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詠嘆調

紀開芹

向內

離開人群，一個人向內走

從嘈雜，猜忌，掌聲和贊美中走出來

走回自己

一個人體內難免會有藍天和曠野

難免會遼闊

待在那里

把姓氏，名字，榮辱，得失……

這些身外之物都放在一邊

讓風替我看管

我則到處閑逛

觀察蜜蜂如何采集花蜜

石頭怎樣沉默不語

而那些隱秘角落

又是怎么度過它們孤獨的光陰

沿著皮膚游走

看皮膚之外，世界吵吵鬧鬧

沒有人注意到我，就是看到了也不認識

不用擔心他們對我橫加指責或者

給我戴上莫須有的帽子

我沉溺在這片潔凈的空間

時間久了，可能會越來越挑剔

也會越來越柔軟

——我已脫下厚重的外殼

丟掉盔甲

忘記人世間還有利刃

模仿

像植物，安靜于某處

看世界若光影從頭頂掠過

迅疾，虛無

秋天嗓音沙啞，輕輕地從枝頭飄落

觀察它的姿勢，臨摹它的深沉

像螞蟻一樣忙碌，模仿它們來來去去

挑戰巨大事物，不自量力，做生活的搬運工

那么多人和事，在夜色中走動

做一盞燈，讓他們提著，與黑暗達成和解

遇高山，與它一起觸摸藍天

遇長河，與它一起浩浩湯湯

有時候大漠孤煙曲折穿過你的文字

就把它遼闊的孤獨留在詩行中

小至塵埃，大至山川

其內在必有造物主良苦用心

它們一個個呈現在你面前，就是提醒你

把此生沒有做成的物種虛擬一遍

青春詠嘆調

耗盡全部心力

在人間不停地打磨自己

那個埋在書堆里的人

從一列算式中起身

觀察我，辨認我，指引我

用刀子雕刻我

那時，她體內的獅子還沒有隱入山林

發出的哨音，還在山谷回蕩

我看她頭懸梁，錐刺股

與燈盞結盟

萬物在黑暗中的影子皆為知己

書本中的人物，圖形，公式，定理……

紛紛趕來，一切思索都在黑暗中進行

風肆虐張狂，猛力拍打她的貧窮

她用一張稿紙

輕易地，將寒冷阻擋在身體之外

她，就是我的青春

是我巴掌大的版圖

一個轉身，就到了盡頭

她常常飲下自卑釀造的酒

然后痛哭流涕

生活薄如蟬翼，一捅就破

她在翅膀上行走，如履薄冰

但這也讓她能夠保持輕盈

纖細的翅膀借著燭光滑翔

光是有感知的，而感知到光的人

最終從怯懦中飛起來

懷抱大澤，通體明亮

年年發芽年年綠

渴望蒼翠的人

把一座森林背在身上

她沒想到，那么多事物會在此駐足

鳥落在巢里

云在樹梢間蕩漾

風在葉片下棲息

月光傾倒，陪伴她走出迷惘之境

原本，她追求的是一滴水

大海遼闊，給了她整個人世的洶涌澎湃

萬物跟隨

令人歡喜

她年輕的土地曾一片貧瘠

如今肥沃甘美

她把自己當做一蓬蒿草

年年發芽，年年綠

一切都在失去

一百條大街，在我身體里

人群喧嚷

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來

臉上涂著油彩，拿著道具——

誰也分辨不出誰，每個人都匆匆經過我

從這條路岔到另外一條

……我被他們帶來的風聲填滿，裹挾

踉踉蹌蹌

我想讓他們停下來

但沒人理會

他們制造新聞，栽種花草

擺出幸福的姿勢

占據我心里僅有的空間

我是他們的分享者，欣賞者

最終，我失去了聽覺和視覺

也失去了語言

陽光迅速退去

我成為一個暗下來的人

無法在繁華熱鬧中找到我的道路

即使有人牽引著

我依然是一個瞎子，一個聾子，一個啞巴

在越來越逼仄的空間里

在時間深處，摸索自己的靈魂

——我怕它有一天也會棄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