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中世紀,西歐,二元制社會,日耳曼因素,羅馬因素
中圖分類號 K1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19-0068-05
中世紀西歐的封建社會,屬于一種典型的二元制社會結構。不論政治上,還是經濟上,抑或文化上,形成了二元對立的局面,諸如貴族與國王的對抗、鄉村與城市的對立、靈界與俗世的對峙,等等。這種鮮明的二元對立特點,肇始于古典文明終結后日耳曼人統治下歐洲獨特的社會環境。隨著亞歐民族大遷徙浪潮的迅猛推進,日耳曼人不但摧毀了西羅馬奴隸制帝國,也在吸收了古典文明的基礎上,從部落制社會過渡到了階級社會和國家的狀態。在與羅馬人接觸時,作為日耳曼人一部分,高盧地區的法蘭克人開始了文明化的發展進程,主要表現為社會封建化。這樣,在日耳曼因素和羅馬因素的相互作用下,法蘭克王國逐漸形成了二元制凸顯的封建文明。
一、西歐鄉村與城市間的二元對立
人類文明自產生之日起,就在縱向和橫向兩個不同維度上發展,主要呈現為在時間上的無限延伸和在空間上的不斷拓展。這個過程構成了人類文明演進的歷史。上古時代的歐洲,作為一種區域文化概念存在,主要指的是以地中海為中心、以希臘羅馬文化為表征的古典文明。從公元前4世紀后半葉起,先是亞歷山大帝國,繼而羅馬帝國,日益拓寬地中海區域歐洲文明的邊界,一方面擴大了西方人的知識視域,另一方面則促進了與東方文明的匯合。及至公元4世紀中葉,受北匈奴自東而西遷移的影響,原始社會末期的日耳曼人源源不斷地涌入羅馬帝國境內,并在風雨飄搖中的西羅馬帝國廢墟上,陸續建立起了若干個封建王國。盡管這些日耳曼人王國存在時間大都不長,但它們給中世紀的歐洲打上了深深的印記,就是以基督教為信仰、以采邑分封制為核心的封建文明。
中世紀的歐洲史,起于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止于15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前后延續千年之久,并引起了一系列的重大變化,諸如:政治重心由歐亞非三洲交匯的地中海區域,轉移到了歐亞大陸西端的內陸地區;經濟形態由希臘羅馬的古典奴隸制,轉變為混合著日耳曼和羅馬兩種因素的西歐封建制;精神文化由世俗性特色顯著的古典文化,轉變為神秘主義彰顯的基督教文化;文明模式由羅馬世界主義的一元化,演變為日耳曼封建主義的多元化。至中世紀盛期,隨著西歐城市的興起,雖然封建社會屬性并未發生改變,但城鄉之間的二元對立傾向日益凸顯出來,表現如下:
第一,封建領主對城市行使領主權。中世紀西歐的城市有兩個來源,一是從衰落中走向復興的羅馬時期城市,二是獲得自由的農奴新建的中世紀城市。因日耳曼民族大遷徙把古典文明一掃而光,那些失去文明、主要靠農業為生的遺留城市,既是宗教中心、也是莊園管理中心。①從10世紀起,中世紀城市因經濟復蘇而勃興。不論是幸存的,抑或是新建的,這些城市都建立在封建主的領地上,領主基于土地所有權,享有對它們的領主權,其中以司法權最為重要。據此,市民們須對領主承擔必要的封建義務,如我國著名學者馬克垚先生所指出的,那些封建領主“都象對待鄉村、對待自己的莊園那樣對待城市,行使其領主權”。當然,西歐各地的領主權有差,“其中包括對當地居民征發勞役、征收各種實物及貨幣的權利,禁用權,征收執行領主留宿的飲食費用,征發軍役,征收市場稅,對某些產品(如酒)一定時期的專賣權,高級或低級的司法審判權等等”。①
第二,“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領主權是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表現形式,它有形無形地制約了城市的發展,而與市民生活格格不入。在中世紀的西歐,市民與自由民為同義語。據比利時史家的看法,西歐的城市自由主要涉及三方面內容:首先是人身自由,這可以確保商人和工匠自由來往、自由居住,并可使他們及其子女的人身擺脫對領主權力的依附;其次是司法自由,主要指通過創立自己的特別法庭,市民們不再受莊園法庭的制約,從而使他們得以擺脫其所屬審判管轄區域的束縛;最后是政治自由,即通過制定刑法,以確保城市的和平與安全,并廢除與從事工商業活動及占有和獲得土地最不相容的賦稅,實現地方自治。②可從以下幾方面來解讀中世紀的城市自由:其一,人身自由是從事工商業活動的必要條件之一。城市意味著自由,市民是自由人而不是農奴,對領主不存在人身依附關系。其二,和農奴制度把自由人降為依附者的做法相反,城市制度可把非自由人(農奴)變成自由人(市民)。根據習慣,逃亡的農奴只要在城里住滿一年零一天,即取得自由身份。有一則德國諺語,說“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實指“農奴身份的一切痕跡在城市的墻垣之內消失”。③其三,市民不但取得人身自由(沒有人身依附關系),其安全也受到(司法)保障。例如,市民不得被任意傳喚出庭,不得遭強行逮捕,在審訊之前不得被監禁,在城市以外不受審判。其四,市民可以自由的條件(繳納一定的貨幣地租)向領主領有土地,而不必承擔勞役義務,即不對領主發生人身依附關系。所以,中世紀西歐城市便獲得了“自治城市”(borough)或“自由城市”(free city)的稱呼。
第三,市民們為了實現城市自由而斗爭。市民和領主談判、城市之間結盟、爭取國王頒發的特許狀、武裝起義等,不僅斗爭形式多種多樣,而且斗爭前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各地的王權發展狀況。在英國,由于王權相對強大,城市主要通過“向國王每年交納一筆數目固定的款項”,④換取王室頒發的特許狀,獲得自治權。自治城市通常設立自己的司法審判機關,以擺脫領主司法權的束縛;還實行相應的城市法規,涉及婚姻、繼承、債務、抵押、借債等內容;并選舉產生市政管理機構,如市議會、市長等。法國因王權弱小,除了談判,和封建主或國王達成協議外,城市還通過武裝斗爭來爭取自治權,其中以瑯城最為著名。在德意志和意大利,王權根本有名無實,因而城市的獨立性很強。德國不僅有帝國自由市,還形成了許多城市同盟。漢薩同盟,即“全德商人公會”,形成于12世紀,它是北德商人組建的城市聯合體,意在實現自我保護。在意大利北部,最早出現的城市沿用了古代城邦的名稱。倫巴第同盟將大部分北意城市囊括其中,其他城邦則叫作公社,如熱那亞、都靈、拉古薩等。中部意大利城邦有佛羅倫薩、比薩、盧卡、錫耶納、安科納等。共和國是城市發展的最高形式,以熱那亞、威尼斯、比薩、佛羅倫薩等最為著名。
城市是文明開啟的重要標志。“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鄉村的分離。城鄉之間的對立是隨著野蠻向文明的過渡、部落制度向國家的過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過渡而開始的,它貫穿著全部文明的歷史并一直延續到現在。”⑤中世紀的西歐城鎮興起于貴族領地之上,并形成了對鄉村的政治依賴;反過來,行會制度及其專業技術壟斷,客觀上造成了鄉村對城鎮工商業的依賴,鄉村漸漸失去其經濟優勢。城鎮則利用自身的商品經濟優勢,打破了獨立自給的莊園,瓦解了貴族領地制和鄉村農本經濟。毫無疑問,商人是中世紀城鎮的精英階層,他們不僅與手工業行會爭奪城鎮的控制權,還支持王權反對封建貴族的統治。最終,城鎮和行會制度的發展,導致了以莊園制為核心的封建經濟的崩潰。
二、教權主義與靈俗二元政治的形成
4世紀初,基督教走上體態完備、自成一體和維護統治者利益的合法宗教之路。4世紀末期,基督教登堂入室,演變成為羅馬帝國國教。隨著民族大遷徙浪潮的推進,日耳曼人逐漸反客為主,不但幾乎摧毀了全部的古典文明,又主動放棄了其原始的多神信仰,轉而接受了作為古羅馬精神遺產的基督教。正因為這樣,基督教和一些殘破不全、失去文明的帝國城市才得以幸存下來。
496年,法蘭克王國開國之君克洛維率眾皈依羅馬基督教,從此奠定了教會與俗世之間復雜關系的基礎。起初,基督教會因力量所限,不得不仰仗法蘭克君主的政治庇護;而法蘭克統治者也因有求于教會,利用教會的精神威力,維護俗權的合法性和神圣性。754年和756年,矮子丕平兩度向教皇“獻土”,贏得了教皇對其稱王的默認;800年,加洛林王朝君主查理大帝造訪羅馬,并經教皇加冕,稱“羅馬人的皇帝”。不過,這種相互利用的靈俗關系,表面上看好似和諧,事實上已經埋下了日后權力爭奪的種子。
日耳曼人毀壞了古典文明,并沒能以一種先進的文明取而代之,反而接受了從古代沿襲下來的基督教,受天主教會的支配。不過,歐洲一方面是政治上的分裂,另一方面則是信仰與精神上的統一。西歐從屬于一個普世教會,或公教會,人們閱讀指定的拉丁文本《圣經》,并使用統一的拉丁語做禮拜。他們不僅享有共同的精神文化,追求共同的宗教生活,而且在他們的思維中,只有“基督教世界”意識,沒有民族或民族國家觀念。其實,在中古語匯中,“基督教世界”一詞除“君主的”含義外,還包括這樣一些內容:如共同的信仰、某種目的的聯合,以及對基督在塵世代理人——教皇的服從等。教皇不僅是位于亞平寧半島教皇君主國的最高統治者,也是遍布西歐各地的天主教會至尊首領。中世紀時期,教皇有著廣泛的宗教威嚴和權力,其中有兩項最為重要:一是有權主持教廷工作、選拔樞機主教;二是有權召開宗教會議。作為西方基督教會的最高管理與執行機構,教廷由教皇與樞機主教共同組成,其職責就是以羅馬基督教會最高法庭的名義發布教令、任命教職、征收宗教稅、實行司法仲裁等。宗教會議的權威性,主要體現為闡述和決定宗教教義、商討和處理重大教務問題,而由宗教會議形成的決議,就是通行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律法。
中世紀時期,教皇在與俗權的斗爭中,借助于教權主義者的支持,形成了一股對抗俗權的國際勢力,11世紀前半期出現的克呂尼運動就是典型表現。這場天主教會內部的改革運動,得名于法國境內本篤派修會的克呂尼修道院,其代表人物是希爾德布蘭德修士。隨著教會權力的上升,神職人員開始貪圖享受,不認真履行宗教職責,買賣圣職,聚斂財富;違背禁欲主義,結婚生子,甚至偷情通奸,有悖宗教倫理。這些腐敗之風盛行,玷污了靈修生活的純潔,也使教會威信掃地。希爾德布蘭德曾協助教皇尼古拉二世,制定了教廷史上的第一個教皇選舉法,以抵制俗權對教皇選舉的操縱。1073年,他出任教皇、稱格列高利七世后,極力反對教產私有化,禁止買賣圣職,還規定教士必須過集體生活,不得婚娶。他嚴守獨身主義,并成為幾個世紀以來第一位過禁欲生活的教皇。他進一步強調教權至上的原則,收回了傳統上為世俗君王控制的教權,主張教皇權獨立、并凌駕于皇權之上,反對俗權干涉主教和修道院的敘任權,從而挑起了教俗權力之爭,由此形成了以教皇為核心的歐洲神權政治體系。
隨著教皇羽毛的豐滿和天主教會勢力的加強,盡管各地的人們屬于不同民族,有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德意志人、法蘭西人和英格蘭人,使用不同的民族方言,他們都受到教廷的統治。在基督教世界普世主義原則的支配下,萬流歸宗的教廷和等級森嚴的神權教會,使得西歐各地對教權處于從屬的地位。英諾森三世是中世紀最具權勢的教皇,他自稱為“萬王之王,萬王之主”,①并于1215年主持召開了規模空前的第4次拉特蘭宗教會議,與會者甚眾,有71名大主教、412名主教、800多名修道院長和副院長,還有許多其他圣品人員和平信徒,德國皇帝及英王、法王、阿拉岡王、匈牙利王、耶路撒冷王、塞浦路斯王都派來了特使,意大利諸城市也各有自己的代表,“好像全世界都到齊了”。從此,教權主義達到了中世紀發展的頂峰。
三、民族國家與二元制社會的終結
中世紀西歐的封建文明,在人文主義者看來,不僅介于兩座文化高峰即古典文明和文藝復興之間,而且屬于文明低谷的狀態,故而15世紀意大利史家弗拉維奧·比昂多就借用“中世紀”這個術語來指稱。與以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為表征的中國封建文明不同,西歐的封建時代多方面都呈現出二元對立的特點,其中政治上的教俗二元制現象尤為典型。人們對封建原則(既是相互的契約關系、又是隸屬的主從關系)和宗教信仰的認同,掩蓋了對統一民族親和性和作為最高政治實體國家的認同。中世紀晚期,西歐正值資本的原始積累階段,就是封建關系逐漸解體、資本主義關系開始萌芽,二元制的經濟特征正在消退,主要表現為莊園制經濟瓦解、農奴擺脫依附關系而獲得人身自由,而同時,商品貨幣關系越來越將城鄉間分割與對立的封建經濟活動,納入了資本主義統一民族大市場發展的快車道。同時,二元制政治特點逐漸褪色,一方面是羅馬天主教會的衰落,另一方面是現代民族國家的興起,這種發展趨向已勢不可擋。
民族國家作為一個政治術語,是指民族與國家合二為一的、中央集權的現代主權國家。在基督教世界體系下,中世紀西歐的社會分野由同一等級的人們所組成,他們是僧侶、騎士、商人、工匠,或農夫,因而在他們的觀念中,完全沒有英格蘭人、法蘭西人、德意志人、意大利人等民族意識。這一特點是由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表現形態——采邑分封制及其物化形式莊園制和農奴制所決定的。加之封建莊園的區隔,人們彼此間缺乏以民族情感為紐帶的族群認同,更缺乏以王權為核心的主權國家觀念。西歐社會之所以受到教會的主導和教皇的支配,關鍵在于中世紀俗世的多頭政治或分裂割據狀態。作為一種政治的共同體,民族國家出現于中世紀晚期、近代早期,它的基本特征是以民族共同體為載體、以人文傳統為紐帶,包括明確的疆界、完整而充分的主權和不可讓渡的公民權利等幾個要素。它作為普世主義“基督教世界”體系瓦解的產物,是一種新型的政治共同體,與傳統的中世紀王朝封建國家有鮮明的差別。
中古時代,基督教普世主義的影響遠超想象。在教廷和教皇的主導下,教會同俗權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早期的教會,由于劇烈的動蕩,依附于強勢的日耳曼人王朝;中世紀盛期,教會在教權主義力量的驅動下,日益脫離屈從的地位,將各世俗王權踩在腳下。但城市興起以后,王權開始借力于市民階級,他們聯手反對教會和貴族領主,推動了等級君主制的形成,從而奠定了民族國家發展的政治基礎。中世紀晚期,王權在市民階級和新貴族的支持下,用“主權在王”的概念代替“主權在神”的信條,用神權君主代替神化上帝,建立起了中央集權的專制制度,民族國家由此起步。就英國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來看,約克朝的愛德華四世曾試圖結束長期的內亂和無政府主義的狀態,可惜沒有成功;亨利七世開創都鐸朝后,在約克朝基礎上,不僅實現了國內的政治統一,而且謀求英格蘭在歐洲的外交承認,從而將萌芽狀態中的民族國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吉登斯教授指出,以王權為代表的民族國家“對業已劃定邊界(國界)的領土實施行政壟斷,它的統治靠法律以及對內外部暴力工具的直接控制得以維護”。①北京大學教授錢乘旦先生也指出,民族國家建構與歐洲的政治生態間維持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并與各國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變相同步,而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民族一體性和國家主權這兩個因素最為重要。②
總之,隨著資本原始積累和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時代的到來,西歐進入了民族國家形成階段,中世紀的教權主義原則逐漸被人文主義和民族主義所代替,世俗王權不僅具有保衛民族和國家利益的政治職能,還具有培育統一的國內市場以推動工商業發展、保護商人海外貿易公司以助力殖民擴張的經濟職能,從而在維護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方面,和在促進經濟起飛、增加國民福利方面,均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市民階級的支配下,都鐸英國君主通過政治色彩濃厚的宗教改革,沖破普世主義的束縛,與羅馬教廷分道揚鑣,建立起主權獨立的英格蘭民族國家。都鐸時代,英國實行政治上的專制主義、經濟上的重商主義,思想文化上的個人主義(文藝復興)和民族主義(宗教改革),終結了二元對立的局面,從而鞏固了現代主權國家(民族國家)的地位。
【作者簡介】姜守明,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