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

原子彈“胖子”爆炸
就像個體在感冒發燒后,短時間內身體抵抗力會有所提升,戰爭也一樣,它是人類社會整體的“高燒時刻”。被求生欲和末世感壓迫著的創造力,會在此期間井噴式爆發。原子彈、雷達、青霉素,今天普遍認為是“二戰”期間的三大發明,一個攻,一個防,另一個在攻防之間救人無數。
但若繼續爬梳更多的歷史細節,便不難發現,犧牲與救贖并不是戰爭的全部。在宏大敘事的邊緣,還有女人和孩子、童真與欲望,以及個體在找尋自身價值過程中的失落與奮斗。由此誕生的,那些曾在戰時顯得無足輕重甚至“不務正業”的奇巧發明,在此后3/4個世紀里的日常生活中持續激蕩出漣漪。
沒有哪一種“二戰”中的發明,比原子彈更讓人感到心驚,甚至在人類史上也無可匹敵。因為,發明原子彈即是發明出一種能夠毀滅人類、毀滅星球的能量,發明出一把永遠高懸在后世人類頭頂的利刃。
與大多數發明成果不同,原子彈在歷史上并不存在一位確切的“發明者”。愛因斯坦或許是一個重要的名字,那個著名的質能公式“E=mc2”是一切的起點,科學家據此推斷,核反應將產生巨大的能量。但愛因斯坦本人從未參與原子彈的研制工作,真正在原子彈誕生歷程中擁有專利的,是他的學生西拉德——兩個人曾湊在一塊兒,想要研發一種沒有安全隱患的冰箱,卻在冥冥之中匯聚成另一種奇異的力量,推動了歷史的進程。
1933年,西拉德提出一種基于中子的核鏈式反應理論;5年后,納粹科學家奧托·哈恩用裂變鈾完成了鏈式反應的實驗。這讓西拉德敏銳地意識到核武器的制造在理論上是可行的,沒有誰比科學家本人更清楚“核”能量落在希特勒手中會給世界帶來什么后果。
第二年,西拉德就給當時的美國總統羅斯福寫信解釋形勢的緊迫,他擔心自己分量不夠,又拽著愛因斯坦一起簽了名——這就是改變歷史走向的《愛因斯坦—西拉德信》,它促使美國啟動了后來成功制造出第一顆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1945年的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聚集了1000多名滿懷正義的科學家,被稱為“諾貝爾獎獲得者的集中營”。
發明原子彈的推動力在這一刻完成了交接,從邪惡一方轉移到正義一方,既加快了正義戰勝邪惡的速度,也讓所謂“正義”不再純粹。事實上,一旦被裹挾進戰爭,不論多么正義,也不可能完全撇清“殺戮”的罪惡。這也是為什么,對生命而言,永遠不存在“好的”戰爭。
最終,原子彈“小男孩”在距離地面580米的空中爆炸,閃光、聲波和蘑菇狀煙云之后,廣島方圓14公里內6萬間房屋被摧毀,30萬居民半數喪生。不久后,原子彈“胖子”造成長崎14.9萬人死亡,約36%的建筑徹底毀壞。目睹這樣的慘劇,許多參與原子彈研發的科學家忽然對所謂的正義感到懷疑,甚至漸漸喪失了科學最初帶給他們的快樂。這也為戰后的人類帶來一個新問題:科技的持續發展和應用,究竟有沒有邊界?
1968年,國際社會制定了《不擴散核武器條約》,1970年生效;1995年,這一條約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支持下得到無限期、無條件延長。今天,我們或許可以將這視為一種回答:面對這樣一種異化的武器,人類決定啟動某種內在的約束機制,以珍惜生命、捍衛自身。
因為原子彈惡名昭彰,沒有哪位發明家樂意以此居功,但另有一些發明,其背后清晰地鐫刻著姓名。甚至,多年以后,發明會過時,發明者的人生卻因這一創造愈加燦爛。
1985年,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高通”在美國圣迭戈成立,研發出CDMA無線數字通信系統,開啟了此后近40年的3G時代。創始人之一艾文·雅各布斯說:“對我而言,魚雷沒有任何意義,但因魚雷引發的無線控制技術(擴頻技術的最早運用)魅力無窮?!?/p>
他說的這項技術,當時剛由美國軍方解除管制,其發明者海蒂·拉瑪本就是個名人。在此之前,關于這位海蒂小姐最大的非議,便是她18歲時在電影《神魂顛倒》中全裸出鏡,是世界上首位全裸出鏡的女星。當然,這對海蒂本人來說并無不妥,她說:“如果你運用想象力,你可以看見任何女演員的裸體。我希望我能讓你有想要運用這種想象力的欲望?!?p>
海蒂·拉瑪
今天人們不難發現,從決定全裸出鏡開始,海蒂就已經展現了她作為那個時代的女性不太尋常的一面:無所畏懼、獨立灑脫。但在當時,多數人都只是把她看作“花瓶”,包括她的第一任丈夫、軍火大亨弗里茨·曼德爾,以及后來的好萊塢導演,二者合力,斷送了海蒂的銀幕生涯。“任何女孩都能夠變得迷人,你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站在那兒并且看起來很蠢?!边@是海蒂對自己前半生的結語。
不難理解,像海蒂這樣的女人不會止步于做個“花瓶”,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將自己的后半生投付于科學界。
像是個人的能力與夢想,嵌入了時代的鎖孔,并在很久之后啟動了歷史的巨輪,海蒂的命運早已在前半生埋好了伏筆——她曾選修通信技術,其軍火商前夫因為認定女人不懂技術,更是不曾避諱在她面前與武器專家高談闊論。但海蒂都聽懂了。當美國政府就“如何提高魚雷命中率”向社會各界求助時,海蒂知道,機會來了。
可以說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只是看起來純屬偶然,在一次支持美國參戰的宴會上,海蒂結識了音樂家喬治·安泰爾。當兩個人之間的話題從最初的“如何使胸部更豐滿”轉移到武器技術時,安泰爾確認了這位女性美貌之下的智慧。
最終,二人從自動鋼琴的工作原理中獲得靈感,用數百根火柴棒和鉛筆,在地毯上擺出第一張關于“免干擾無線技術”的原理圖。但這項為日后上百種無線通信技術奠定基礎的專利,卻由于當時政府的狂妄自大并未運用于“二戰”。他們建議海蒂作為一個女演員,不如去賣債券來支持戰爭。海蒂無奈地笑笑,最終通過拍賣自己的680個吻,賣掉了2500萬美元戰爭債券。
海蒂·拉瑪去世之后的第三年,波音公司發布了一系列廣告紀念這位女性,并完全不涉及其演藝生涯。這或可慰藉一生想要逃出“花瓶”陰影的海蒂。
當然,也不是每一次靈光閃現都可以帶來顛覆世界的創造。“二戰”期間,從尼龍絲襪到充氣娃娃,更多的發明乍看上去像個玩笑,甚至得來全不費功夫,卻意外地為戰后世界埋下歡樂的種子。或許,這世上關于“偉大”的定義本就不止一種——在孩子的世界里,更是如此。
那是1943年,戰事正膠著,駐扎在美國費城威廉·克拉普造船廠的海軍機械工程師理查德·詹姆斯,正在解決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他要設計一套彈簧,用于在洶涌的海浪中支撐敏感儀器,使其保持穩定。一次,詹姆斯不小心將一根彈簧敲落,但彈簧并未直接滾落在地,而是兩頭交替,從架子彈至桌面,最終彈下地面,形成兩道完美的弧線,仿佛優雅地“走下”臺階。
詹姆斯本應該立刻拾起彈簧繼續手上的活計,但這一刻或許就是人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魔法時刻”——一個不同尋常的念頭出現在腦海中,詹姆斯覺得彈簧“走路”的樣子有點可愛,或許適合做成玩具。也許你還是會說,那又如何,不過是“感到可愛”,但站在靈感與創造的分野處,詹姆斯又往前走了一步。

理查德·詹姆斯和他的兒子玩Slinky 彈簧玩具
之后的一年,在緊張的戰爭間隙,詹姆斯持續改進,最終將80英尺(約24米)長的鋼絲盤繞成兩英寸(約5厘米)高的螺旋彈簧。與此同時,他的太太貝蒂為這個新玩具取名Slinky,詞語本意為“緊身的”“線條優美的”,用來形容彈簧顫悠悠的步態正合適。
1945年,詹姆斯夫婦借來500美元開發了400個Slinky玩具,但另一重困難在于,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同樣敏銳的感知力。當年11月,詹姆斯在費城金貝爾百貨大樓搭建展臺,向大眾展示擁有98個線圈的Slinky如何優雅地“踱下斜坡”。90分鐘內,400個玩具售罄,Slinky一戰成名,暢銷至今。
值得回味的是,整個“二戰”期間,美國海軍從未對詹姆斯的工作產生興趣,直到Slinky作為玩具成名。身在越南的美軍將它們用作移動無線電天線,NASA在航天飛機的零重力物理實驗中使用它們,甚至高中老師也長期使用它們來演示波浪的性質。但這一切都比不上3.5億個孩子的想象力持續發酵,為這款簡潔的玩具開發出無數種可能的玩法。
2000年,Slinky入選美國國家玩具名人堂——人們感謝詹姆斯夫婦在最逼仄殘酷的現實中堅持為世界保留了一份可愛的想象。
“二戰”結束75周年之際,重溫這些發明,重溫這場戰爭在正義與邪惡之外告訴我們的事:政治家的傲慢與偏見終將沒入歷史的塵埃,但技術不朽、想象力不朽,人類對生命的珍愛與疼惜永垂不朽。
(辛 普摘自《看世界》2020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