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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拉墨得斯的審判者

2020-11-09 04:08:03漆雕醒
啄木鳥 2020年11期

漆雕醒

肖展站在靈堂門口,距離棺材不超過十米。死者林墨寒的照片放在棺材上方,照片中的眼睛冷冷地凝視著所有正在鞠躬的人,仿佛對于這儀式不屑一顧。

肖展只見過林墨寒一次——他曾是一樁謀殺案的嫌疑人,雖然最終殺人嫌疑被排除,但肖展對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為林墨寒擅長撒謊,也擅長圓謊,對于警察和法律缺乏信任與敬畏,處處防得滴水不漏。幾天前,林墨寒在人跡罕至的荒郊小路上出了車禍,尸體被放置整整一夜,肇事者至今未找到。

林墨寒的女友沈玫清此時正與林墨寒的母親周靜站在一塊,兩個女人的背影看起來最為悲痛——她們卻不得不撐到儀式的結束。肖展認為,中國式的葬禮其實對于活著的親人來說貌似一場酷刑,他們不得不疲于忙碌,忙著收殮尸體,忙著告知信息,忙著迎來送往,忙著一切與悲痛無關的瑣事……但這酷刑實實在在地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使得他們不必將自己時時刻刻沉溺于痛苦,以致溺斃在某個牛角尖里,于是最終他們走出疲累,也就可以繼續往前走。

肖展走到簽名簿前,偷偷拍下了照片。沈玫清發現了他,原本以為她會毫不客氣地來下逐客令,因為沈玫清對肖展的態度一度是排斥的,但此時的她,卻很有分寸地表達了感謝。

“我到現在才明白,還有肯盡職的警察,我應該感到慶幸。”沈玫清看了看四周的人,嘴角露出些許鄙視的笑意,居然和遺照中林墨寒的神情如出一轍。

“等墨寒的事情辦完了,我想跟您約個時間談一談,”沈玫清忽然壓低了聲音,“關于您調查的那樁案子,有些資料可能對您有用。”

“我隨時都有時間。”肖展連忙說。

沈玫清沒有再說話,這時,一個高個兒男子朝他們走過來,長相與林墨寒頗有幾分相似,只是面相更和善些。肖展想起來,這人叫林先城,是林墨寒的老板——先城生物科技公司的董事長,同時也是林墨寒的堂叔。

林先城朝肖展點點頭,然后對沈玫清低語道:“我們這邊商量個事,你最好也來一下。”

沈玫清向肖展微微傾了傾身子,說道:“抱歉,不能送您了。謝謝您能來,有心了。”

相較于之前他見過的沈玫清,這種感覺是陌生的。肖展愣神的工夫,沈玫清已經跟著林先城朝西南角站著的一圈人走去,林墨寒的父母都在其中。

肖展磨磨蹭蹭地往大門口走,不時有一些只言片語落入他的耳中。基本上都是葬禮上的場面話,還算有用的信息是他聽到幾個人在議論說,先城生物科技公司打算把林墨寒的事故列為工傷處理,林家也將因此獲得一大筆撫恤金。議論者中很多人都是林墨寒的親戚,先城公司是個家族企業,差不多百分之六十的高層都有血緣關系,這種公司的優缺點都非常鮮明:被利益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們,表面上默認是個整體,內訌時六親不認,外擾時卻也能團結一致。只要不傷及自己那塊肥肉,規則不過是過眼的風景,看看就好。

肖展在紙上寫下林墨寒的名字,又在林墨寒名字的旁邊寫下“蘇祥”,他在它們之間無意識地劃了一個大于符號:蘇祥是一個小人物,父母雙亡,高中未畢業。北漂兩年后一事無成地回到家鄉,做了搬家公司的司機。活多時還得兼職苦力,每月七八千的辛苦錢。沒有老婆孩子,仍然花得精光,死時還欠了一屁股的麻將債。

蘇祥被搬家公司的同事兼室友賈量發現死于樓梯間,頸部有明顯的勒痕,死亡時間約在5月10日凌晨四點左右。雖然死者的手機和財物均被拿走,但種種跡象顯示,這并非是單純的謀財害命。

蘇祥在5月9日晚十點曾單獨送了一把沙發椅到林墨寒的私人住宅,這個時間后到次日凌晨,便再沒有人見過蘇祥,所以林墨寒成了最后一個見到蘇祥的人。由于林墨寒的奧迪車在凌晨四點半被監控拍到出現在蘇祥出租屋的小區附近,警方自然要將林墨寒列為嫌疑人。然而,林墨寒提供的不在場證據卻力證了他的清白:凌晨四點到四點十分,林墨寒在工商銀行的自助取款機前提取了一萬八千元現金——有銀行監控錄像為證。林墨寒給出的解釋是,他當夜心情不好,于是開車出門散心,后來因為肚子餓了,便準備在附近唯一還在營業的某餐館吃些東西,可餐館老板不能移動支付或是刷卡,他不得已才去了附近銀行取款。至于為什么取了一萬八千元這個數,林墨寒表示,只是為了多些現金以備不時之需。

肖展皺著眉頭在林墨寒的名字上畫了個圈,蘇祥之死與林墨寒之死相隔僅十天,兩人同樣死于凌晨,同樣沒有任何目擊證人——從交通部門同事給出的資料來看,林墨寒是在徒步穿越馬路時被高速行駛的車輛撞倒的,車子碾過他的身體后又加速離開,現場沒有停車、下車的痕跡——表面上看是性質極為惡劣的肇事逃逸,但除了肇事車,也沒有其他車輛停下——所有的車主都沒看見那具尸體,這才是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部分。但這種事從不新鮮:人一旦以利益作為衡量標準,就很難善良了。

林墨寒為什么會在凌晨三點獨自出現在那荒郊路上?先城公司把林墨寒的意外定性為工傷的理由是,這事故發生于林墨寒為公司開發二級市場期間。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跟開發項目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更何況,作為市場部總監的林墨寒并不需要親力親為。

雖然對林墨寒的初始印象不佳,但不可否認,他確實是個人才。他是化學博士,在化學專業和銷售技能上同時拔尖,有的客戶信任他勝過信任先城公司,但由于他與先城公司的血緣加高薪再加股份的三保險,使得所有想要來挖他跳槽的競爭對手都鎩羽而歸。

謀殺?這兩個字不止一次劃過肖展的腦海,是誰要殺?為什么要殺?林墨寒謹小慎微,對朋友豪爽大方,對競爭對手也從不斬盡殺絕,偶爾還會牽線幫襯一下,所以,即便在競爭圈里,林墨寒的口碑也是相當不錯的,幾乎沒有樹敵。

至于先城公司,生意在本市算是一家獨大,其他公司占的份額不多。但這傲視群雄的實力不是靠林墨寒一人撐起來的,公司的科技和巨額資金投入才是最大優勢,所以林墨寒的死最多只會使先城公司的人事格局有所改變。那么,有無可能是出于嫉妒或爭權奪利的目的?任何一家企業都逃不了的內憂便是基于利益的勾心斗角,先城公司鐵定有想要取代林墨寒之位者,但是想要和得到之間隔著的不止是實力,還有以林先城為首的股東團所設立的重重考驗。很難有人像林墨寒那樣能夠在公司高層得到所有人一致的認可,使得利益達到眾人都相對滿意的平衡狀態——林墨寒除了是林先城的侄子之外,他母親的親妹妹,也是二號股東的妻子——可以說,所有人的利益都是牢牢地綁在一起的。

肖展讓思路再次回到蘇祥身上。林墨寒葬禮上的眼淚總會有那么幾分真心,而蘇祥的死,沒有葬禮也沒有奔喪的親友,僅僅只在他的同事群里引得了幾聲嘆息——肖展想起蘇祥老板那張冷漠的臉。

“就是個雇傭關系,他出力氣我出錢,我也沒義務知道他私人的情況吧?世界上可憐人多了,不能我認識誰就對誰有義務吧?”

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只剩下利用價值,而是僅有微薄的利用價值被人榨干之后,卻仍然被人忽略。

肖展為蘇祥感到悲哀,怎么會有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枯樹枝?縱然沒有林墨寒的背景資源,但是三十五歲的年齡,寧可把血汗錢砸到賭博游戲里,也不肯用來彌補自身的缺憾。能力與良友,后路與前路,沒有一個進入他的清單。沒有補充哪里來的儲備?自然只是一日一日地消耗:青春、力量、自信、尊嚴、理想……最終就只剩下涼薄的關系與一具尸體。

“如果羅強活著,也許會知道得多一些。”賈量嘆了口氣,現在,他一個人獨居在出租房里。他口里的羅強是蘇祥的前室友,二十幾歲就得了肺癌,三個多月前在房間里燒炭自殺身亡。

賈量身上有著與蘇祥類似的枯樹枝氣質,酗酒暴食,醉生夢死,乍一看是那種會為了微小利益便暴露出兇殘、邪惡的家伙,但肖展知道,那不過是他的殼——賈量把蘇祥房間里那些警方沒有帶走的物品都仔細打包放進了一個箱子,里面有一個數碼相機和一瓶還算不錯的老窖,但賈量并沒有據為己有。他對肖展說,萬一有蘇祥的親戚要留作紀念呢?盡管概率微乎其微,但賈量仍然為這微乎其微忍住了自己的貪欲。

證明賈量清白的方式卻是頗有諷刺意味的:5月10日,凌晨三點五十分,喝醉了酒的賈量回到距離出租屋大約五公里的搬家公司,拿著偷來的鑰匙打開貨倉門,在老板剛買的一堆工具里撒了一泡尿,臨走時順走了一只電鉆。而這一切,被素來以多疑著稱的老板所預先放在貨倉的隱蔽攝像頭拍下,賈量因此被開除,但他的名字也得以從嫌疑人清單上劃掉。

賈量見過林墨寒,四個月前林墨寒為自己和未婚妻置辦新居家具時,負責運貨的便是賈量與蘇祥。那時候羅強沒死,賈量還不是蘇祥的室友。當時,他和蘇祥安床的時候索要了安床紅包,林墨寒卻大方地給了每人一百元,因此賈量和蘇祥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林墨寒是個“不錯的人”。蘇祥還提起想要和林墨寒搭關系,以便“將來多條路”,但被賈量狠狠潑了冷水。

5月9日晚上,賈量原本該和蘇祥一起去給林墨寒送沙發椅,但他故意裝醉偷懶。賈量對林墨寒的印象很模糊,對沈玫清的印象卻深,因為她足夠漂亮,且身材火辣。

“去的是海口,人已經在賓館住下了。”

聽到下屬黎靜報告沈玫清參加了一個到海南的旅行團,肖展十分懊惱——林墨寒下葬后,他主動找過沈玫清幾次,都被后者找各種理由推脫了,卻沒想到突然來這么一出,肖展覺得她分明是故意在躲著自己。肖展安排黎靜馬上趕過去,他總覺得隱隱不安,如果不是手上還有兩個入室盜竊案,他更愿意親自跑一趟。果然,到了后半夜,黎靜的電話打過來了——沈玫清不見了。

“……解散的時候我跟大家都說了的,休息一下就出來吃飯,不吃的話也給我打個電話,”導游江彥紅為自己抱不平,“有好幾個人都說太累了不吃了,我就想著她可能也是一樣,都是成年人,哪有個個都聽話的?”江彥紅在哭,黎靜不斷地給她遞紙巾——沈玫清的失蹤被定性為綁架,旅行社總部已作出開除江彥紅的決定。

沈玫清是當天臨時加入旅行團的,她直接提著行李到了旅行社,堅持定了下午兩點出發的團。江彥紅對沈玫清的印象是人美話少,表情冷傲。當她們到達賓館時,沈玫清去了公共衛生間補妝,她摘掉墨鏡時,眼睛發紅,估計剛哭過。

賓館監控錄像顯示了綁架者從走廊進入沈玫清房間的畫面:她敲了門,門開之后,她在門口站了大約十秒鐘便進了房——可以推測她是找了個令沈玫清相信的借口,也許是冒充同行的旅客。不管怎樣,沈玫清沒有提防她,房門關上后差不多半小時,兩人便一起出來了。這時候大部分人都在就餐。

通過反復分析動作,可以肯定,沈玫清是被挾持的。當時,沈玫清穿一件藍色紗質的防曬披肩,披肩剛好到腰部;女人的右手藏在沈玫清披肩的下擺處,無法看清動作,估計那女子用某種銳器抵住了沈玫清的背部。沈玫清身體僵硬,步態不穩,像是被下了藥。由于兩個女人都戴了墨鏡,所以看不清她們的表情。

她們從賓館正門離開,上了一輛等在門口的黑色捷達車,車牌號已經證實是套用他人的——種種證據顯示,這是一起思慮周密的綁架案。

“如果不是一直跟蹤,不可能這么快就布局就動手吧?”黎靜不斷地提出推論,“要不然就是沈玫清主動跟誰泄露了行蹤,她會不會根本就是到這里來見什么人的?”

“如果是要見人,為什么要選旅行團?”周鵬不同意黎靜的觀點,“自己買張飛機票就過來了。”

肖展認為他倆的推理都不乏道理,但是都缺乏依據。他暫時沒有辦法深入思考,因為他正被難以名狀的懊惱和夜航的疲憊折磨著,頭痛得快要炸開。就在他準備轉身把身后兩個下屬都趕出房間的時候,手機鈴響了。

電話來自海南某市公安局的同事——接走沈玫清的那輛黑色捷達車剛被找到了。

“他有沒有跟你提過自己跟誰結過仇?”

羅勝不回答,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圍說:“啥時候的事啊?”

“你什么時候來的海南?”

“3月份。”

“幾號?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們查你的航班信息?”

羅勝自己拿出手機來查了查。

“21號。”他有氣無力地補充,“晚上八點多到的。”

羅勝微微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周圍,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說道:“你要是還有問題要問,我們可不可以坐下來說?”

“好。”

羅勝聽到這個字的第一個動作是往后退了一步,用胳膊抱住了胸部。

“那我們走吧。”

這是一個防御性的動作,肖展想,從現在起,他會聽到更多的謊話了。

“我跟蘇祥就見過三次,一次是在靈棚,一次是火化那天,還有就是埋的那天,我們也沒怎么說話,”羅勝講述他認識蘇祥的過程,“我接到電話趕過去的時候,大部分的事情他都做了,只有墓地是我自己去買的。那人話也不多,我們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十句。他從未說過他家里的情況,我也不好問。”

“你什么時候還他錢的?”

“就是埋的那天。事情辦完以后,我請他吃了頓飯,吃完飯就把錢轉賬給他了。”

“多少錢?”

“六萬八。”

“墓地多少錢?”

“十萬。”

“你那個時候還在拿失業金,”肖展不慌不忙地問道,“哪里找來那么多錢?”

“親戚朋友能借錢的我都去借了,”羅勝看著肖展,“那時候還不曉得自己家老房子那么值錢。除了借錢,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辦喪事都要花錢,我就算把自己賣了也要把喪事辦了啊!”

這是反復練習后的答案,也是專用來對付質疑的說詞。肖展得出結論,羅勝一直在提防著有人問他錢的問題。

“那為什么當時不賣了房子給你弟弟治病?”

“羅強從來沒跟我說過他得了那個病,要是早曉得,早就把房子賣了。我都是在他死了以后才曉得的。”

肖展沉默了,當絕癥落到貧窮者的身上,有相當一部分都會選擇用死亡去對抗死亡——為了不把家人、朋友拖入一個漫長的地獄。

這一夜肖展睡得很沉,而且還發了燒,有點兒像是身體對于他透支過度的報復性措施。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錯過了與海南同事們的會議,只好硬著頭皮帶著黎靜與周鵬去找莊志明,正趕上后者在辦公室里大發雷霆。

“誰讓你逞強的?!跟了我這么久是套子還是機會都分不清?!你自己看看這叫什么事?!”

被訓斥的警察叫蔡林,很年輕,加入刑警隊還不到一年。他和另外兩個同事奉命跟蹤羅勝,羅勝在一條小巷里被人襲擊,他沒聽勸自顧自地便沖上去抓人,結果發現襲擊者才十六歲,只是長得高大,自稱是認錯了人才誤傷了羅勝。這當然是謊話,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實話,等于是陷入了僵局。

蔡林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忍著,他也知道自己闖了禍,破壞了莊志明的計劃,現在已然是打草驚蛇了。

肖展也很惱怒,但這個時候他也只能勸。看著五官棱角分明的蔡林,不禁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曾這樣被罵得無地自容過——所有的老警察都經歷過新人帶來的麻煩。錯誤是成長的催化劑,甚至比訓練還要管用,只是有時候代價會太大。

“羅勝現在肯定不會再有什么動作了,這次事件至少說明,他背后的人也在海南,”肖展說道,“應該是羅勝沒告訴他們全部的實情,不然,他們一定躲開我。正因為那些人拿不準我是誰,羅勝又撒了謊,所以他們才要試探。”

莊志明拍了一下腦門說:“還有一種可能性,羅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監視了,只是監視他的人對你們見面起了疑心,所以才要通過進一步行動來確認。沈玫清原本就是奔著羅勝來的,她如果早就認識羅勝,就不用在紙上專門寫下羅勝的電話號碼。這說明,她一得知羅勝的聯系方式就立刻來了海南,而羅勝的電話之所以后來一直打不通,其實是羅勝想要擺脫沈玫清!”

“可是沈玫清的手機沒有打出這個號碼的記錄啊!”周鵬提醒道。

“她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手機打呢?”肖展反問道,“沈玫清為什么不能有兩個手機呢?一個是用她的名字登記的,一個是用別人的名字登記的,甚至有可能是海南本地的手機號。我一直在琢磨這事,覺得之前我們是被慣性思維局限了。”

“這個容易!蔡林,”莊志明嚴厲地瞪著眼前還低著頭的年輕人,“你馬上去查。”

年輕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挺直腰板道:“是!”

蔡林出去了,莊志明苦笑。

“讓你見笑了。”

“新人嘛,多練練就好。”肖展不敢作太多評論。

“我其實還有一點疑惑,想跟你討論討論,”肖展把話題轉移到正事上,“羅勝肯定在某些事上對沈玫清很重要,同時對那些監視他的人也很重要。可是,那些人為什么要綁架沈玫清而不是羅勝呢?”

莊志明皺起了眉頭:“請繼續說。”

“你以前肯定也辦過那種掌握關鍵信息的人被綁架或是被殺的案子吧?那些人要不就有些地位,要不就是身份特殊能接觸到信息,像羅勝這種才高中畢業、連個工作都沒有的人,會掌握什么信息呢?”

“那套房子,我才不相信他老家有房子那套說詞,”莊志明作出了一個假設,“會不會就是比較巧妙的封口費?”

肖展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買下他老家那套房的家伙,很可能才是案子的關鍵人物。”說完這句話,肖展用手指了指周鵬與黎靜,“這事就你們倆跑一趟吧。”

等兩個人離開后,莊志明與肖展繼續討論。

“又回到老問題,如果有人愿意為此花上百萬封口,那么關鍵信息應該是被羅勝掌握著。沈玫清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被綁架的會是她?這太不符合邏輯了。”

“是啊,為什么會是沈玫清呢?”

“還裝?你都大難臨頭了,不知道啊?!滿腦子只有錢,你這條命算不了什么是吧?”莊志明冷冷地看著羅勝,“行了,這幾個電話,說說唄。”

莊志明將一張列著電話號碼的清單推到羅勝的面前:“一個一個地說。”

“這……這個,我這人吧,記性不好,電話號碼我都存手機里的,”羅勝的喉結緊張地做了個吞咽動作,“自己根本記不住。”

“簡單啊,把你手機拿出來,一個一個查。”莊志明壞笑。

羅勝不情愿地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地輸入了第一個號碼,莊志明抄著手看他的表演。

“這個是老王的號碼。”羅勝尷尬地得出結論,“我們一起打過麻將。”

“最后一次通話是什么時候?他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就是約著打麻將。我這兩天有事,所以就沒答應,真的,我真的兩天都沒打了。”

“是嗎?手機給我看看,不介意吧?”

羅勝猶豫了一下,又往周圍看了看,環境上也實在不允許他說“不”。

他把手機遞給莊志明。

“第二個號碼呢?也不記得了?”

看見清單上的第二個號碼,羅勝的臉色立刻變了。

“是,不記得了。”

“我幫你找。”莊志明立刻在手機里輸入號碼,手機也顯示出通話時間,正是7月5日下午五點——沈玫清到達海南并入住旅行社安排的旅館的時間。

“通話時間,半個小時。”莊志明大聲說,“都說了些什么?”

羅勝觀察莊志明的表情。

“我想可能是推銷的吧,我真的沒印象了。”

“半個小時?!”莊志明晃著手機,“你聽人推銷半個小時?什么產品啊?”

“我……我真不記得了。”

“好吧,我來幫你回憶一下,”莊志明拿出手機給外面的下屬打了個電話,“帶進來吧。”

羅勝詫異地看著一個跟著警察進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也滿臉疑惑地看著羅勝。

“認識他嗎?”帶中年男子進屋的警員指著羅勝問,中年男子連連搖頭。

“你呢?”莊志明沖著羅勝揚揚下巴。

羅勝也搖搖頭說:“不認識。”

莊志明作了個手勢,讓警員把中年男子帶出屋子。

“他就是這個號碼的主人,人家可不是做推銷的,你們聊什么聊了半個小時啊?”

“我沒跟他聊。是弄錯了吧?”

“是沈玫清吧?”莊志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羅勝被嚇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看著莊志明,似乎不知道如何反應了。

莊志明已經從他的表情里讀出真相了,但羅勝自己并不這樣覺得,他仍然決定否認。

“不認識沈什么的啊。”

莊志明看著羅勝,知道對方內心的恐懼足以讓他的謊言支撐相當一段時間——剛才進來的人叫陳北,是邢雨菲在海南的一個情人。陳北用自己的身份證辦了一個手機號給邢雨菲使用,而邢雨菲則把這個號碼臨時借給了沈玫清——沈玫清如此費心且小心地聯系到羅勝,肯定是羅勝身上有沈玫清勢在必得的東西。她很可能先對羅勝誘之以利,不然羅勝早就該掛斷電話了。

“不是什么錢都能隨便拿的,錢不一定都是讓你享福的,也可能是要換你命的。”莊志明說道。

“真不明白您在說什么。”

訊問最終沒有從羅勝的口里得到一個精準的答案,但是莊志明并不在意,肖展也不在意。一個由嫌疑人承認并簽字的答案,對于法庭審判是必要的,但就探案本身來說,模糊的答案加上警察的直覺和經驗就已經能以一當十來用了。

“羅勝在當天就不再使用那個號碼了,我覺得至少有四種可能性,”肖展分析道,“第一,兩個人條件沒談攏,羅勝覺得不值得冒風險,又怕沈玫清糾纏他,用不同的號碼找他,所以拉黑是沒有用的,干脆把號碼作廢了。第二種可能性,有人在這個時候警告了羅勝,讓他不要再使用這個號碼……”

莊志明搖頭,表示他不相信這種可能性:“我倒傾向于認為羅勝與綁匪是有密切關系的。沈玫清聯系羅勝這事本身就是個局,有人故意誘使沈玫清到海南來找羅勝,兩人一通話,羅勝套出了沈玫清的賓館位置,那幫人馬上就行動了。”

“這是我想到的第三種可能性,但如果羅勝是綁匪中的一員,為什么不在第一時間隱藏起來?如果襲擊他的就是綁匪一伙,那也是一種自我暴露的蠢行,我不覺得他們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莊志明被肖展說服了:“你覺得綁匪和襲擊羅勝的是兩伙人?那第四種可能性呢?”

“沈玫清主動要求的,她知道羅勝被人監視,所以要羅勝換了新號碼。但沈玫清一直被人跟蹤,她打給羅勝的電話讓那伙人下了決心。那伙人為什么不同時對羅勝動手是因為害怕我們將兩件事聯系起來,他們不想讓我們發現沈玫清與羅勝之間的聯系,”肖展擺了一個捏鈔票的姿勢,“而且,羅勝相對來說是一個容易被收買的人。”

“照你的說法,沈玫清的處境就危險了。”莊志明焦慮起來。

“那就要看沈玫清有沒有他們勢在必得的東西了。”肖展點點頭,“希望黎靜、周鵬那邊能找到些有用的線索吧。”

農村的夜與城市的夜完全不同,人們睡得早,宅燈稀少。

黎靜苦惱地撓著手背,她與周鵬貓在一處樹叢里,裸露皮膚的手、臉已經被蚊子咬了個遍。他們裝作是來旅游的情侶,在附近的農家樂租了一個套間,晚上則溜到羅勝已經賣出的那套房子附近,準備趁夜探個究竟——房子確實是已經賣掉了,買家也已經找到。讓黎靜與周鵬十分驚喜的是,這個人與沈玫清還多少有點兒聯系——他是先城公司的技術總監鄭偉平,與林墨寒是校友,都是化學系的尖子生,而舉薦他做技術總監的也正是林墨寒本人——但是肖展在葬禮上所獲得的信息卻顯示,鄭偉平沒有去參加葬禮,這多少有些不同尋常。

鄭偉平買下了羅宅卻從未在此露過面,村民之間沒有任何人議論過這筆買賣,大多數還認為房子仍屬于羅勝,這是十分異常的狀態。如果真如羅勝所說,買家出了大價錢買下這房子是因為羅宅有文物價值,那么這消息在當地肯定是爆炸性的,羅宅也不會連個看守人都沒有。如今的羅宅,院前院后的地都荒了,還被附近鄰居偷占不少種上了菜。房子確實是有年頭了,但不會超過四十年,有好幾處失修的地方;房屋的木架結構非常普通,沒有特色;木料也只是榆木而已,別說文物價值,就是紀念價值也寥寥無幾。

黎靜與周鵬拍了幾張照片發給肖展,肖展讓他們繼續摸查鄭偉平這條線。次日清晨,他倆分頭行動,一個跟著鄭偉平,一個盯住邢雨菲。

穿著雨衣的肖展站在岸邊,默默地看著莊志明領人處理撈上來的尸體。在看到死者的相貌前,他著實心驚了一下——雖然面目全非,但可以肯定女死者絕不是沈玫清。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點開,是同事發來的視頻微信:一條尋人啟事。不知道誰錄制了一段視頻發在網上,求助網友幫忙尋找失蹤多日的沈玫清。錄視頻的人沒有露臉,只自稱是沈玫清的友人——但沈玫清所有知情的親友都被叮囑過,要對其被綁架一事守口如瓶。

“有意思了。”莊志明真正憤怒的時候反而會笑,“這是要借刀殺人的節奏啊。人心險惡,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是一刀。”

“如果沈玫清還沒死,如果這幫人起了殺心,”肖展問,“他們會怎么做?”

莊志明苦笑了一下,看著肖展。

“我有一個險招,”肖展說道,“對外就說這女尸可能是沈玫清,但不保證,由得別人想怎么傳怎么傳;家屬那邊索性就以認尸的借口接到海南來,怎么樣?如果沈玫清已經死了,那伙人肯定會放松警惕,或許能露出馬腳;如果沈玫清還沒死,也許能保她一命。”

莊志明看著肖展,猶豫地點了點頭。

“……絕對是跟蹤,人都要被嚇死了,”陳北滿臉驚恐地描述著他在前天夜里被可疑人物跟蹤的情形,“要說巧合是不可能的,我故意繞了兩圈,那車還一直跟著,我連家都沒敢回啊!我自己怎么著都行,可是這家里有老人啊!”

陳北早已離了婚,與父母住在一起,讓他恐懼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沈玫清的“死訊”。

“那些人會不會懷疑我和沈玫清有什么?沈玫清會不會藏了什么東西,那些人沒找到所以就找上了我?”

陳北將自己用手機拍下的“跟蹤車”照片發送給莊志明,那是一輛黑色捷達,車牌號很清晰。這真是個意外驚喜,在派出了保護陳北的警員后,莊志明與肖展立刻展開了對這輛車的調查,不出所料,這又是一輛報廢套牌車。

“看來他們又得丟一次車了。”肖展預言道。

果然,三天后,照片中的捷達車在一處荒郊之地被發現,而這一次,丟車者卻沒有上一次的好運氣,不但有攝像頭拍到了該車行駛通過高速路的鏡頭,還有人在加油站特別注意到了這輛車——車內的一男一女不知什么緣故大吵了起來,女子怒氣沖沖地下車后被男子追上去打了一記耳光,路人正義憤填膺、準備干預的時候,女子和男子又匆忙回到了車上,開著車匆匆離開。

加油站的攝像頭也拍下了這一幕,雖然畫質不夠清晰。女人戴著墨鏡,但與從賓館帶走沈玫清的那人身材、臉型都十分相似。

“這伙人丟了車之后要么乘坐公共交通,要么打車……”莊志明看向皺著眉、陷入沉思的肖展,“你怎么了?”

“那些人一直很謹慎,我覺得有些怪。”肖展點燃了一支香煙狠吸了幾口,“不太敢相信這樣的好運氣。”

“再怎么也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莊志明說,“你我尚且有意見分歧要吵架的時候,那伙人可不見得有什么好修養能憋得住。”

“也是。”肖展不知道該怎么接這話,他隱隱感到莊志明的不滿,只好敷衍著說道,“或許我們太高估他們了。”

黑夜似乎也在憋著呼吸。

肖展坐在莊志明的車里,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的一個廢棄工廠。這工廠以前是個酒精加工廠,幾經轉手,終究還是因為經營不善關停了。

莊志明用耳麥聽著下屬們的匯報——甕已經做好,但是獵物卻還沒有出現——據可靠消息,那輛被拋棄的捷達車在廠區內停了差不多十天,直到五天前才離開。

網絡尋人視頻是五天前出現的,同一時間陳北被跟蹤。丟車者目前確定只有那一男一女,后備箱里沒有藏過人的痕跡。所以,沈玫清若還活著,就一定被困在某個地方。現在有兩種可能性,第一,劫匪分成兩隊,一隊棄車,一隊撤離此處。若是這種情況,沈玫清可能已經被害;第二,如果對方要在沈玫清身上獲得什么,那一男一女棄車之后還會再回來與留守于此的同伙會合。如果是這樣,沈玫清還有一線生機。

“行動!”莊志明下了命令,早就埋伏在四周的警員們都沖了出來。

莊志明與肖展也下了車,朝著廠區跑去。

這是個小廠,車間不超過一千平方米,設備儀器也不多,發酵罐和蒸餾塔已經銹跡斑斑,每一口空氣里都似乎滿載霉菌。在車間西南角發現了一堆空的方便面桶和礦泉水瓶,還有一個壞掉的戶外小酒精爐。從面桶里的殘羹可以大致判斷出食用時間是在兩天以前。

很明顯,這些人為了不暴露蹤跡,一直堅持著吃方便食品。

“晚了一步!”莊志明很是郁悶,把左手的拳頭砸進右手掌里。

“噓——你聽——”肖展沒有跟著他一起郁悶,而是閉上眼睛,聽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的敲擊聲。在集中精神之后,能夠勉強聽出它是規律的。

莊志明也覺察到了,他下命令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SOS求救信號!

“快快快,趕緊找出來!”

聲音來源不是那么容易判斷,警犬們在車間里竄來竄去,狂吠不止。

肖展戴上手套,整個人都貼在了骯臟的墻壁上。

眾人把這木板掀起來,一個鋼制的小樓梯赫然出現

“這工廠的結構并不像我們看到的這么簡單!”肖展突然想到了一個關鍵點,“可能有地下室。衛生間!去找衛生間!”

整個廠區一共有四個廁所,公用的有兩個,一個男廁,一個女廁;還有兩個分別在廠長辦公室內及門口值班室旁。肖展用警棍依次敲擊每個廁所的下水管,當敲到廠長辦公室內的衛生間管道時,他聽到下方傳來比之前要清晰得多的敲擊聲。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就在下面!

“哎!”肖展大喊,“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連喊了三次,但沒有聽到回音。這說明,他所說的話并沒有傳到對方耳中,現在他們之間的聯系就只能靠敲水管。

辦公室正下方肯定有一個地下室,但是入口在哪里呢?肖展焦躁不安地摸著辦公室的墻面,這房間已然是空的,沒有家具,只有一地的垃圾。肖展進入到隔壁掛著檔案室銘牌的房間,屋子也幾乎是空的,只剩下十幾排空蕩蕩的不銹鋼架子,架子上散落著一些已經腐爛了的牛皮紙文件盒。

這間房子沒有窗戶,鋪著藍色的地毯,地毯上有不少老鼠屎。肖展轉身,在門把手的位置處蹲下來。莊志明很快帶著技術科的警員過來了,證實門把手上的所有指紋都被精心擦掉了。

“廠長辦公室的門把手上全是灰,這個相對干凈得多,說明最近用過。”肖展說道,“現在還找不到指紋的話,就說明我的懷疑沒有錯,地下室就在這個房間里。”

地毯被揭開,下面是有些腐爛的木地板,其中一塊木板和別的地方明顯不同。眾人把這木板掀起來,一個鋼制的小樓梯赫然出現。

地下室只有一層,不到五十平方米,靠墻邊立著幾個文件柜。沈玫清就趴在屋子靠南側衛生間外的地板上,旁邊有一把折斷了腿的椅子和兩堆繩子。

肖展摸了摸沈玫清的脈搏,左右手腕上都有被繩子勒過的淤紫。她身上有股怪味,估計被綁后一直沒洗過澡,衛生間管道旁放著一個椅子腿——很明顯,那些綁匪把她一個人留在此處自生自滅,她聽到了樓上廠區的響動,或者是聽到了狗叫聲,于是弄壞了椅子,解開了繩索,并用椅子腿敲擊管道,發出“SOS”的求救信號。

“總算,值得了。”莊志明松了口氣。

“我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他還租了一套房子。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那段時間他有些怪,所以我越想越覺得……他在外面有其他的女人……”

沈玫清哽咽了一下,肖展和莊志明都耐心地等待她。她的情緒比肖展想象得要平穩,她努力地配合著回答每一個問題,也主動提供她知道的所有線索。

“但房子里已經沒人住了,里面有些女人用的東西。房東給了我羅勝的電話,說住在里面的人叫羅勝,”沈玫清說道,“我就打電話給他了。”

“為什么沒用自己的手機號打?”莊志明問。

“我不知道羅勝和林墨寒是什么關系,覺得還是小心一點兒好。”沈玫清說道,“羅勝說那些女人用的東西是他女友的,我就問林墨寒為什么要給他租房子,他說是林墨寒雇他做些事。我問具體什么事他不說,還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的時候就打不通了。我知道他在海南,就托一個朋友打聽,發現他在海南買了房子,然后我就馬上飛過來了。”

混蛋,肖展在心里罵了一句,羅勝完全沒有提過他早就跟沈玫清通過話。

“為什么不報警?”肖展問,“你有我電話的。”

沈玫清猶豫了幾秒鐘才回答:“因為我害怕林墨寒卷進了什么非法的事情里,在沒有搞清楚更多情況的時候,我不想冒險,畢竟他爸媽年紀大了。”

“綁架你的人跟羅勝有關嗎?”

“我不知道,到海南后我就打電話給羅勝,他還是那些說詞。我說只要他說出真相,我愿意給他十萬,但他還是把電話給掛了。”沈玫清搖搖頭,“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要綁我,他們好像……好像在等什么人的指示。”

“你聽到他們說了什么嗎?”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了一句‘還要等啊,再等就讓他們加錢,不干了,接著就沒聲音了,好像是被捂住嘴了。接著,就有人進來看我是不是還睡著,我就裝睡。其實,他們都不在我面前聊天的,整天戴著面具,沒有摘下來過。我也看不到他們的臉,只知道其中一個是女人,就是帶我走的那個人。”沈玫清說道,“她我倒是可以做拼圖,只是她化妝很濃,應該和本來的樣子不太相同。”

綁匪一共是三個人,挾持的女人聲稱沈玫清的身份信息有誤,旅行社要核實一下。沈玫清帶著她走進房間的時候,她便拿出刀強迫沈玫清吃下了一顆具有強效鎮靜作用的藥物,接著便挾持沈玫清離開房間。沈玫清幾乎是一上車便失去了意識,之后那伙人便一直給她喂藥,她也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她記得自己曾在后備箱里恢復了一些意識,掙扎中還折斷了一片手指甲。最后,這伙人便把她困在了地下室里,每日給她喂食物和水,沒有折磨她。就在警察找來的前四天,綁匪中的一男一女先離開了,已后再也沒有回來過,后來,看守她的那個男子在接了短信后也離開了,離開前把她綁在椅子上,又給她喂了藥。她以為這個人只是臨時出去一會兒,但是一整天他都沒有回來。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聽到樓上傳來狗叫聲,于是便一遍又一遍地摔打椅子,直到把椅子摔壞一條腿。她掙脫了身上的繩索,不停地大喊呼救,但沒有任何回應。于是,只好挪到衛生間里,通過敲打管道來求救……

“這是你運氣好才撿了條命,”莊志明說,“做事之前不能只考慮自己,你不是一個人活著。”

“你們一定要抓到人,”沈玫清說,“他們要是知道我還活著,很可能還會來殺我。”

“在葬禮上,你說過會給我一些和蘇祥有關的資料,”肖展說,“到底是些什么資料?”

“林墨寒曾借給蘇祥一筆錢,十萬元,”沈玫清的話讓肖展震動了,“是現金。我在林墨寒的一本書里無意中看到了欠條,還有,林墨寒搜集了很多治療癌癥的資料,他還打電話聯系過幾個醫生,都是癌癥治療方面的專家。我以為他得了癌癥,但他的體檢報告是正常的。有一個本地的醫生跟我說,林墨寒幾個月前介紹了一個叫羅強的男人去他那兒看病,這個羅強,就是羅勝的弟弟。”

“你懷疑林墨寒和羅勝有不可見人的勾當,所以你躲著我?”肖展從驚訝中回過神,同時感到憤怒。有些人并不把法律當作信仰,只是當作工具。對于工具,他們不會有尊重。

飛機起飛,肖展從窗口往外看,地面的高樓大廈漸漸縮小成螻蟻般大小。劫后余生的沈玫清看起來還算平靜。三個綁匪人間蒸發,肖展相信,幕后黑手來自K城,而且極有可能是沈玫清認識的人。于是,他與莊志明約好分頭行動,最后將兩張拼圖合成一張。

其中有一些碎片仍在沈玫清的大腦里,而她并不打算說出來。肖展很確定這一點,沈玫清之所以一直沒有被殺,說明她活著的價值更大。而這個價值并不是贖金,陳北很可能無意中說中了關鍵:因為無法在沈玫清的身上獲得他們想要的,所以才找上了陳北。沈玫清卻否認這一點,即便經歷了綁架這樣可怕的事,她也沒有把警察和法律當作她唯一的依靠。當然,也許那些記憶碎片關系著她的切身利益,更有可能她本人在某種程度上觸犯了法律,所以才不敢全盤托出。

然而……肖展感到,有些思緒似乎被堵在了某個管道里,看不清也說不出。這感覺真是難受,他看了看手表,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飛機落地至少還需要一個小時。空姐們開始發放午餐,輪到沈玫清的時候,他聽見她要了一份牛肉面。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些桶裝方便面,里面便有好幾個是牛肉口味,可惜的是,這些面桶上都沒有留下指紋。

肖展心驚地呆了幾秒鐘,以至于空姐叫了他兩次他才回過神。

“如果你們是綁匪,會戴著手套吃面或是吃完面再擦掉面桶上的指紋嗎?”

聽了肖展的問題,周鵬與黎靜一個點頭,一個搖頭。

點頭的周鵬說:“如果我是一個很有犯罪經驗的人,那當然要處處小心啦。”

搖頭的黎靜說:“要是我的話,吃完后點把火燒了不就行了。”

“方便面桶上也沒有沈玫清的指紋。”肖展緩緩說道,“他們不大可能讓沈玫清戴著手套吃飯,所以只可能是擦掉了。為什么要擦掉指紋?如果他們覺得那個地方很安全,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如果他們時刻擔心警察會找上門,為什么要把用過的方便面桶留在車間而不是地下室?或者像黎靜說的那樣,一把火處理了。這種既處理了又處理得不干凈的樣子,是不是有點兒像脫了褲子放屁?”

“這個比喻不恰當。”周鵬較真道,“應該是家里有馬桶舍不得用,非要到野外去拉。”

“哎哎哎,你們也太惡心了吧!”黎靜抗議。

肖展打了個響指,指著周鵬點點頭:“但他們肯定不是蠢貨。”

“不是。絕對不是。”周鵬搓了搓手,“這有些像他們生怕別人找不到的樣子。”

黎靜困惑了:“這沒邏輯呀?”

“他們想讓我們找到。”肖展說道,“如果他們躲起來一直不露面,方便面加礦泉水吃上一個月,我們還真不一定能找到人。我們怎么得到線索的?因為陳北報案被人跟蹤了。我們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綁匪竟然被拍下了照片,如果沒有車牌號,我們怎么都不可能找到那個酒精加工廠。當我們進到酒精廠里,綁匪又一個不落地跑了,如果不是事先有所準備,能達到這個效果嗎?”

“可萬一找不到呢?那沈玫清不就死在地下室沒人知道了?”黎靜不解。

“他們就會啟動第二套方案或是別的什么辦法讓我們找到。”肖展說。

“他們發現從沈玫清嘴里問不出什么來了,所以索性放了她?”周鵬一面說一面點頭,顯然對自己的答案很滿意。

“也許是他們幕后老板的命令?”黎靜推論,“原本計劃是綁了人問信息,但后來出了些變故,或者是沈玫清,或者是沈玫清的家人或朋友跟他們私下成交了。之所以用這種方式放人,就是為了忽悠我們?那沈玫清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鄭偉平那邊呢?”肖展皺著眉頭問。

“沒什么特別的,”周鵬回答,“自始至終就一點可疑,買了房子以后就沒去看過。要說他有錢到那個份上吧,也沒什么,可他年薪也不過就六七十萬,沒有理由吧。”

“他最近見得最多的是什么人?”

“他們最近還挺忙的,一直在加班。見得最多的肯定就是他的同事。”周鵬停了一秒又補充,“還有他的老板。”

林先城,肖展回憶著那個精明又內斂的老板,對任何人都很和氣,但那是一種極為自信和帶著壓迫感的和氣。

“聽說要上市了,都跟打了雞血一樣。”

上市?肖展在心里冷笑,所以他們才會把林墨寒的死做成漂亮文章,用巨額撫恤金和對家屬的關懷備至來塑造社會形象。

“倒也不只是對親戚好,聽說他們旗下最早那個做原料的廠,都改生產線了。還有十幾個老師傅拿了分紅,個個都是幾十萬呢。連離職的和去世的人的家屬,只要是當時分了股份的,都得了錢。不得了,這手筆。”

“哈喇子都下來了,”黎靜笑話周鵬,“我們干的這行,你這輩子都別想這種美事了。”

肖展不置可否,撥電話給莊志明,那邊也是有了進展:羅勝松了口,承認他與沈玫清有過兩次通話,內容大致和沈玫清所說一致。只是羅勝堅持沒有任何內情,他幫林墨寒做的事也沒什么見不得光,不過就是林墨寒想自立門戶,私下找了些人手,而他負責招募。他聲稱,不知道蘇祥向林墨寒借了十萬元的事。

大家一致認為,這些話是羅勝編造出來圓謊的,因為破綻太多、巧合太多、不合邏輯的地方也太多,也就他自己認為能瞞天過海。

十一

“那天她只是來送些資料,是林墨寒的遺物里整理出來的,也是我委托她幫忙的。這事我們也不方便派人去做。”林先城語氣溫和,耐心地講述他與沈玫清最后一次會面的情況,也就是她去海南前的那一次談話。

“除了送資料之外,你們沒有談其他事?”肖展對林先城的答案已經抱了三分否定態度。從他聲稱兩人談話是預約的時候,肖展就已經失望了——若是早預約好的,就不會臨時推遲會議了。

“她說要出趟遠門,我想著可能是去散心,”林先城沒注意到自己的破綻,“但沒想到居然會出這種事。”

“她有提到要去見什么人嗎?”

“沒有。我問她在經濟上有沒有困難,她就向我借十萬元錢。”

“借了嗎?”肖展愣了一下,這是他完全沒想到的。

“當然。”

“她有說什么用途嗎?”

“我沒問。”

“為什么會借錢給她?”

“一個人開口借錢,一定有需要借錢的理由。”林先城說,“如果不是真有難處,我想,她也不會找我。就算是看在侄子的面上,我也不好推脫的,總不能人走茶涼。”

“您覺得,借錢和被綁架之間,可能是有聯系的,對嗎?”

“我沒有這么說,”林先城展示出他老奸巨猾的一面,“我只是想,您既然為了她的案子來找我了解情況,我就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很少有像您這樣的人了。”肖展笑了笑。

肖展離開先城生物公司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次著手調查沈玫清的財務狀況,這是大家討論過認為不重要的點,現在看起來,簡直是個嚴重的錯誤。

二十八歲的沈玫清,白領中層,二十萬的年薪雖比不上林墨寒,但也足夠讓普通打工族羨慕。父母都是中學教師,有兩三套房產,都已還清按揭。林墨寒與沈玫清尚未結婚,所以林墨寒死后的遺產都由其父母繼承。林墨寒既沒買保險也沒留遺書,婚房名字只有林墨寒,但種種證據顯示,林墨寒與沈玫清的感情是比較穩定的,兩個人談戀愛的五年間沒有出現過第三者。因林墨寒經常出差,沈玫清還承擔了照顧林家父母的責任,因此,她在兩位老人那里的認可度也極高。林墨寒死后,沈玫清足足有三天的時間不吃不喝,最后不得不被家人強迫送進醫院。

“林墨寒也不是摳門的人,總得給女朋友意思意思吧,”黎靜憑著女人的直覺進行推論,“沈玫清用的衣服和包包還算是比較低調的,除非有什么不良嗜好。不然,也不至于把存款花得見底了。怎么就落到要找男朋友老板借錢的地步了?她自己爸媽的錢不香嗎?”

“她之前不是打了十萬元給那個吳可嗎?難不成她有把柄落到吳可手上了。”周鵬邊說邊回憶,在沈玫清綁架案剛發生的時候,大家就調查過吳可,當時,他拿出一張沈玫清一年前的欠條來解釋這筆錢的用途。沈玫清也承認向他借錢的事,且不認為自己被綁架與吳可有關。

“這錢說是兩人撕破臉之前借的,那就該撕破臉之后馬上還啊。就算她自己還不起,林墨寒可以幫著還呀,干嗎非得等到林墨寒死了以后才還?”周鵬連珠炮似的提出種種疑點,“還有,結個婚而已,干嗎辭職?請婚假啊。”

“有些女人,就是覺得結了婚就不需要再工作了,再說了,她還錢的時候不是吳可剛虧了錢嗎?肯定催債催得急了,所以不得不還了唄。”黎靜反駁道。

“你看,你看!圓不了了吧?”周鵬興奮起來,“這哪里是冤家對頭做的事,這完全是雪中送炭啊!依我看啊,這借條上的時間多半是假的。吳可抓住了沈玫清的小辮子,沈玫清當時拿不出錢來,那時候吳可也不缺錢,就先寫借條,威脅對方辭職把位置讓出來。沈玫清不愿意別人知道這個把柄,就自己一邊拖一邊湊,結果錢還沒湊齊,未婚夫死了。吳可正巧虧了錢,所以狠命催,沈玫清很可能在哪里借了錢把老債先還上,然后再去林先城那里借錢把新債給填了。”

“你們有沒有查過蘇祥和林墨寒出事的時候,吳可的行蹤是什么樣的?”

聽了肖展的問題后,周鵬和黎靜面面相覷。

“去查一下,順便查查,在林墨寒死前,兩個人有沒有什么交集。”

“這個問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就是欠債還錢這么簡單,沒內情,OK?”

這是肖展與吳可的第一次見面,但依舊可以輕易識破他色厲內荏的性情,他裝出一副受害人的憤怒,但可惜的是,肖展見過太多像他這樣的家伙。

“解釋一下這個吧。”

肖展將一張紙推到吳可的面前,上面是4月15日晚,吳可在一家賓館的入住信息。

“這怎么了?”吳可的臉色變了。

“這么巧,跟林墨寒同一天住同一家賓館?”

“就是這么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差,不行嗎?”

“我們已經了解過了,那天你請的是病假。”肖展憋著笑,看著吳可被當面揭穿后的尷尬。

“我約炮、我劈腿、我出軌,這犯法嗎?”吳可開始耍無賴了。

肖展鄙夷地看著他說:“是跟蹤吧?如果那時你手里有沈玫清的欠條,又何必花這么大力氣去跟蹤她的未婚夫呢?”

“我這人有惡趣味,”吳可咽了咽唾沫,“我喜歡多一點兒保障。”

肖展沒興趣再跟他耗下去,擺了個手勢表明他可以離開警局了:“你是個聰明人,可惜還沒有聰明到看清楚這池子水有多混。回去想想,想通了隨時回來找我們。”

十二

“扶弟魔(網絡流行語,是指因受到家庭影響而對弟弟無私奉獻的女性。)這種傻子,不是只有女人才會做的。”蔣云萌說道,她是吳可的前女友之一。兩人分手的時候正是五月初,剛好是沈玫清辭職、吳可成功上位之后不久。這個時間點沒法不引起肖展的注意。

出乎肖展的意料,蔣云萌說出的兩人分手理由竟然是吳可的弟弟——吳應,一個比吳可更加無賴的家伙。蔣云萌告訴肖展,因為好賭,吳可升職加薪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就用來還了吳應的賭債。

“我倒寧可他花心劈腿,也比無休止地要去填一個無底洞強。你看他表面上人五人六、光鮮亮麗的,算了,不說了,我總不能逼著別人不要自己的親弟弟吧。”

“他一直炒股嗎?”肖展問。

“是。這也真是兄弟,骨子里都有賭性。”

關于沈玫清欠吳可錢的事,蔣云萌并不知道。吳應在四月份欠下的那筆賭債差一點兒逼得吳可賣車,這才是蔣云萌與吳可鬧掰的導火索。

肖展于是肯定,吳沈之間那十萬元的債在四月份以前是不存在的——吳應當時欠下的賭債只有五萬,吳可大可以一面逼沈玫清還一半的錢,一面逼沈玫清辭職,以他的無賴程度,這種事不會不好意思去做。而沈玫清,無論如何都不至于連五萬元都拿不出來。

據悉,吳應接連欠下了兩筆賭債,總金額大概十七萬。而吳可所在公司今年開年到現在都業績慘淡,別說提成,連基本工資都是打了折發出來的。也就是說,沈玫清去海南前所還的那“十萬元債務”是不夠吳可幫助弟弟渡過危機的。

周鵬已經奉命盯著吳可了,因為監視沈玫清的同事傳來消息:她剛從銀行取了十萬元現金。

“要是沈玫清把這十萬元給了吳可,就說明他們之間肯定是有交易的了。”黎靜嘆了口氣,“吳應是吳可的無底洞,吳可是沈玫清的無底洞。”

周鵬打了個噴嚏,他感到有些發冷,一面拿出紙巾來擤鼻涕,一面盯著左邊電梯大廈的門口。現在是夜里兩點,半小時前他接到同事電話,沈玫清已經出了門。假如她半夜要見的人是吳可,那么這些日子來大家伙的辛苦可能會有一個突破性的進展。

周鵬拿起對講機,準備跟守在公寓后門的同事聯系,突然,一個黑影從高空墜落,“砰”的一聲砸在了公寓門前的地面上。

周鵬張大嘴看著那一處,是他,吳可!

吳應坐在肖展的對面,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肖展無法判斷這是受驚過度還是痛苦到麻木。吳可的尸體還在法醫處,現在可以肯定是謀殺,模擬情景是這樣的:吳可當時背對窗戶,面對著行兇者。窗戶是打開的,兩人也許正在談話。行兇者趁吳可不備將其快速大力地推了一把,于是吳可跌出窗戶,當場身亡。

當晚負責監視吳可的周鵬及其同事都可以確保,吳可出事前后十分鐘內,沒有任何人出入那所大廈。換句話說,殺人者極有可能也住在大廈中。

吳可住在公寓的第十層,弟弟吳應住在同一座大廈的第十六層。吳應自稱獨自在家,整整一天都沒有見過吳可。肖展數次詢問之后他才承認,因賭債兩人大吵了一架,賭氣都不愿意搭理對方。鄰居們證實了這一點。還有人看見在吳可死亡前一天,吳應被吳可推到走廊上。吳可叫吳應自己去解決那一屁股爛賬,他再也不會管了。

這些都可成為與殺人動機相關的推論依據。偏巧,吳可所住樓層的監控攝像頭當夜壞了,而瀆職的保安和物管也沒有及時進行修理。這樣的巧合加上吳應曾有過的電器維修工作背景,更顯得格外耐人尋味了。

除此之外,吳可的房門安裝的是密碼鎖,吳應是知道密碼的,所以,吳應同時擁有殺人動機以及便利的條件。目前,對吳應唯一有利的一個疑點是:警方發現吳可的一臺筆記本電腦不見了,對于兇手來說,這臺電腦顯然相當重要。

肖展觀察著面前的人,強迫自己不作結論。從蔣云萌那里得來的信息表明,兄弟倆多年來總是會為了同樣的問題吵架,每一次吳可都發誓賭咒要讓吳應自生自滅,但到了最后,吳可還是會罵罵咧咧地去給弟弟還債。

“你的債主,知道你哥哥的住址嗎?”

吳應的頭抬起來了,肖展立刻感到一股戾氣,用目露兇光來形容毫不夸張。肖展心里微微顫動了一下,直覺上吳應似乎被這個問題誤導了,他正把被壓抑的強烈情緒轉換為仇恨。

“只要查,就沒什么不知道的。”吳應說道。

“是些什么人,以前是做什么的,能列一張名單給我嗎?”

吳應毫不猶豫地拿起放在他面前的紙和筆,寫下了幾個名字。

“這個叫雷科漢的坐過牢,出來才兩年。”他一面寫一面說,聲音都帶了哭腔,“以前就是因為嚴重傷人被判了十幾年。”

“在最后調查結果出來之前,我希望你不要輕舉妄動。我想你哥哥也希望這樣。”肖展在心里嘆了口氣,為保險起見,肖展立刻給周鵬發了微信,讓他在吳應做完筆錄離開公安局之后,對其進行二十四小時的監視和跟蹤。

“你哥哥本人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現在,肖展已經傾向于認為吳應并不是兇手了。因為他的仇恨與怨氣是對外的,他的悲痛正在尋找出口。

吳應微微向右側了側頭,眼珠子轉動了兩下,然后回答:“沒有。應該沒有。我對他的事知道得不多。”

這是謊言,肖展在心里判斷,為了把吳應的火氣冷卻下來,肖展故意拖延了一些時間,問了接近五十個問題。吳應離開的時候顯得很疲憊,他一直陷在糾結里,忙著透露一些,又忙著隱藏另一些,這樣的難度遠高于他自身的能力,所以,肖展很輕易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信息。

“兄弟倆一個好賭,一個好酒。吳可有一次喝醉酒之后透露,他雇人查過自己上司的隱私,”肖展一面說,一面將沈玫清的資料從一大堆資料里挑出來,放到最上面,“所以,吳可上位這件事,也不一定是抓了沈玫清的把柄。”

“沈玫清大半夜一個人出門,又誰都沒見,這事就怪得要命。按理說,她現在就該謹小慎微才對,誰被綁架后還有這個膽子啊?而且偏偏就是吳可死的這一晚,”黎靜托著腮,皺著眉,“而且,她肯定知道我們會派人跟著她吧?”

沈玫清正是今日第二個被安排談話的對象。

“頭兒,你打算怎么問?”黎靜整個身子都前傾著往桌上趴,“要我在場嗎?”

“怕人知道就會有心虛的樣子,不怕人知道嘛,就是隨便查都查得出來的東西。”

“說了等于沒說。”

“那你會怎么問?”

“要是我的話,就抓著她取了的那十萬元做文章,直接問錢拿來干什么。”

“她會說:‘那是我的私事,跟案子沒關系吧?”肖展笑了笑說道。

“什么?”黎靜愣了。

“你為什么要問別人一句話就能堵死你的問題?”肖展說,“你應該這樣問:‘你的前上司跟吳可的關系怎么樣?”

“哦,我明白了,不能只信吳應的一面之詞,得找兩個人對同一個問題的交集點,用一個去驗證另一個。”黎靜使勁點兒頭。

“駱康這個人吧,比較謹慎;吳可做事太急功近利,整個部門沒人不防著他的,所以后來他被選上做總監的時候,我也很意外。我覺得,至少應該有兩個人比他更有資格。”

聽了肖展的問題,沈玫清略有些意外,同時也放松起來。

“……說來慚愧,他借我錢是有條件的。那時候我在他眼里還不算競爭對手,他不過拿我當個耳目。而且,我還有件很重要的東西抵押在他那里,好幾次想要還錢后把那個東西拿回來,他都一拖再拖,不是我不想提前還錢。”

“哦,是什么東西?”

“一張照片,一張我和他的照片。那天我喝醉了,他也喝醉了……那時我還不認識林墨寒。”

肖展沒想到沈玫清會主動說出這個。

“墨寒不在了,我就沒什么顧忌了,照片對我也不會有什么影響。所以,他就催著我還錢了。我還了錢,拿回了照片,就這么簡單。”

“衛小軍。”肖展一下子就猜中了。

十四

“你以為你什么都不說我們就什么都查不到嗎?你問問自己的良心,蘇祥是為你弟弟死的!這一點你心知肚明!”

肖展拍著桌子對羅勝大吼,莊志明靜靜地看著羅勝的反應。在羅勝面前,放著一些照片:羅強坐在醫院的候診椅上,消瘦得像一個古稀老人,雙目無神,面色黧黑,那種痛苦和絕望幾乎都要從照片紙上透出來。羅勝斜著眼睛瞥了一下照片,嘴角抽動了幾下。

“他小的時候你抱過他吧?你也幫他打過架吧?你困難的時候他給你寄過錢吧?”肖展繼續心理攻勢,“你真的覺得人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嗎?你真的覺得你們兄弟倆這么多年的感情就可以這樣賣給一群混蛋嗎?”

一滴眼淚從羅勝的眼里落下來,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揪住了自己的頭發。

“現在還來得及還你弟弟一個公道。”莊志明趁熱打鐵。

“我是個畜生!”羅勝先給了自己一個評語。

肖展和莊志明等他定下神來,聽他講了一個并不新鮮的故事。

羅勝接到羅強的死訊后連夜趕了過來,從蘇祥的口中得知辦喪事的錢來自林墨寒——他身上實在是連一千元都湊不出來。林墨寒為他租下公寓并承諾會幫他解決工作,但他要的遠不止這些。之前,羅勝多次與羅強在電話里討論其得病的原因,在眾多的可能性中,羅勝想起了等同于“機遇”的一種:羅強曾接觸過致癌化學品雙氯甲醚,這也正是先城公司產品的原料之一,而林墨寒的殷勤使他有了更多的底氣——他在那時候就已下定決心,不管羅強是否因接觸化學品而患癌,他都準備搏一搏。他以找媒體曝光為威脅,通過林墨寒成功地見到了鄭偉平。一番討價還價之后,羅勝以不可思議的高價和天方夜譚般的理由將自己老家的房子“賣”給了鄭偉平,接著按照交易條件火速到了海口——很顯然,這樁交易肯定是被先城公司的最高層默許的。

“林墨寒從頭到尾都清清楚楚,”羅勝說,“那個女人想套我的話,又想給我錢,可她的錢我不敢要啊。最后,她也明白了,都不是笨蛋。其實,還是她提醒我把手機號停掉不要再用的。”

十五

“你不要再來了!再來,我們就告你騷擾。”

肖展和周鵬坐在車里,看著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被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年輕女子推開。這是在小區門口,所以引來了眾人圍觀。

“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們改變主意,可以隨時找我。”西裝男將一張名片強行遞給那年輕女子,“不要讓那些人就這么逍遙法外。”

老太太把名片從女孩手里搶過去,撕成碎片后扔到地上,然后拉著女孩匆匆地進了小區。西裝男搖搖頭,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奧迪車——主角都散了,圍觀者仍在原地,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只找了葉家?”肖展問周鵬。

周鵬一面點頭,一面啟動車,跟上那名西裝男的奧迪車。

“現在只有葉宏圖查出來得了癌癥啊,”周鵬說,“人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看樣子,先城公司已經先下手了。老太太好處得夠了,所以才不肯告。再說了,也不能說明他的癌癥和工廠有關。這種官司就算告了也不一定會贏,賠償也不一定比現在得到的多。”

肖展沉默了。西裝男叫秦亦,一個有些名氣的律師,已連續數次找到葉宏圖的老婆和女兒,鼓動他們狀告先城公司并申請賠償。

秦亦的車在前方突然掉了頭,朝著另一個方向開去,周鵬毫不猶豫地跟上。

十幾分鐘后,秦亦將車停在路邊,然后進了一家咖啡廳。

周鵬下車跟了進去,肖展則在車里等著。差不多十分鐘后,肖展看見沈玫清進了咖啡廳的大門,兩分鐘后周鵬的微信也發過來了,是一張沈玫清與秦亦共坐一桌談話的照片。

“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害怕你爸媽被牽扯進來,所以帶著我們兜了這么大一個圈。綁架案是你自導自演的,你把自己設置成受害人的角色,又讓羅勝換掉手機號,就是為了讓我們懷疑羅勝背后有人。你就是為了引我們去查羅勝,然后再去查先城公司。而且,你想讓他們覺得,暗中還有其他人想要搞死他們,這樣他們就不會把注意力放在你的身上。另外,綁架案一出,警方一介入,先城公司就不敢對你輕舉妄動,你和你的家人也就安全了。你這一箭三雕、借刀殺人的把戲玩得不錯啊!”

“我聽不懂。”聽完肖展的話,沈玫清的臉上繃出一個不自然的笑。

肖展微微搖頭道:“你很聰明,可就是和林墨寒一樣,不肯相信我們,不肯相信我們能保護你。”

“你們到現在還沒抓到綁匪。林墨寒的死因你們也沒有查清楚。”

“那是因為就連你都一直在說謊!林墨寒,”肖展提起了無法讓沈玫清保持冷靜的名字,“你知道他做的所有事,也知道他為什么良心不安,他想做的事沒做成,對嗎?先城公司為什么會突然改組生產線?是因為泄漏事故,羅強就是犧牲者,但他不是唯一的一個。”

沈玫清忍著淚,不出聲。

“蘇祥的死讓林墨寒清醒了,也讓你清醒了。”肖展繼續說,“你們不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要律師去找葉宏圖家人,因為他的癌癥也和那起事故有關。”

沈玫清強忍著哽咽:“我真的……真的……沒有什么可說的。”

“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肖展冷冷地看著她。原本這次見面便不是為了詢問,他已經看見他想要的一切了。

沈玫清頭也不回地起身離開,黎靜和周鵬在她去遠了后才走到肖展旁邊。

“這女人真是——執迷不悟。”

“證據,”肖展很簡單地回答,“找證據去吧。”

“吳可肯定是之前跟蹤林墨寒的時候知道了些什么。林墨寒死了,他就找上了沈玫清,那十萬元,是封口費。”周鵬說,“她有這么大一盤棋要下,不能讓吳可給破壞了。”

“吳可怎么認識衛小軍的才是關鍵,沈玫清給的那十萬元,多半是衛小軍的功勞。”肖展搖頭。

“衛小軍自己為什么不去掙這筆錢?”

“這才算問到點子上了。”肖展看著一直沒有說話、坐在邊上看手機的黎靜,“你怎么看?”

黎靜抬起頭,她看肖展的眼神有些冷淡。

“您今天真夠狠的。”

十六

“衛小軍就不是個玩意兒,一肚子壞水,就會拍馬屁,當時在廠子里,就數他最壞!”彭順清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這種死法,我一點兒都不意外。”

“他是怎么進廠的?關系戶嗎?”周鵬問道。

“招進來的,一開始大家都沒看出來。偷奸耍滑,栽贓甩鍋,事情做得太不要臉,藏都藏不住。”

“這樣也沒被開除。”周鵬附和道。

“還就是這樣的人混得最好。老板嘛,都要臉,總要有些人替他們去做不要臉的事。”彭順清脫口而出這句話,立刻就后悔得漲紅了臉,但已經來不及了。

周鵬立刻問道:“比如呢?”

“多了,多了,”彭順清試圖混過去,“差不多就那些事,到處都一樣。”

“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競標作假?”周鵬繼續追問。

“我們就是下面的,上面具體的,我們其實也不清楚,好多也不過是猜的。”

周鵬其實蠻理解彭順清的矛盾,吃著別人的,總不好意思把別人的鍋給翻了。他打量著彭順清家里的裝修,不得不暗嘆先城公司的大方。

“談談那起事故吧,你們都嚇壞了吧?”

“什么事故?”彭順清被周鵬嚇壞了,“沒有事故!什么事故都沒有發生過啊。”

“就是讓你們車間改生產線的那個事故啊!”周鵬使出詐術。

“不是事故,公司想要賺錢嘛,老產品遲早要淘汰!”彭順清很做作地搖著頭,“我們這些老手老腳的,也過時了。”

所有老工人的話,就像是背了同一份文案一般,出奇地一致。所有人都斷然否認工廠曾經發生過化學藥品泄漏的事故,包括葉宏圖的妻子與女兒。

“也不知道說他們傻好,還是說他們精好。”周鵬向肖展匯報的時候不斷地嘆氣,“人心啊!”

“我推論是先城公司里有人害怕沈玫清知道得太多了,故意通過衛小軍慫恿吳可去試探沈玫清。之后吳可回過神了,決定敲詐先城公司,所以衛小軍才殺他滅口。”黎靜很冷靜。

肖展沒有參與討論,他的心里掛著另一件事:負責跟蹤沈玫清的同事匯報說,她剛參加完先城公司十五周年年會回到家中。年會上倒是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只是在返回時特意去了趟林墨寒家,在林家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她回到家下車的時候情緒有些怪異,看起來像在車里狠哭過一場。

“跟我去趟沈玫清的家,”肖展拎起周鵬,用另一只手指著黎靜,“你也一起去!”

“這個點?”黎靜嚇了一跳,現在已經是凌晨零點四十了。

半個小時的車程被壓進了二十分鐘,等三個人氣喘吁吁地趕到沈玫清家門口時,物管也派了值班人員過來。

不論是敲門還是大喊,里面都沒有回應。

門被踹開后,大家一眼便看到沈玫清穿著白色的睡袍趴在餐桌上,雙目緊閉,臉白如紙。嘴邊有嘔吐物,手邊是一個酒杯和一瓶紅酒,酒杯里只剩下少量酒液。

肖展和周鵬把沈玫清放到地板上,將她的頭側放。肖展用手指摳出了沈玫清嘴里的部分嘔吐物,并做了半個小時的心肺復蘇,直到救護車前來——但一切都是徒勞的。

死亡原因初步判斷是中毒,紅酒看起來是沈玫清最后入口的東西——紅酒瓶子的標簽上還寫著“先城生物科技公司成立十五周年紀念”的字樣,顯然是定制產品。桌子上一共有兩瓶同品牌的紅酒,一瓶被打開了,還有一瓶被放在禮品袋里沒有取出來,仍然是密封好的。

客廳里有一個白色的酒柜,柜子里有五瓶紅酒,品牌相同,年份卻不同。由此可推斷,沈玫清素來有喝紅酒的習慣。衛生間地板上有大量的水跡,推測是沈玫清回家后先洗了個澡,然后換上睡衣開始喝酒。

臥室的寫字桌上有一個文件袋,袋子上有一個告示貼,上面寫著:7月30日10點,發快遞:秦亦律師事務所。

7月30日是明天,不,是今天。肖展愣了一下,現在已經是7月30日凌晨1點半了。

文件袋里裝著的是鄭偉平的資料,包括鄭偉平的教育和工作簡歷,以及家庭成員的情況。另外,還有一只錄音筆,錄音筆里只有一段十幾秒的對話——

男甲:你還不動,留著是打算過年嗎?

男乙:那么多眼睛盯著,現在動就是找死……

男乙突然停止了說話,一開始,肖展以為是錄音被迫終止了,但是他聽到雜音里有腳步聲,接著錄音才中斷了。

肖展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亂成一團的大腦仿佛在醞釀著某種危險的情緒。他吸了兩支煙后強迫自己閉上眼,腦子里閃過的仍然是沈玫清的臉。他似乎聽見她在說:“林墨寒死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怕了,你不知道人心有多可怕。”

技術科同事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了,化驗結果證明,桌子上的紅酒是有毒的,而禮品袋里的那瓶紅酒無毒。

“謀殺。”黎靜表達了和周鵬一致的看法。“有人把有毒的紅酒裝在禮品袋里給了沈玫清。”

“沈玫清不在公司年會的邀請名單上,那么對方怎么會提前準備毒酒呢?”

“要是誰打電話讓沈玫清過去,”黎靜發揮著她的想象力,“她也想借這個機會多了解了解信息,就過去了,然后就有人把毒酒給她了。”

“這不是沈玫清喝慣了的牌子,怎么保證沈玫清會留著自己喝而不是把酒另外送人呢?”肖展問道。

黎靜愣住了,她回答不上來。

“頭兒,你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突然趕去沈玫清的家里?”周鵬對此始終不解。

“沈玫清兜了這么大一圈,看起來是為了不讓自己和先城公司正面為敵,但是卻突然在公眾場合和秦亦見面,這難道不奇怪嗎?她不知道秦亦去找葉宏圖家人肯定會被先城公司的人盯上嗎?”肖展接連提出了好幾個問題。

“啊,這就是說,她故意的?”周鵬愣住了。

“是最后一擊,”肖展說道,“現在網上都在傳這件事了,你覺得對先城公司的影響會是什么?”

“不至于這么悲壯吧,用命來搏?”周鵬使勁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你不是她,”肖展的眼里有一絲霧氣,“她失去的,你沒失去過。”

“可是那瓶有毒的紅酒是沒開封的啊!”黎靜反駁道,“她怎么栽贓,那紅酒是定制的,標簽都是為年會定制的呀!”

“她已經決定和先城公司作對了,為什么還要喝他們的紀念酒?”肖展一面說著,一面拿起手機打電話。

“人過來了嗎?好的,我知道了。”放下電話,肖展對兩個下屬說,“我找了一位紅酒專家過來,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馬上就會有結果了。”

“這五杯是同一個品牌的,年份不同,”紅酒專家先指著桌上貼著標簽編號的五個酒杯說,接著又指著其他三個編號分別為3、7、6的酒杯,“這三杯酒,是別的品牌的。葡萄的產地不一樣,釀造方法也千差萬別。3號、6號和7號是一樣的,連年份都是一樣的。”

“謝謝,”肖展眉頭展開,“還要麻煩您出一份報告。”

“沒問題。”紅酒專家跟著一個警員離開,屋子里只剩下肖展、黎靜以及周鵬。

“現在都清楚了吧?6號是袋子里沒開封的那瓶紀念紅酒,3號是從那天參加年會的其他人那里拿到的紀念紅酒,7號是沈玫清酒柜里的其中一瓶。”

“她用有毒的紅酒換掉了先城公司的酒,還特意貼上‘紀念紅酒的標簽,又把先城公司的那瓶酒倒進其他牌子的紅酒瓶里。”黎靜總算從震驚里回過神來。

肖展沉默了幾秒鐘后說:“就算她寧可死也不愿意相信我們,就算我們不得不拆穿她……但還是,問心無愧地做好我們的事吧。”

十七

秦亦點燃了一支煙,吐出的煙霧幾乎把他整張臉都遮住了,肖展知道,他在壓制憤怒。

“官司我還是會打下去。”

肖展有些詫異,因為這意味著他不可能從任何人那里得到支助,官司不一定會贏,而且極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煩。

“就是不想讓這樣的人再得逞下去了,”秦亦簡單地解釋道,“一個女人用命換到今天這一步,我沒辦法把它浪費了。”

“所有極端的犧牲都是不可取的,尤其當它還會傷及根本的時候,不值得,也不該提倡。”肖展有些赧然。

他的話贏得了秦亦的認同,后者點點頭。肖展相信,秦亦是不知情的,或許這原本也不是沈玫清最想要做的選擇,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刺激到她,使得她下定了決心。

“或許是累了,”秦亦的猜測來自于他對沈玫清的觀察,“站在我們這邊的人實在太少了。”

“林墨寒的事,你知道多少?”

“泄漏事故發生之后林墨寒才知道的。當時不是還沒出人命嘛,也就沒重視。后來他知道了羅強的事,到底良心上過不去。但先城公司那邊因為羅強是清潔工的身份,不肯給予賠償,也怕給了賠償反而可能把事情鬧大。那個時候,他們一致的意見都是瞞著。”

“但林墨寒沒聽話,他偷偷支助了羅強,而羅強也懷疑自己的病是因為那起事故。”肖展順理往下推,“蘇祥是知情人,他的做法比較直接,而且接觸到了更隱秘的信息,所以才成了眼中釘。”

“我和沈玫清也是這么想的。蘇祥并不怎么聽林墨寒的,他始終將林墨寒看成是先城公司的人,因此情緒上是對立的。林墨寒也沒想到先城公司會把事情做絕,于是決定跟他們決裂,”秦亦說道,“但他的計劃也不是要正面揭穿,而是聯系了我的一個同行,也算是前輩吧,想讓那個人替他出面來斗,但他看錯了人。”

“那個人把他賣了。”肖展明白過來,沈玫清借刀殺人的打法是跟誰學的了。

“這事,林墨寒的爸媽知情嗎?”

秦亦搖了搖頭道:“他們怎么都不信,還說沈玫清是受刺激過度妄想出來的。”

“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想不開。”林母親抹著眼淚說,林父接著妻子的肩膀,也只是嘆氣。

“我們都以為她想通了,人有旦夕禍福,命啊!”

肖展憋著震驚,不動聲色地聽著他們的謊言。老兩口不但不提沈玫清對先城公司的懷疑,且毫不臉紅地聲稱他們最后一次見到沈玫清是在一周以前。

如果不是負責監視的同事親眼看見沈玫清從他們家走出來,那貌似誠實的表情就真的能把肖展給騙了。肖展感到背后起了寒意,他需要直接點破并要求他們作出解釋。

林父和林母只有一瞬間的慌神,然后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道歉。

“哎呀,是啊是啊,人老了,糊涂了,差點兒就忘了。她是來過的,那天老太婆不舒服,早早就睡了,小沈進來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林先語說道,絲毫不因為其前后矛盾而感到尷尬,“我當時困得很,連她說些什么都不記得了。”

“她當時情緒怎么樣?”

“不太清楚,”林父故意皺起眉頭,“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擔心,所以沒表露出來。”

“不好意思啊,我有些不舒服,進去吃個藥。”林母捂著胸口站起來朝臥室走。

“不舒服了?要不要去醫院,要不先躺一會兒?”林父連忙起身扶住她一起往臥室走,同時扭頭對肖展說道,“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我太太有心臟病,今天怕是真不能再說了,改天行不?”

拙劣的演技,肖展不點頭也不說話。

“不送了啊。”林父拽著妻子走進臥室,關上門,把肖展一個人留在客廳里。

肖展站在原地,忽然有一些明白沈玫清的感受了。

絕望。

她像一個孤島,四周都是鯊魚。她已經拼盡全力,可最該和她一起并肩作戰的人,只是冷冰冰地看著她,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沈玫清也許能夠理解他們,也許不能,理解反倒會把她推得離他們更遠。她愛的人已經離開很久了,突然間一切都失去意義了。為什么?僅僅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僅僅是為了避免老無所依的命運?恐懼被整個家族孤立或是敵對?也許他們只是做了最無奈的選擇,如果今天肖展沒有來點破,他們可能會自欺欺人,直到死去。肖展此刻也明白了之前調查失敗的根本原因——從一開始就陷入了集體性的利益、集體性的謊言。所有人都在說謊,他們形成了一道墻,一直是這道墻在阻礙著他的視線。

“不是泄漏事故,是安全隱患。我們檢查到車間的天花板有些問題,就趕緊停工維修。也算是及時,天花板塌下來的時候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正好公司那段時間也在考慮產品轉型,就把老的生產線給停下來了,也不知道后來怎么就謠傳成泄漏事故了。”

高明的說謊者通常有一個特征,他們會在說謊的時候暫時完全相信他們自己的謊言。

肖展看著眼前這個貌似坦蕩甚至還有些因“受了冤屈而憤憤然”的家伙,只覺得利益此物還真有讓人脫胎換骨的功效:當初林墨寒舉薦鄭偉平的時候,除了專業水平,他身上最被看重的優點就是公平與正直。而如今的鄭偉平,因為被牢牢地綁在那條船上,便只得將自己同化成利益的衛士——如今鄭偉平的兒子正在國外留學,不菲的費用全靠鄭偉平的高薪。先城如果垮了,他也就跟著垮了,而且會和先城一起身敗名裂。

鄭偉平讓肖展想起一個神話人物——奧德修斯。當全希臘都要遠征特洛伊的時候,奧德修斯是不肯去的,他寧可裝瘋賣傻。是帕拉墨得斯用詭計逼得奧德修斯不得不參加戰爭。后來,奧德修斯偽造信件,栽贓帕拉墨得斯與特洛伊勾結叛變希臘,使得帕拉墨得斯成了希臘公敵。于是,眾人在沒有查清真相的情況下判處了帕拉墨得斯的死刑。

事實上,鄭偉平并不像奧德修斯,倒是林墨寒更像是帕拉墨得斯——曾經因為集體的利益被重用,后來又因為集體的利益而被毀掉的人。

肖展把衛小軍的照片遞給鄭偉平,后者嘆了口氣說:“有些人這一輩子,原地踏步都算是幸運了。”

大約鄭偉平為這些謊言已經準備得太久了,他現在整個人都變成了謊言的一部分。

“救贖在什么時候都不晚,”肖展一語雙關地說道,“但是你永遠不可能在一條船已經進水的時候把船補好。”

十八

先城生物的股價正在暴跌——泄漏事故的傳言越來越多,部分來自秦亦的努力,部分則是出自先城的競爭對手們。

秦亦打電話告知肖展,葉宏圖的妻子和女兒都已主動聯系他,表示愿意出庭作證。而他也說服了第二個老工人王力簽字同意起訴林先城,對方表示愿意向警方透露一些他所知道的信息。由于最后是否能拿到預期的賠償款還不一定,所以那些不肯大賭的工人仍在猶豫,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在等待林先城的態度——而林先城極有可能再次出重金封口。在利益的誘惑下,就連受害人都三緘其口,幫著傷害過自己的人保守其見不得光的秘密,還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嗎?

肖展覺得,王力并不一定是良心發現,只是做了另一種利益權衡與取舍。如果能夠為了正義而非利益作出正確的選擇,這個世界也會可愛得多吧?

王力告訴肖展,工廠在停業前確實出過垮塌事故。為了修垮塌的車間,專門放了大家一周的假。除此之外,他還回憶起了一件怪事。

“出事以后,林墨寒來過兩次,一次去了鄭偉平的辦公室,兩個人談了好久。還有一次是廠子關閉的前兩天,那天鄭偉平本來沒在,林墨寒到那個垮塌的車間轉了半天,鄭偉平回來的時候知道他在那里,就馬上過去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兩個人就打了起來,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給拉開。”

“為什么?”

“不知道呀,我是最早趕到那兒的,就聽見鄭偉平吼了一句:‘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必趟這渾水。林墨寒回了一句:‘別把自己造的孽往別人身上推。我過去的時候,他們倆馬上就什么話都不說了,只是打,最后,兩個人都鼻青臉腫的。”

“后來呢?”

“后來林墨寒就走了。”

“鄭偉平呢?”肖展急問,“他是留在廢車間還是回辦公室了?”

“他讓我們都走,一個人在車間里待了好長時間才出來。”王力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記得他出來的時候身上好大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那個跑了的衛小軍,和鄭偉平的關系怎么樣?”

“說不上好,”王力猶豫地回答,“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鄭偉平有一次打電話給他,讓他陪著去打牌,說是三缺一。衛小軍這個人平常特別愛顯擺,偏這件事,從來沒提過。”

肖展的眼睛亮了一下,迅即又黯淡了——這些真話,如果來得早一些該有多好。

支開王力后,肖展花了差不多十分鐘左右定神。

“可以申請搜查令了。”肖展對著已經辛苦了兩個月的同事們說道,“搜查整個廠區,重點是車間。”

十九

這地方讓肖展想起了找到沈玫清的那個酒精加工廠,同樣滿腹秘密的氣質。周圍配套不算齊備,但勝在交通便利,可是林先城寧可空著也絕不出租或是售賣——除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外,肖展想不到第二種可能性。

廢舊的設備都被砸壞了,說是廠房垮塌,但多半是為了掩蓋當時事故的真相。新修的天花板和墻顯得十分突兀,既然已經決定要廢止不用了,翻修的意義又何在呢?

林先城派來“配合調查”的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肖展估計,他之所以能夠如此鎮定只是因為一無所知。肖展環視四周,多看了幾眼那個已經成形的原料攪拌機,又側頭看了看四周那些顏色新舊不一的墻。

肖展從周鵬的手里搶過錘子,直接砸在了一堵新墻上。一個小洞輕易就露了出來,說明墻修得十分潦草。肖展取出一塊碎磚看著斷口,扔下磚頭又繼續砸墻。

周鵬和眾人也猶猶豫豫地揮起了錘子,墻體噼里啪啦地垮下來。警犬都撕心裂肺地叫起來,其中一只在不停地扒拉著地上的一處碎磚。

肖展從狗爪子下拾起一塊白色的片狀物,那顏色與他的白手套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是骨頭。”身邊的技術科警員說道。

“能找到的都收拾起來,帶走。”肖展的鼻子酸了一下。

從車間里找到的人骨是“因曠工被開除且因中彩票發財去了廣東”的付俊森的。DNA檢測結果證實,養老院里的癡呆老人付正南與他是親子關系。

也就是說,兇手殺死付俊森后絞碎了他的尸體,將其混入水泥砌進墻體。之后又有人以付俊森的名義每月給養老院寄錢,讓所有人都認為付俊森沒有死。鄭偉平再也無法自圓其說,作為工廠的負責人,如此浩大的工程,他無法用一問三不知來應付。

與肖展預料的一樣,殺死付俊森、蘇祥、吳可以及林墨寒的人都是衛小軍。付俊森在獲知羅強得病之后,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站出來與先城公司對抗。當衛小軍得知付俊森正在搜集證據、準備與先城公司打官司后,便將其騙進車間殺害。接著,又把鄭偉平拉下水。后者騎虎難下,不得不想辦法善后。至于林先城,當然是這一切事件的默許者,于是,垮塌事件發生,車間翻修,生產線改造,用于封口的股份獎金到位……一氣呵成。

而蘇祥,此時卻要做一件讓自己到老時都能引以為豪的事——為自己的室友出頭。他蹚進了這池子水,錄下了冒充付俊森的人的聲音——衛小軍。衛小軍殺人滅口,而蘇祥之死讓林墨寒徹底醒悟——他不愿意再同流合污,開始偷偷搜集更多的證據,以便在將來有第二個、第三個受害人出現時,他能夠幫他們討回公道。可惜,他信錯了人……他被送去出差,又被騙到了郊外……在他死后,這群合謀者又聯合上演了一出漂亮大戲。

至于吳可,他的死稍有特殊——如果沒有綁架案,原本衛小軍和鄭偉平的計劃是要殺死沈玫清的,他們早知道沈玫清在調查,但又不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動手,他們選中的替罪羊就是吳可。他需要錢,敲詐沈玫清的資料是衛小軍送上的——沈玫清偷偷調查先城公司的證據。為此,沈玫清不得不打了一筆錢給吳可做封口費,接下來又自導自演了綁架案來讓自己獲得警方的保護。但讓衛小軍沒有想到的是,吳可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蛇口吞象,決定直接把先城公司當作敲詐對象。于是,衛小軍帶著現金前去交易,拿到所有與先城公司有關的資料后便將其推出窗外,又拿著吳可的電腦離開。至于衛小軍本人的死,倒是真正的意外。

“林墨寒早知道這里面水深,自己不肯坐的位置卻拉了我來坐,良心不安了又要做好人,憑什么?!”鄭偉平對林墨寒的怨氣極深,“我原本也是清清白白的,如果沒有他,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至少他是努力要找回良心的人。”肖展冷冷地看著他,“你自始至終都有選擇權,并沒有人掐著你的脖子逼你作孽。”

鄭偉平聽了最后這一句話,整個人都僵住了。

二十

站在先城生物科技公司的樓下,肖展頗有些感慨。

他仰望著,這樣一棟豪華的大廈,巨人一樣的身軀,窗戶后面坐著的卻是一些只能靠吸食它的血液才能生存下去的家伙。

林墨寒被這些寄生蟲們判了死刑,因為他妨礙了整體的利益——居然想要把這巨人殺死,僅僅只是為了良心上好過些。對于這個不肯把良心獻祭出來的親人或是友人,他們用了最殘酷的方法拋棄他。

林先城從大門口走出來,戴著手銬,狼狽地躲避著行人的注視。周鵬與肖展一左一右地把他夾在中間,他身后的大門處是一些冷漠的臉。

這并不是一個完美的結局,肖展想,因為在很多地方還有很多類似的故事正在發生或是將要發生。

但至少,還有四個字是可以給人慰藉的:

天網恢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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