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琳/Lin Menglin
16世紀意大利人文主義與文藝復興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但北方城市依舊保留著自己本身的特色。北方文藝復興浪潮并不像南方那樣來勢洶洶,相反,北方人文主義者在吸收外來思想的基礎上,與強烈的本土現實主義相結合,將自身文化習俗融入藝術與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局勢混亂的尼德蘭,封建勢力、宗教勢力與新興資產階級矛盾日漸加深。在這樣一個時局混亂動蕩、精神極度匱乏的社會,隨著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浪潮的來臨,恐慌中的人們急需尋找新的精神文化寄托。[1]
面對越來越黑暗的社會環境、深受苦難的人民大眾,許多人文主義者憤而舉筆,隱晦曲折、含沙射影地創作了許多關于社會矛盾的作品。另外,宗教改革的要求對藝術的理性生活產生了強烈的影響。藝術家們開始在這些當時流行的文化領域中尋找新的主題。例如,塞巴斯蒂安·布蘭特(Sebastian Brant,1458?—1521)用《愚人船》①開啟了愚人文學的篇章,老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約1525—1569)的前輩畫家希羅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1516)便根據這部作品創作出了他著名的同名作品《愚人船》。愚人文學漂洋過海,在當時全歐洲刮起一陣“愚人文學熱”,最后在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1467—1536)的《愚人頌》的面世中達到高潮。1986年在德國萊比錫出版的《文學辭典》解釋“愚人文學”的概念時寫道:“主要是指十五世紀后期和十六世紀早期富有教育意義的諷刺性詩文和散文作品。它們以某些擬人化的個性和行為追溯到一些社會狀況,首先是一些社會弊端,把這些現象理解和解釋成愚蠢,并且程度不等地進行了尖銳的批判。”
當時尼德蘭最杰出的人文主義學者——伊拉斯謨,在離開教廷所在地羅馬之后,把久積心中的感受僅用七天時間寫出了聞名世界的 《愚人頌》 。《愚人頌》 的面世與斯 多葛哲學的復興為當時的文學與哲學領域注入了新鮮血液。《愚人頌》托言于“愚夫人”(或稱“愚神”“癡愚女神”),以第一人稱對行將轉入近世的中世紀晚期的世態世象,特別是對基督教的最高權威羅馬教廷,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同時對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滿懷同情,大唱贊歌。[2]1與布蘭特用某些具體的“愚人”形態和面具化的插圖作品來比喻“愚人”不同,伊拉斯謨從人性和精神層面討論愚蠢,給人類穿上一個更大的“愚人”外套。面對這些戲謔荒誕的文字,看客們難免忍俊不禁,放聲大笑,之后卻不由得對這些社會中隨處可見的現象陷入了嚴肅的思考。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在他的著作《拉伯雷和他的世界》中,將伊拉斯謨的“對愚蠢的贊美”描述為中世紀拉丁幽默復興時期最完整的表達,并將其描述為“世界文學中狂歡笑聲最偉大的創造之一”。[3]335
表面看來,對愚蠢的贊揚似乎不大能體現狂歡節(或類似節日)的喜劇精神,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中,他卻認為狂歡節和其他節日慶祝的流行傳統對理解伊拉斯謨作品的精神和結構是非常必要的。文藝復興時期很多歷史學家認為,當時的人文主義者幾乎沒有從流行文化中汲取什么東西,學者們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伊拉斯謨的古典主義風格上:蘇格拉底式的反諷、盧西恩式的嘲諷、自相矛盾的贊美詩的古典修辭模式,以及西塞羅和昆體良所推薦的活潑、喜慶的風格。而有一些文學史家注意到了,狂歡節的一個基本主題——世界顛倒了——與《愚人頌》非常相似,流行的愚人文學也滲進了日常生活中。在學者們在對伊拉斯謨的古典主義精神進行大量注釋與回歸的贊揚中,可能會忽略關于畫家的生平經歷:伊拉斯謨的旅行非常廣泛,經歷過許多國家的節日,他難免會受到各種狂歡文化感染。而且,在16世紀初的北方文藝復興時期,古典和流行喜劇傳統之間沒有明顯的區別——羅伯特·克萊恩(Robert Klein)提醒了我們這一事實,并指出北方人文主義者比他們的意大利同行更容易受到大眾的影響:
在更具體的鬧劇和漫畫文學領域,至少在16世紀末之前,文化精英和未受過教育的普通人通過學生戲劇和教會中的愚人節直接聚集在一起。在低地國家人文主義最先進的環境中,修辭劇團②的寓言劇是由裝作傻子的演員創作和上演的。[3]337
在勃魯蓋爾贊助者希羅尼穆斯·科克(Hieronymus Cock,1510—1570)于1563年左右出版的《愚人節》(Feast of Fools,圖1)中,一群傻瓜在公園里唱歌跳舞,畫面前方圍著一群人,他們正朝著右下角的木樁滾球(當時流行的一種群體游戲)。事實上,愚人們經常出現在修辭劇團的寓言劇中——正如勃魯蓋爾在他的《禁酒寓言》中所描述的那樣,這一時期的許多寓言劇都是專門針對他們的。如科克附在版畫上的長銘文所暗示的:在bol這個詞上加上punning,意為ball,同時也是一個俚語,意為head……銘文上斬釘截鐵地說,愚人在這片土地上比比皆是,最偉大的愚人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
雖然在序言致友人的信里,伊拉斯謨明確地將《愚人頌》置于古典嘲諷的體裁中,但他也含蓄地希望讀者認識到愚神表演中的流行元素。認識到喜劇精神和狂歡節的習俗,有助于我們更清楚地解釋愚神言論背后的思想,更準確地定義她諷刺性評論的基調,理解伊拉斯謨狂歡和批判性文字的本質——借愚女神之口呼吁社會道德。
16世紀中期,尼德蘭北方城市普遍存在著一種以人為本的藝術和文學取向,影響著文藝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游行、戲劇、出版的文學作品以及生產銷售的油畫和版畫等,文學和藝術彼此影響交融。像當時大部分藝術家一樣,勃魯蓋爾曾去過意大利羅馬等當時的藝術之都考察游學,必定對當時流行風格十分了解。但他的繪畫風格在當時盛行的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風格中是獨樹一幟的,對其繪畫作品稍加了解可知,他明顯不愿意與意大利或弗萊芒學派聯系在一起。除明顯借鑒前輩博斯風格的幾幅畫作——如《死亡的勝利》《瘋狂梅格》等,他創作了一種屬于自己的風格,與之前的弗萊芒畫家幾乎沒有相似之處,無論是著名的農民題材系列,抑或宗教版畫系列。
伊拉斯謨與其前輩博斯是同一代人,勃魯蓋爾則稍后于這兩位前輩。雖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三位在各自領域非常出色的名人有過聯系,但博斯與勃魯蓋爾極有可能看過伊拉斯謨的作品。畢竟伊拉斯謨是那個時代頂級的文人,受到整個北歐貴族、精英高層和文人圈子的追捧。在勃魯蓋爾的畫作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作為人文主義者的畫家勃魯蓋爾。他雖沒有留下大量生平事跡記載,但已知的是他與當時人文主義圈子過從甚密, 如安特衛普的出版商科克和人文主義學者亞伯拉罕·奧特里烏斯(Abraham Ortelius,1527—1598)等。我們在勃魯蓋爾身上發現了與他那個時代的作家——尤其是伊拉斯謨——類似的精神:他們對人類愚蠢行為的看法以及對社會和道德的關注,都是通過諷刺來表達的,呈現出一種荒誕的氣氛,而諷刺主要是一種文學手法。《愚人頌》可能是勃魯蓋爾表達人類愚行的一個誘因,尤其是勃魯蓋爾以諺語為題材的作品,與伊拉斯謨的《愚人頌》氣氛極為相似。[3]338
勃魯蓋爾與前輩博斯不同,他對人民甚至人類命運雖悲觀,但卻一心勸人向善,將道德勸誡用不同方式表達在其畫面中。如《愚人頌》中所說的,人類中的大部分是由“智者”組成的,所以當勃魯蓋爾用“智者”作為靶子進行諷刺的時候,它也就變成了對“理性”的討伐。在愚人文學中,智者由于偏離理性的常規陷入自疑甚至自縊,愚人企圖懲罰理性,但又不能給這個無序的世界立法,因而也就勢必使這個世界陷入非理性的狂歡和混亂,上演了一出出哭笑不得又引人深思的喜劇。[4]
在文學中,愚人包括多種含義,一般指某一類人。英文中“fool”的名詞意為愚人、小丑、傻子,動詞則意為欺騙、愚弄、干傻事。在象征符號詞典中,“愚人”可以用clown,jester和buffeon這幾個詞表示。而“愚人”形象也受到當時眾多畫家的追捧,那么畫家勃魯蓋爾是如何描繪的?
在他1559年的《狂歡節與四旬齋之戰》(Battle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圖2)中,他創造了一個在尼德蘭南部舉行流行節日的場景。場景并不陌生,在一個現代的弗蘭德斯鄉村里,熙熙攘攘的廣場,被幾幢建筑好似舞臺布景般的圍起。而主題十分明確,正如題目所指。畫面前景,一個象征狂歡節的胖男人與一個象征四旬齋的瘦子在其追隨者的簇擁下,正在進行交鋒。
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愚人——戴著作為愚人標志的驢耳朵——漫步在這幅畫的中心,他正舉著點燃的火把照亮一對成年夫婦的道路。可以看出,畫面中是白天,或許這就處于世界“顛倒”的狀態——與前面所說的狂歡節精神類似,“顛倒”是因為代表四旬齋的天主教徒和被懷疑貪圖享樂的新教徒,正激烈地互相爭斗。這也許也隱喻了當時天主教與新教的交鋒,教徒從教堂做禮拜出來,便走向了廣場的酒館去驕奢淫逸地享樂。勃魯蓋爾將大量的傳統場景圍繞在他們周圍:孩子們在玩耍,瘸子乞討,賣魚的人,舉著凳子去教堂的人,盛裝參加游行的人……畫中走在中間舉著火把的愚人形象揭示了勃魯蓋爾的興趣不僅僅是對公共生活或狂歡節娛樂的描繪。我們可以推斷,在這幅畫中,勃魯蓋爾與伊拉斯謨一樣,想成為“人民的老師”,在諷刺幽默的繪畫語言下,隱藏著教誨的信息,他把這幅作品當作一篇引人向善的道德論述。
在他1558年的《煉金術士》(The Alchemist,圖3)中,他描繪了一間很像實驗室的房間——堆滿了藥劑、容器、風箱等物品。左側的煉金術士正在沉迷于他的實驗,而他身后的妻子正在徒勞地從袋子里倒東西(或許是硬幣),他的小孩們正在翻箱倒柜找食物,其中一個頭頂空鍋,象征著這個家庭一貧如洗的窘迫情況。而花光積蓄沉迷實驗的煉金術士似乎渾然不覺。畫面的右上角為我們描繪了這個家庭的結局:破產的夫婦被迫將自己的小孩們托付給貧民院。勃魯蓋爾在這里諷刺的是煉金術,抑或是這個相信并沉迷空想的愚人。版畫上的銘文刻著“煉金術士浪費了他所有的財產和時間”,看起來像是在批評所有貪心、頭腦簡單、掏空所有來追求未知財富的傻瓜。從另一個角度分析,我認為與伊拉斯謨一樣,勃魯蓋爾更像是諷刺了那些自以為是的智者,他們“自稱無所不知,洞悉宇宙奧秘, 只他們擁有智慧, 別人都是凡夫俗子。 他們自鳴得意地構建一個又一個的‘體系’,毫不猶豫地以宇宙設計師自命,并且宣告自己已經進入大自然的玄機。但是很可惜,鐵面無私的‘大自然’對于他們那些查無實據的放言空論,根本不認賬”[2]5。畫面右側一位神秘人物,左手指著著作上的ALGHE MIST字樣,也許是“煉金術士”和“一切都錯了”(荷蘭語)的雙關語,我們再次體會到勃魯蓋爾以“愚人”諷刺勸誡的繪畫手法。

圖3 老彼得·勃魯蓋爾 煉金術士 木刻版畫 1558 年
而在勃魯蓋爾1559年的版畫《霍博肯的露天市集》(Kermis at Hoboken,圖4)和1568年的油畫《農民的露天市集》(Peasant Kermis,圖5)中,愚人角色更類似于一個旁觀者,前者前景的愚人牽著兩個小孩似乎要走出畫面,而后者則隱藏于畫面深處,身旁站著城里裝束的客人,作為低調的旁觀者見證了這場露天狂歡。從這兩幅風俗農民畫中“愚人”角色的扮演,我們也可以推測出勃魯蓋爾對農民或底層階級表現出的更寬容的一面。

圖4 老彼得·勃魯蓋爾 霍博肯的露天市集 蝕刻版畫 弗朗斯·霍根伯格刻 約1559年 倫敦考托爾德研究所

圖5 老彼得·勃魯蓋爾 農民的露天市集 鑲板油畫 約1568年 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曾這樣評價伊拉斯謨的《愚人頌》:“這本書體現了伊拉斯謨的以下幾個特點:一個有文化素養、多聞博識的學者;一個慣于嘲弄的諷刺作者;一個敏銳的批評家。這幾個方面在書中融為一體,猶如親如手足的友人融洽相處在一起。”[2]8通過對勃魯蓋爾畫作中“愚人”形象角度的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他與伊拉斯謨相似的文學氣質,通過不同的載體呈現出來的共同的道德教育思想,也說明了16世紀尼德蘭文學與藝術在主旨和風格上的彼此影響與貫通。
注釋:
①塞巴斯蒂安·布蘭特,16世紀德國人文主義者和諷刺作家。他因其諷刺作品《愚人船》(Das Narrenschiff)而聞名于世。1494年出版的《愚人船》,因對人類愚蠢的諷刺而成為當時歐洲最暢銷的書籍。《愚人船》是一部詩文體裁的敘事作品,全詩共占7308行,俗稱8千行詩。“愚人船”的船艙內安置著各式各樣的愚人,愚人們并不悲嘆人生苦海,他們只是希望駕駛著“愚人船”徑直駛往希望之鄉——愚人鎮。因此船艙里思想活潑,愚人們面貌生動,他們愚蠢、輕率、魯莽、狂妄、自負、傲慢、放肆、墮落、荒淫、品行不端,人生的負面概念一股腦兒粉墨登場。可是,愚人們的思想卻是如此蒼白,因此全力以赴駕駛的大船只能筆直地駛向生活災難和道德的毀滅。
②修辭劇團(rederijker kamers)興起于15世紀,是一個文學戲劇社團,團員主要來自手工藝人、藝術家和店鋪經營者。劇團隨著發展形成了一系列的戲劇形式:從模擬劇(Sinnespelen)或稱寓言劇(Allegorical plays,源自中世紀的道德劇),再到滑稽劇(Kluchten)和鬧劇(Facties)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