭沫若依據西周早期的青銅器夨令簋,認為楚起源于東方,即淮夷;陳夢家也贊同此說,并舉《逸周書》“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國”作為旁證。清代宋翔鳳著《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考》,首提楚源于中原,后來為商所逐,被迫南遷至蠻夷之地,呂思勉、童書業都從其論。同時,考古也發現“羋”(楚族姓)經常出現在甲骨文中,并且很多都是在講述楚與商為敵,商多次出兵伐楚的事。①所以,不管是古文獻的記載,還是近世、當代學者的考證,都認為楚很早就建國,遠在武王滅商即西周立朝之前,楚就得到了很好的開發。
《史記·楚世家》說“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②《史記·周本紀》又說周文王時,“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③“子”是“子爵”意,鬻子即鬻熊,楚人的首領。這兩處既說明了楚與周的聯合,楚實力不及周,二者有從屬關系,也說明了楚的發展較早,受到尚未東進的周的重視。從歷史演進的順序來說,不是先有周(或者滅商以后的西周),后才有楚。楚與周在殷商時期就已經長期共存了,兩者曾經合作抗殷。當商之世,甚至更早,楚、周、商就已各自存續。一句話,楚是老牌的方國,并不是因為有了周王室的“封建”才橫空出世的,因此天生就沒有太多服從周的義務。
二、釋疑:被追封的楚國等同于其他諸侯國嗎?
《史記·楚世家》有這么一段文字,明明白白地記載了楚接受了周分封:“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④關于這一點,著名史學家內藤湖南認為:“楚國處于以周代同姓諸侯為中心的中國的同盟之外,形成獨立的勢力。……楚是羋氏,這是南方蠻夷中通用的名字。就像閩、苗、濮、沐、孟一樣,都屬南方的泰族,羋也是其中之一。”“楚國人自認為自己是蠻夷,與中國沒有關系(不需要中國為他封王——譯者)”。⑤外人研究中國上古史,往往比較大膽,此說似不能采信,然而其中楚是一種獨立于中原同盟之外的勢力的觀點,卻給我們研究楚、周關系提供了新視角。
(一)楚國獨立于中原軍政之外
楚國雖然處于荒蠻之地,但是楚國人民斗志旺盛,艱苦創業,屢有成效。《左傳·昭公十二年》載楚臣子革之言:“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⑥《左傳·宣公十二年》又借晉國欒武子之口贊嘆:“訓之以若敖、蚡冒(皆是楚國國君,筆者注),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⑦還有,楚國發現了“金”(銅)礦,冶金技術迅速提高,就連中原貴族隨周天子討伐楚國的時候,也以“孚金”作為目標之一。在西周早期的時候,周和楚就發生過多次沖突,有的還很激烈。《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了一事:“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①在《史記·蒙恬列傳》中太史公又將此事重復了一次。②無非是想說君仁臣忠之類的老調,但是無意中泄露了一個重要信息:楚、周對峙。那么多諸侯國包括周公自己的封國,周公都不去“奔”,為什么偏偏要“奔”楚?我們可以進行一個推理,“周公奔楚”必須滿足兩個條件才能安全:一、政治立場上,楚周相互為敵或楚并不服從于周;二、國家實力上,楚周旗鼓相當或楚并不多遜于周。事實上,西周從建立之日起,就采取多種措施防范、壓制楚,如在漢水分封異姓諸侯鄧國、谷國、盧國等,組成第一道防線,在漢陽分封同姓諸侯隨國、唐國等,組成第二道防線。第四代君主周昭王甚至親征楚國,結果卻“喪六師于漢”,兵敗溺水而死。③呂思勉先生據此確認西周“對南方一條路權力的不振”,意即西周王室一開始就無法駕馭南方的楚。
西周史專家楊寬認為:“楚國盡管接受了周天子的分封,但是,它畢竟和當時周所分封的其他諸侯不同。因為它早已建國于荊山地區,這時周成王僅僅追認其既成事實,表面上確立從屬關系而已,而楚國在這時,只是迫于剛創建的西周王朝的威勢,表面上表示臣服而已。”④所以,楚和周的關系并不是典型的分封制之下的周王室與地方諸侯的關系、大宗與小宗的關系,而是一種既合作共存又對峙互敵的特殊的國與國的關系。楚之于周,一開始就存有叛念、叛行,不可能做到“尊王攘夷”,并不是到了春秋時期才妄自尊大、目無周王。所以,通過“熊通自立”這件事來反映“分封制度受到挑戰”,起碼不夠典型,不如用周初正式分封的其他諸侯國的事例來說明問題,比如“周鄭交質”等。
(二)楚國獨立于中原文化之外
楚文化是一支相對獨立的南方文化,與周代表的中原文化并駕驅馳。許倬云說西周時代的河南湖北接界處是周文化的前哨。再南伸就是楚文化開花結果的地區了,“楚文化的勢力,甚至回頭影響了漢淮之間的若干中原地區”。⑤王家范也認為“在今日中國范圍內,各個地域先人的創業活動都十分活躍,真是‘滿天星斗,八方雄起。中國文化由中原向四方擴散的觀念已經被打破”。⑥然而中原文化覆蓋的范圍更廣,在當時無論是生產、生活,還是技術、藝術,中原文明程度更高是不爭的事實。中原諸國經常嘲笑甚至戲弄楚人。“昔成王盟諸侯于岐陽,楚為荊蠻,置茅■,設望表,與鮮牟守燎,故不與盟”。⑦在周成王召集的“岐陽盟會”上,楚君被目為未開化的、不文明的“荊蠻”,被安排與夷狄一起做看火、放物品的雜活,不與其為盟。直到春秋時,這件事還被晉國大夫翻出來作為笑話,可見楚不見容于中原文化。
雖然向往華夏,推崇周人的詩、禮,但是楚人在多次努力均不被中原接納的情況下,遂以“蠻夷”自勵,另成體系。周夷王時,楚的首領“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⑧這件事發生在西周,要比“熊通自立”早兩百年;同樣也是擅自立爵,以后世儒家的道德倫理來衡量,它應該比“熊通自立”更嚴重,熊通只是自立為王,熊渠卻要連立三子為王!這是否一定能說明楚國只是不遵分封制的規矩呢?不盡然。周夷王時,王室仍然獨尊,由于對齊國國君不滿,夷王竟然把他抓來烹殺了;夷王還派遣虢國國君率領六軍之師攻打不服王命、常來侵擾的太原之戎,一直打到俞泉。然而,筆者并未發現史書記載熊渠封子為王后周王室對楚國有什么軍事行動。如果從文化差異上來分析,楚國此舉并非刻意挑戰周王權威,很大程度是由于文化傳統的不同而產生的“怪事”。在楚國看來,自己是承天命而存續的族群,又不是因周王分封而建,所以諸事無須拘泥于中原禮儀;在中原諸國看來,楚與茹毛飲血的夷狄不相上下,是文化落后、不講道理的“蠻子”,也沒必要跟他們拿華夏的秩序來較真。
同樣,除了“熊通自立”,還有“楚王問鼎”等許多關于楚國“忤逆”的故事,其背后都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即楚人文化獨立于中原同盟之外。在他們的文化傳統中,楚人并不覺得說一些滑稽的話(如問鼎)、做一些率性的事(如自立)有多么大逆不道,也未必刻意以此來挑戰周王。例如,晁福林教授即認為比“熊通自立”更逼人的“楚王問鼎”,乃是楚人為了討好周天子,非有代周之志。①
三、結語:教學研究“宜細不宜粗”
(一)歷史高考引領歷史教學
從一般的命題邏輯和規律來看,“熊通自立”這道題的題干與選項之間的邏輯仍然可以成立。然而,歷史是一個奇妙的萬花筒,“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位君主、任何一個事件,都有其偶然性,不可能都按照某一種抽象的規律出現或消失,興盛或衰亡。……其結局往往千變萬化,而不是只有一種可能性。由此得出的規律,至多只是反映一種發展的趨向而已,絕不是一成不變的”。②因此,歷史研究者在探尋歷史真相時“宜細不宜粗”。如果不對楚國的來龍去脈作細節性考查,不對分封制下的諸侯類型作異同性比較,不對周文化、楚文化的影響有起碼的認識,很可能就以為楚與齊、魯、晉等國一樣,應該奉周室甚恭,任何僭越或冒犯都是挑戰分封制。歷史教學固然要重視高考指揮棒的作用,但不能一味被牽著牛鼻,高考題對中學教學的引領作用更多應該體現在素養的培育上,而不是結論的固化上。
課堂教學的時間有限,教師不可能將所有與授課內容相關的東西都一股腦端出,但是在備課、命題時,還是應該多閱讀不同視域的材料,盡量避免“身在此山中”的不足與尷尬。“熊通自立”這道題,涉及史料實證、歷史解釋、時空觀念等多重學科素養的考查,除了《史記》的資料之外,如果再呈現楚的起源、楚周關系史、早期華夏文化等研究,將之命成需要考生多元作答的開放或半開放的主觀題,引導師生進行更多更深層次的思考,其對教學的引導意義就會更大。另外,就分封制來說,不宜將其作為一個概念按“公式”講給學生。“分封”類型不同,時間不同,目的也不同,是有層次、有演進的,歷史教師應將這種歷史的變遷與演進講出來,以期學生思維方式能貼近史學思維。
(二)利用教師的知識背景的舉一反三
聞道有先后,一般情況下,教師的知識背景應該優于學生的知識背景,具體到某一個學科知識,教師知道的應該比學生更多、更深。學生基于有限的知識背景,在沒有更多的學術資源可以利用的情況下,往往只能從教材的基本邏輯出發,從教師的示范學起,判斷紛繁的歷史現象。而教材由于客觀原因,又大多采取粗線條敘事的方式,遂容易導致學生對歷史的簡單化、片面化理解。因而教師應根據自己更廣闊的知識背景,對學生進行合理的引導,舉一反三。當然,至于引導到什么程度,運用什么方法啟發到什么位置,仁智各見。但是,要打開學生的知識天窗,則需要利用教師的知識背景,這是不爭的事實。
英國歷史學家麥考萊曾批評某些歷史學家,“犯了歪曲事實以迎合普遍原理的錯誤。他們通過觀察現象的某個方面達成理論;其他方面則通過夸張或割裂事實以適應理論”。③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現象,主要是因為他們不重視或者直接無視歷史的細節知識。如前文論述,春秋戰國處在一個社會大變革的時代,其社會大背景,不外乎就是禮崩樂壞。然而,具體細化到某一事件,就不能完全照搬這個結論,不是每一件諸侯國與周王室的糾紛都是這樣的體現。教學中還有這樣的現象,涉及歷史評判的時候,一些既定印象就會涌上教師的心頭,這些既定印象可能來源于過時的教育,或者舊小說、影視劇、民間故事等,未必真實可靠,但是教師在向未成年人知識傳輸的過程中,容易不自覺地把這些印象復制給他們,形成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臉譜化評判。現代教育理論倡導終身學習,歷史又是一個動態發展的學科,許多新的史學資源正在被發現,新的歷史評價正在被生成,所以歷史教師除了完成日常的授課工作外,還要認真細致地了解研究前沿、學界爭議。
汪榮祖先生說:“科學重通性,而史學重特性……想用任何模式、結構、理論或法則來規范歷史,終不免有任意打扮歷史女神的后果,反而有違科學的信念。”①“通性”之下,從A一定能夠推算到B;“特性”之下則未必,總會有一些例外的情況發生。由于“史學重特性”,所以歷史教學不能削足適履。其實,歷史之所以那么有趣,從美學角度來說,恰恰不在于“通性”,而在于“特性”。暢流而下的長江尚有三峽屹立,奔騰不息的黃河更是九曲十八彎。
【作者簡介】薛權開,中學高級教師,江陰市歷史教研員。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