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云儒

西安漢長安城未央宮遺址

夏末秋初,偕各地來訪的文友游漢未央宮。是日長安天朗氣清,汽車在熙攘擁堵的鬧市中艱難穿行,駛到一個名叫大白楊的去處,忽地一拐彎,眼前竟出現了一片無邊的曠野。說“無邊”毫無夸張,一眼望去,的確看不到邊沿,看不到當今所有城市都有的樓群錯落的天際線。一碧如洗的遠天之上,天公隨意抹上的兩道云彩,有若雙魚嬉游。有人驚呼,這不是太極圖嗎?
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無意之中能夠肆意享用到如此遼闊的空曠,我們也太過奢侈了。
秋陽之下,未央宮的墻基以重迭錯落的方框,呈九宮格徐徐展開。一步步登上前殿的20米高臺,2000年前在這里理政的12位漢朝皇帝,走馬燈似地在眼前旋轉,遼遠、簡樸的漢韻和漢舞也就在耳旁幽幽響起。幾道光柱斜落于樹影之中,把那些陳年舊事一下子照得生動起來,早已經過了眼的煙云又成為眼前的煙云,有聲有色地由著你一頁一頁翻讀著。我知道我來到了和漢武帝、張騫、司馬遷同一個生命場中,同一處陽光、空氣和婆娑的樹影之下。此刻他們在哪一處樹陰深處呢?
待進到西安門,驀地被一種氣場團團裹住,無色無味無聲,看不見摸不著,卻分明能夠感覺到輕紗淡絮般從心頭漫過。是了,張騫當年就是在這里拜別漢武帝,遠離故土,一路向西,以陜西漢子特有的執著,付出整整17年的生命,鑿空了那條神奇的絲路。他每一個踏在路上的腳步,在迷離的宮墻中仍可聽見回音,他的身影,這里那里從墻基掠過。一個月前,我們“絲綢之路萬里行”媒體團38位記者,剛剛自駕汽車奔馳3萬華里、遍走絲綢之路八國從羅馬歸來,今天竟在此與博望侯邂逅,當然分外親切。談起絲路上的風情見聞,哪里關得住話匣子?不覺羈留了好一陣子。

漢長安城未央宮出土的骨簽
你無法不在天祿閣、石渠閣久久倘佯。這里是國家圖書館和檔案館,盡藏劉邦入關所得秦之圖籍。你想象著,又無法想象,當年的司馬遷為了撰寫《史記》,是怎樣屈辱而又無畏地來到這里扒梳、檢閱資料。他在《報任安書》中對自己在宮刑之后感受到的屈辱,有過那么痛切的描繪——“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這位受了奇恥大辱而無顏見人、只想藏匿于巖穴的太史公,為了實現他家族的書史之志、民族的存史之魂,目無旁騖、義無反顧地走過這里的一段段回廊、一扇扇窗口,領受著昔日同僚和宮幃下人以目光和議論對他利刃般的凌遲,血流如注地走向歷史,走向真理,那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而少府也很勾起大家的興味。當年花團錦簇的漢宮生活,透過繁忙的宮庭庶務,依稀可感;皇后寢宮的淑房殿,當年取用椒花椒葉和泥砌建,如今墻基依然似有若無散發著芬芳……
向燈下展簡疾書的太史公司馬遷行注目之禮,向依然在絲路上行走的張騫和整個“博望侯群體”遙祝平安,也插空和懷揣《舉賢良對策》正去上朝諫議的董仲舒互道一聲珍重。待我們走到宮門口的漢闕之側,不期又遇上了大步流星進宮匯報軍情的衛青、霍去病將軍,沒來得及打招呼,已經擦肩而過,留下的是汗水和硝煙刺鼻的味道。
沿著光陰的定格,行走于歷史的棋盤之上,我們閱讀2000年前這部大漢書,體味著那個朝代的風光和氣息。

漢未央宮前殿遺址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漢代四神瓦當
真得感謝長安人為我們留下了漢朝,未央人為我們留下了未央宮。我知道,在大拆大建已成為城市改造大趨勢的今天,吃硬面鍋盔饃的西安人硬是用一股倔犟勁兒,讓二環路拐了個大彎繞開了漢城遺址?!拔靼捕h為什么不園不方缺個角”已經成了導游詞中精彩的佳話。未央宮的護城河一度成為城市排污渠,西安人硬是把這里改造為漢城湖風景帶,讓市民可以乘游艇觀賞北方古都的水景。西安人還下決心將漢城遺址內的村落陸續遷出,或就地改造為漢風小鎮,又將位于漢未央宮、唐大明宮遺址附近的經濟開發區內許多已成氣候的制造業企業,整體北遷20公里,遠離保護區。是的,漢唐的一草一木,即便是漢唐的空氣,也是不容侵蝕的。
如此在所不惜保護自己城市、保護自己歷史的西安人,中國真要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留下了周朝、秦朝,留下了漢朝、唐朝,感謝你們收藏了中華古史的上半篇。
在衛星照片上,未央宮極像一塊芯片,那些無言的墻基如集成電路盤桓成框形,其中每一個空框,都訴說著遠逝的風云,裝滿了沉甸甸的歲月和歷史,等待后人去翻閱。其中,漢武帝劉徹會給你特別的觸動。立于宏大的漢宮遺址群,那位締造這一歷史芯片的君主幾乎無處不在。讓我們向此刻正在憑窗遠眺的漢武帝劉徹拱手問安。

西安漢長安城未央宮遺址

左圖:絲路群雕

右圖: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張騫出使西域圖壁畫
自古以來,有兩位巨人在北中國大地上疾步西行。一位從北緯40°的山海關出發,它的名字叫萬里長城;一位從北緯34°半的長安城出發,它的名字叫絲綢之路。它們像中國古代神話中的英雄夸父,在不同的空間沿著兩條斜線,逶迤西去,到了河西走廊的嘉峪關,這個夾角華麗的交匯了?!凹斡?,匈奴語意為“美好的峽谷”,美好的峽谷虛谷以待,在自己的懷抱中舉行了兩大文明成果壯麗的合龍儀式。在漢武帝的策劃下,張騫與霍去病兩位幾乎處在同一時代的夸父,作為絲路與長城的形象代言人,在嘉峪關下長揖相會,擊節而歌。
萬里長城像綿延不斷的軍陣、像森嚴的盾甲和鐵壁,每個城堞都凝結著中華民族的古典智慧和文化成果。絲綢之路則像碩果叢生的長藤,將漢唐長安城、麥積山、敦煌、交河故城、樓蘭遺址、克孜爾千佛洞,一直到國外的撒馬爾罕、碎葉古城、君士坦丁堡、雅典、羅馬聯接起來。幾乎串聯了歐亞文明所有的珠寶,形成了世界古文明無可爭議的軸心線。它像一條華貴的項鏈,在北半球的胸脯上熠熠閃光。而中華文化從此有如漲潮的海,無聲的波,融進了世界的交響。
絲路與長城于是成為人類文明和中華人格永存的圖騰。這兩個功能正好相反的圖騰,在漢武帝手里推向了極致。正是這種由一個人締造的“不同”兩手的和諧共存,正是這種“和而不同”的交匯,顯示出劉徹極度的智慧,和他在中華文化中獨特的地位。
絲路是融入,讓中國融入世界,讓世界融入中國。長城是堅守,堅守世界格局中的本民族質地。絲路是開放發展,長城是對開放發展成果的保衛。又正是絲路的開放發展,支撐了長城的堅不可摧。長城是戰爭的產物,絲路是和平的引言。長城以武力爭斗處理民族和國家關系,所以在通向北方的路上,給我們留下了絡繹不絕的拴馬樁和烽火臺。絲路則已經在探索以友誼、以商貿和文化交流,以政治結伴,處理民族和國家關系的新路徑,這樣便有了絲綢、瓷器、茶葉、紙張等中華文明的西行,有了胡椒、番石榴、胡樂舞的東渡。張騫也便成為我國有史可查的代表漢王朝的第一代外交家和對外商貿、文化交流使者。漢武帝封張騫為博望侯,那是期許中華民族永遠以博大的眼光和胸懷去看待世界吧。
未央宮遺址,古長安,古絲路,古長城,和所有的人類文化遺產一祥,都是智慧的聚寶盆,歷史的回音壁。遠去了駝鈴,遠去了鼓聲,只要你一旦又站在了這里,它們重又會在城堞之間回響。
整個秋季,中國北方陣雨不斷,干旱的大西北也下開了連陰雨,還穿插著好幾次滂沱暴雨。我對自己說,今年的壺口瀑布可有看頭了。好不容易等晴了天,驅車便往那里跑。
可是了不得,昔日的黃河不見了,那條腰身日見纖細的河,此刻竟無比豐腴,水量十倍百倍于往常,漲滿了寬闊的河床,汪洋恣肆地從鄂爾多斯臺地奔瀉而下,連托克托90度折線的硬拐彎也沒能減慢她的速度。她像古戰場上赴死決戰的軍陣,鋪天漫地撲向壺口。再沒有了“千里一壺收”的身影,而是橫著豎著立著擁擠著交錯著層疊著,從上千米長的懸巖上、從一切有口子沒口子有路徑沒路徑的懸崖上,義無反顧地躍身而下。億萬斯年躺在大地上的黃河,乍然一個魚打挺,托地而躍,就那么蹦起來了,立起來了,飛起來了。

黃河壺口瀑布
千萬個巨人猛獸咆哮著,怒吼著,扭動著,翻滾著,絞纏著,敲擊著,撕裂著,騰躍著,噴薄著,無數次交手出擊,無數次粉身碎骨,無數次重聚新生,無數次變幻羽化,化成一綹煙,一片霧,一陣霏霏的雨,一道五彩的虹,消失在前方的地平線上。
黃河是我們民族一首長長的、讀不盡的創世史詩,壺口瀑布是這首長詩永遠的驚嘆號!
我避開人流和喧鬧,在一塊巖石背后找到一點僻靜。久久站在瀑布面前,對視她,聆聽她,感受她,和著她的脈搏神思飛揚。
黃河是民族魂,壺口是黃河魂。
黃河是我們民族歷史文化的大動脈,壺口瀑布是起搏她的心臟。
來到這里,你會極致地感到,我們的黃河活著,活得很旺,很青春,活得生龍活虎。

我由南方來到黃土地已經40多年,來壺口不下10次,可以說在生命的青年、中年、老年各個時段,都和她有過深切的對話。
1963年初夏,作為才工作兩年的年輕記者,完成了第一次延安采訪,便搭乘一輛蘇式嘎斯—69越野吉普,急切地從延河直奔黃河。離壺口很遠已經激動地對這個聞名于世的瀑布作著各種各樣的想象。接著聽見了河谷飛起的濤聲,心跳劇烈加速,終于見到了她,幾乎暈厥,那遠遠超出自己想象的極限性的驚濤駭浪,竟然一下將我擊倒!
腦子全亂了,壯觀偉大壯懷激烈英氣勃發豪情滿懷烽煙遍地云錦漫天建功立業力爭上游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加拼命天降大任舍我其誰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鐵馬冰河入夢來,無數充滿青春生命豪氣和那個英雄主義時代的宏大詞匯,水花般地從腦海里濺出來,音符般地在浪尖上跳躍。年輕的生命在水中燃燒。
那次,壺口讓我找到了青春生命最恰切、最極端的表達形式,像飽餐之后的饕餮之徒,滿足地離開。
1977年的夏天,進入中年的我又一次來到壺口。其時“文革”剛過,我在“文革”中隨報社的“臭知識分子”(編輯記者)一道下放到海拔2000米的大巴山區,輾轉于山區農村、鐵路工地和地區報社,最后落腳在一個隱蔽于山溝深處的三線國防工廠。其間生活坎坷,數度幾至絕境,又娶妻生子,有了不大不小的家累,很感知了一番人生的冷暖和世態的炎涼。人近不惑,迄無作為,早已經自甘平庸。打算龜縮在山溝里,就這樣了此一生。這期間有過一次壺口之行。

飛瀑的驚濤駭浪又一次振奮了我。黃水有如煮沸的銅汁,在鼎鍋中翻滾。森嚴的峭壁從四面堵死了出路,水浪被擠壓著,圍困著,驅趕著,千百次突圍千百次被擊成齏粉,千百次被擊成齏粉又千百次再組織突圍。終于,繞指之柔戰勝了百煉之鋼,繞指之柔也變成了百煉之鋼——千萬次被圍困的黃河重又找到了出路,千萬次被破碎的黃河重又聚合成一瀉千里的大軍,舍生忘死朝龍門奔涌而去。我的生命像遭到電擊,在剎那間奮飛昂揚。我幾乎馬上懂得了自己應該如何去對待漫漫人生路上的各種障礙,那些狼牙般啃噬你的巉崖,那些密不透風糾纏不清的蛛網,那些津津有味咀嚼著你的紅眼白牙……這是我從未經歷過的體驗。
壺口讓萎頓于中年的我站了起來!
到2005年,我已是年過花甲。為了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和冼星海誕辰100周年,中國文聯和陜西文聯要在壺口瀑布現場組織一次全國文藝界千人《黃河大合唱》。作為這次演出第一線的策劃者和組織者之一,幾度造訪壺口。落實、檢查專業和業余的合唱方隊和伴舞節目,勘測場地、搭建舞臺,裝置電視直播器材,動員宜川全縣的賓館、招待所、學校準備后勤接待,加強天氣和水情預報,壘筑應急的防水沙袋。而且苦口婆心邀請到郭蘭英、趙忠祥、趙季平等名家的參與。比二、三十歲的小伙子跑得還歡實。
對已然步入老年的我,這是一次罕有的生命輸氧、生命補鈣。壺口瀑布對我的振奮依然是那樣強烈,卻又平添了幾分曠達和博愛,那是一種對生命意義極致的、又極致到復歸平淡的感受。正像中央電視臺新聞會客廳在報道評述這次演出的專題節目中所說的,這是《黃河大合唱》誕生以來,繼延安首演、抗日時期在紐約向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國展示之后,又一次可以載入史冊的演出!我知道這何止是在演唱一部名曲,這是在為黃河、為民族精神塑一座水幕音樂的紀念碑啊。
名滿全國的老歌唱家郭蘭英很多次來過延安,這次卻有點不順心。郭老那時年近八十,是作為老一代藝術家代表被邀請出席的,沒有安排她演出。不料大合唱一開始,老人便激動了,招手把我叫到跟前,問她唱哪一段,什么時候上臺?我有點尷尬,支支吾吾如實相告:“您老這次主要是指導,不見得具體參與了。千萬注意身體,千萬,休息好……”郭老聲高了:“大老遠跑來是休息來了嗎?在哪兒休息也不能來這里休息!”見她認了真,我只好答應馬上商量解決辦法。但不等我們安排,郭老已經沖進舞臺下面西側的紅軍方陣,情緒飽滿地唱開了。“郭蘭英,郭蘭英,”全場騷動了,幾十位記者擁了上去,濤聲、歌聲、掌聲被風順著河谷送到遠方。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每一道彎都有它的哲理。來到壺口的黃河在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遠比生命更重要、更值得追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