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們知道故宮藏有180多萬 件(套)文物,卻不知在故宮里,還保存了許多中國古代的傳統手工技藝,我把它們稱作我們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宋紀蓉說,“在國內的許多博物館,文物修復人才都是緊缺的。而故宮的文保科技部,有百余位專業的文物修復工作者。”得天獨厚的傳統的文物修復技藝,加上現代的科學技術,讓故宮博物院構建了一所有現代科學理念的文物修復“全科醫院”。
故宮內保存的傳統文物修復技藝,包括古書畫裝裱修復、青銅器的修復與復制、古書畫的臨摹復制、木器類文物的修復復制、紡織品類文物修復、漆器類文物修復、百寶鑲嵌類文物修復、古鐘表文物修復、文物囊匣的制作與修復以及古陶瓷的修復技術等。其中,古字畫的裝裱修復技藝、古書畫的臨摹復制技藝、青銅器的修復和復制技藝這3項技藝已先后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中展出的書法作品。
古書畫的裝裱修復距今已有1700多年歷史。唐宋時期,宮廷裝裱已形成十分嚴格的樣式。明清時期,民間形成了以京城為中心的“京裱”和以蘇州為中心的“蘇裱”兩個派別。在宮廷的造辦處,則有集兩大流派為一體的“裱作”。
“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先生把流散在全國各地的裝裱修復高手,從上海、蘇州、北京請進了故宮,專門建立古書畫裝裱修復工作室,先后對故宮收藏的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韓滉《五牛圖》、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等珍稀古畫進行了修復。”這就是后來的故宮古書畫裝裱修復團隊。
“我們不僅修復故宮博物院的藏品,同時對國內一些有修復難度的藏品,也給予幫助。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徐建華老師傅被請到新疆去,用自己的巧手,把古鞋的底部一層層揭開,發現了很多古文字。揭開之后,再用古紙將古鞋復原。揭出來的文字,有利于研究唐代史。”宋紀蓉說。春秋時期,青銅器鑄造達至鼎盛,青銅器的修復與復制技藝,亦自此而始。明清時期,青銅修復領域出現了“北京派”“濰坊派”“西安派”。故宮博物院現在的青銅器修復技藝,源自“京派”里的“古銅張派”。
古銅張原是一位宮里的太監,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皇帝溥儀遷至后三宮,造辦處解散,能工巧匠流落民間。出宮后為了生存,古銅張在琉璃廠建立作坊。趙振茂師傅是古銅張作坊里的學徒,新中國成立以后,他也被王冶秋局長請到故宮,傳承青銅器的修復技術,追溯回去已有五代。“故宮的班簋、蓮鶴方壺都是經過修復的青銅器。馬踏飛燕是甘肅省武威市出土的,當時修不了,送到故宮來,請趙振茂師傅修好了之后,再送回去。”
鐘表是故宮博物院的獨特收藏,關于鐘表的來歷,宋紀蓉解釋說:“西方工業革命以后,傳教士到中國來,他們會研究皇帝喜歡什么,就把當時最新、最好的鐘表送到宮里,形成了一類獨特的收藏。這類收藏品的修復技藝有300多年的歷史。”機械表需要頻繁地上發條、上機油、檢修,宮里自然有相關技師。皇帝又愛自己設計、制造鐘表,在造辦處專設“做鐘處”。“現在鐘表館能看到一些大型的、紫檀底座、用最好材質制造的鐘表,就是造辦處的杰作。”
由于鐘表都是實用器,需要持續不斷地加以維護,直到1924年,馮玉祥的部下將溥儀趕出宮時,鐘表匠人依然留在紫禁城內。“鐘表的修復技藝是唯一在故宮里一直綿延下來、沒有斷層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迄今為止也有了四五代傳人。”
古書畫的臨摹復制技術,亦是故宮獨有。書畫屬于有機質類文物,這類文物像人體一樣,最終都要降解。為了讓幾千年后的人們看到文物的原貌,歷朝歷代都有宮廷畫師對古畫進行臨摹復制。


馬踏飛燕。
如果傳統的文物修復技藝是“中醫”,現代的科學技術則是“西醫”,要建立擁有現代科學理念的文物修復醫院,必須中西醫結合,標本兼治。
宋代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是故宮博物院的珍藏。上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故宮博物院的古書畫臨摹專家馮忠蓮女士,花了10年時間,臨摹了一幅《清明上河圖》的摹本。“臨摹是非常嚴謹、完整的技術。臨摹出來的作品,和原件放在一起,肉眼沒辦法辨別,但是我們有記錄。”
20世紀50年代,故宮博物院組建了文物修復工廠。80年代,文物修復工廠擴建為文保科技部,作為故宮博物院里專門從事文物保護、修復和研究的部門,下設書畫復制組、書畫裝裱組、木器組、金石鐘表組、綜合工藝組和實驗室。
如果傳統的文物修復技藝是“中醫”,現代的科學技術則是“西醫”,要建立擁有現代科學理念的文物修復醫院,必須中西醫結合,標本兼治。“比如我們現在運用的低溫冷凍消毒等設備。所有文物從地庫里拿出來展覽,回去時都要通過設備進行滅菌。書畫經常出現霉菌感染,霉菌種類也很多,有紅霉、白霉、黑曲霉……若不經過滅菌,展覽完收回去的文物就可能給地庫的文物帶來危險,危害其他文物。”宋紀蓉介紹。
現代科技帶來的便利,尤其顯露在青銅器的拼接技術上。出土的青銅器,往往碎裂為許多形狀不一的殘片,將它還原為整器的過程,簡直就是一場智力的歷險。
通過計算機里的輔助文物復原系統,采用掃描儀和三維照相技術等現代設備采集數據,把文物碎片的邊緣數據輸入計算機,便可以無數次地在計算機進行拼接,直到找出應力最小、準確度最高的方案,來完成青銅器的復原。
“河南考古出土的一件青銅器,完全是碎的,當地沒法修復,送到故宮博物院來。我們按照傳統與現代科技結合的辦法,首先利用X光照相技術,發現青銅器的底部有銘文。經過幾千年的銹蝕,這些銘文用肉眼無法看到。有銘文就要特別謹慎,絕對不能傷害任何銘文。利用計算機提供的數據,建立修復方案,進行比對修復。修復出來的整器極其精美。”
絲織品修復過程里,也需要現代儀器檢測分析。肉眼看到的霉菌,經過50倍、100倍的放大,能夠呈現出菌絲生長的狀態。針對不同的菌絲,確定不同的保護手段。經過保護后,所有的菌絲都被清洗得纖毫不留。“文物保護領域,科技的進入是比較晚的。我們也必須借鑒醫學的成功經驗。”
為了建立一所全面、完備、科研與臨床并重的“文物醫院”,建立病歷檔案,累積研究數據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從前,文物進入故宮文保科技部修復,只附帶修復單,記載文物號、傷況、文物名稱、送修人、需要修復部位幾項簡單的信息。2006年,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開始建立更加詳盡的文物修復檔案。任何送修的文物,首先要進行拍照。檔案里,要直觀地呈現文物修復前、修復中和修復后的情況。在修復的過程里,還要拍攝對比圖,比如清洗過的部位和沒有清洗過的部位之間的比照。
為了方便記錄,文物病害還需建立統一標識。書畫類文物可能會有殘破、缺失、殘損、褶皺、斷裂、霉變、污染、變色、空鼓、粘連……故宮的書畫修復專家自己制定了標準,比如向上的箭頭表示霉斑,勾線的區域表示缺失等。
“過了50年,幾百年之后,人們再見到某件文物時,也許還需要修復,因為時間一長,它又會出現病害。人們會找到以前的檔案,看它從前出現了哪些病害,怎么修復的,這些數據有助于后代專家了解文物的‘病史。”宋紀蓉解釋說。
修復之后,肉眼完全看不出來病害的痕跡。但是把檔案找出來,就能重溫修復的全過程,哪些地方全色了,接筆了,做了哪些霉菌的處理,有哪些地方是貼條修補過的,會記錄得很詳細。
建檔之后,便是用現代的科學儀器,探測文物病害,并做出相應的修復方案。方案是建立在診斷、會診上的結果。這也像病人到醫院,醫生先讓他進行相應的檢查一樣。
“如果是書畫,通過儀器,我們能知道它每一層紙張的纖維結構和不同性能。在修復的時候,采取相應的紙張,防止因為應力而產生卷翹的情況。”
或者利用顯微鏡觀察鎏金佛像上的有害銹。鎏金佛像的底子是青銅的,表面鎏一層金。有害銹從青銅里往外長。很多有害銹肉眼看不到,在顯微鏡下放大幾百倍后能明顯地看出來。
“如果當肉眼能看到鎏金佛像表面出現有害銹的時候,佛像的內部就會出現大面積的糟朽,很難再復原。當我們用顯微鏡觀察到有害銹時,就用氧化銀從里面去解決這些問題,防止有害銹大規模蔓延。”
方案做好之后,才能確定將文物送往某個工作室,進行相應的保護修復。建檔、會診、治療,這就是文物醫院里不可或缺“三部曲”。
除了醫治,現代醫院的一個重要職能是預防。“對人體來說,定期檢查身體,就是醫學的預防科學。故宮博物院已成立世界文化遺產監測中心,這就是文物的預防科學。”
造成文物腐蝕、糟朽、破損的原因,有環境因素,也有人為因素。空氣里的硫化物、酸性物質,是文物的天敵。可避免和不可避免的自然災害,也會對文物帶來滅頂之災。“故宮最怕的是火災。在故宮,每一幢古建筑上都有避雷針。每到雷雨季節,大家就很緊張。”宋紀蓉說。
此外也有人為風險。這些年,故宮全年的參觀人數直線飆升。參觀者數量過多,對故宮文物也會造成意想不到的破壞。2011年12月,故宮博物院成立了“世界文化遺產監測中心”,從10個方面來對故宮的不可移動、可移動文物進行全方位監測。2013年4月,“平安故宮”工程由國務院批準立項。此后,還逐步解決了故宮的火災隱患、盜竊隱患、震災隱患、藏品自然損壞隱患、文物庫房隱患、基礎設施隱患、觀眾安全隱患等七大問題。
宋紀蓉介紹,故宮文物醫院在2016年年底掛牌成立,是花了10年時間在故宮博物院里復建的古建筑,南北總長361米,建筑總面積為1.3萬多平方米。也是世界上第一所文物醫院,內含23個分析檢測室、16個文物修復工作室,有160余位文物醫生。文物醫院不僅有非物質文化遺產,也強調把現代科技和修復技藝結合起來。故宮里“生病”的文物,進入‘文物醫院,首先要確診,科學檢測分析,再制定修復方案,然后進入到相應的工作室修復。“故宮博物院要求每一件文物進入‘文物醫院都要建檔,診斷得了什么病、用什么材料、用什么方法、如何修、修好以后還要建議如何保存,就像醫生給人們看好了病以后,建議生活方式如何改變一樣。”
◎ 來源|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