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曼

作家張大春寫作《見字如來》的初衷,是突然發現,當一代人說起一代人自己熟悉的語言,上一代人的寂寥和蒙昧便真是個滋味,也不是個滋味。余英時坦然地問賓館服務員:“茅房在哪里?”服務員面面相覷。在這里,我們失去的不僅是時間,還有熟悉的語言空間。
和女兒逛街,看到一款衣服,她說抹茶色挺好看,我說那是薄荷色,我媽說:“啥,這不是軍綠嘛?!奔毾耄谖覀儗︻伾拿枋錾?,使用的都是屬于自己成長年代的名詞,它們之間素不相識。
《啥是佩奇》不過是一部短小的宣傳片,這只英國出生的粉紅色動畫豬,雖然長得古怪,貌似一只吹風機,卻在中國的農歷年末點燃了所有人的情緒。在擊中思鄉淚點的同時,更多的人則看到城鄉之間、代際之間的隔膜與差異。人們莫名唏噓,時代太快,親情開始被認知的隔膜拉開。孫子喜歡的佩奇是爺爺熟悉又陌生的事物。于是,豬還在豬圈里,紅色的鼓風機做成了佩奇的樣子。佩奇成為代際鴻溝的詞語挖掘機,其實哪里是鄉村和城市、爺爺和孫子。即使今天,我們在同一屋檐下,語言的洪流也足夠把我們沖散。
一年級的孩子朗讀課文:“一座房,兩座房,青青的瓦,白白的墻?!贝笕藗兲兆碓谔飯@的淡雅寧靜中,城里的小學生卻一臉蒙圈。老師要借助圖片和視頻才能費力地讓他們明白什么是青瓦,青瓦不是青蛙。更不要說,相同的詞語引發的情緒已經完全不一樣。
詩詞課上,給學生講雨打芭蕉的抒情意象,說雨落在寬大的芭蕉葉上,滴滴答答,讓失眠的人心生愁緒。城里孩子說:“喔,就像雨落在雨棚上吧?!边?,也只有這樣類比。但是,傷感的愁緒卻變成了讓人心煩的噪音。同樣是睡不著的夜里,聽雨打芭蕉的人和聽雨打雨棚的人肯定心生裂隙。那些寄托在“雨打芭蕉”詞語上悠遠與綿長的情感難以獲得新的共鳴體。
張愛玲在《沉香屑》中描述山腰上的白房子:“玻璃窗也是綠色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彪u油黃足夠傳神,油潤和新鮮如在眼前。女兒看到這里卻很迷惑,說:“天,真是讓人惡心的顏色。”她們這一代人是真正遠離庖廚的人,肉和蔬菜一樣,是長在超市的暖光下的,失去殺戮,失去田野的泥土,它們只余天真無邪。
而使用“軍綠”這種詞匯,當然有著更加鮮明的時代特色。我父母生活的軍綠色時代,曾經寄托著仰慕熱血亢奮的情緒。離開那樣的時代,詞匯和語言連同攜帶的思維和情感開始不被理解。我們被詞語封鎖在自己的歲月里,慢慢疏遠。
閨蜜在朋友圈曬美食,羽衣甘藍、胡蘿卜、歐芹、地中海鹽,意大利醋配上漂亮的沙拉碗。她媽媽一看,恍然大悟:羽衣甘藍,我以為是啥子稀奇玩意,就是我們老家種的包白菜,以前要吃整個冬天,連豬都吃得想吐的菜。同樣是卷心菜,羽衣甘藍的背后是精致的文藝青年給生活嵌出的夢幻花邊,包白菜背后卻是足夠土味的憶苦思甜。我們成長在自己的世界,吃包白菜的母親和吃羽衣甘藍的女兒隔著萬水千山,詞語讓我們形同陌路。也許,有一天,陳詞濫調會是個褒義詞,至少它讓人們還擁有某種粘連在一起的情感,感同身受,不只是面面相覷。
代溝這個東西是必然存在的,它不僅存在于我們的思維中,也表現在我們的語言里。就像大地上的巖石,即使相同的堅硬,緊挨在一起,也分屬于不同的白堊紀和三疊紀。一個老演員聽到人們稱他骨灰級時,勃然大怒。啼笑皆非的尷尬和誤會可以化解,它所隱藏的隔膜卻慢慢深厚。所有的人都枕著他們自己的詞語才能安眠。今天,我們在盡力彌補著各族語言造成的隔膜,人工智能讓即時翻譯、互通成為可能。然而,新的巴別塔正在修建,它下面是我們的父母和孩子。我們一起走來,我們漸漸走散。
四川和陜西交界處的某處高速路口,四川境內赫然上書“棋盤關”,頗有塞上風云,金戈鐵甲的鏗鏘之音,千年仍繚繞行路人的耳畔。陜西境內卻寫作“七盤關”,一眼望去,背后是《蜀道難》中重重疊疊的群山。同一座關口,看到的是不同的側面。世界并無不同,只是人站在不同的時空間。我們的詞語也許會成為我們的關隘,然而關隘處總有通衢,那些文字和詞語的背后有無數故事的講述者。說文解字時,我們相遇在彼此的光陰中,即使鋪陳轉折,也最終不離不棄,見字如面。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