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玊
2019 年7 月上映的國產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魔童降世》)累計獲得近50 億票房,位列中國電影票房總榜第二,僅次于《戰狼2》。如此優異的票房成績,顯然不是電影的藝術內涵與工業水準所能解釋的,《魔童降世》必然切中了當下中國的某些時代情緒。想要理解《魔童降世》的成功,我們必須首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在《魔童降世》中,哪吒究竟在為了什么而行動?哪吒是為了拯救陳塘關的百姓而行動嗎?是為了反抗魔丸轉世的命運而行動嗎?在這些敘事表象之下,我們將會找到一條明確的主題脈絡,將整個故事完成地統攝起來,這就是孤獨的現代個人渴望情感聯結與共同體認同的隱秘激情。
《魔童降世》顯然借鑒了1979 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制作的動畫電影《哪吒鬧海》?!赌凳馈分械募移团c水夜叉形象都直接化用自《哪吒鬧海》,敖丙以雙錘為武器的設定也被保留下來。但兩部電影中的哪吒形象卻截然不同。
《哪吒鬧海》的故事世界簡單明快、黑白分明:以龍王為首的龍宮勢力是歹毒的壓迫者,被欺壓的無辜百姓將反抗的希望寄托在小英雄哪吒身上,哪吒的父親李靖則因為屈服于龍王的強權而成為壓迫者的幫兇。于是,小英雄哪吒在故事中完成了雙重的反抗,一則抽龍筋、斗龍王,反抗壓迫者;一則自刎償還生養恩,從此斬斷舊家庭的鎖鏈,徹底與人民站在一起,成為了一個堅定的革命者?!赌凳馈返氖澜鐒t要曖昧得多,父慈母愛、師長仁厚,龍宮里不過是一些被天庭壓榨的可憐妖類,陳塘關百姓雖然對哪吒厭惡恐懼,卻也絕算不上大奸大惡的反派勢力。魔童哪吒無可反抗,只能叛逆。相比于他的前輩們,《魔童降世》里的哪吒面臨著一個全新的情境——他的周圍沒有人民,只有諸眾。
《哪吒鬧?!分械哪倪甘菢藴实娜嗣裼⑿郏麖氖贾两K都與人民站在一起,孩子們信任他,百姓們感激他,因而保衛人民、反抗壓迫者就成為了他毋庸置疑的英雄事業。鬧海的哪吒,是一個集體主義語境下的英雄。隨著冷戰的終結,集體主義的價值觀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個人主義信念在全球范圍內占據上風,而作為《魔童降世》的主創者與核心受眾的中國“80 后”“90 后”“00 后”一代,恰恰就是在這種極端個人主義的社會狀況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對他們而言,“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從來就只是一個遙遠而夢幻的修辭,一段從未相逢的激情歲月,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宏偉紀念碑。天然地與一群人成為徹底的命運共同體這件事,其實已經很難被相信,鬧海的哪吒可以為了人民慨然赴死,而魔童哪吒卻只能以個體生命面對自己的劫難,那句“我的命我自己扛”,悲壯之下亦是悲涼。曾經的英雄哪吒永久失落了他的人民,于是化為魔童降世,他所攜帶的原罪與其說是邪惡,不如說是與共同體解耦的孤獨,他只能在與父親、母親等具體個人的關系中重新尋找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而在他找到這個位置之前,他絕無可能發現自己的使命與道路。
從《哪吒鬧海》到《魔童降世》,一共跨越了三個文化代際。第一個文化世代分享了革命與“冷戰”時期社會主義陣營的集體主義文化,《哪吒鬧?!分械娜嗣裼⑿勰倪?,站在這一文化世代的尾聲處,以一場決絕的自刎奏響了壯懷激烈的挽歌。第二個文化世代以在“新時期”成長起來,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共享“文革”經驗的一代為主導,其代表性的英雄敘事是好萊塢式的個人主義孤膽英雄。這些孤膽英雄或者天然地對公權力抱有懷疑,或者被公權力犧牲、背叛,于是以個人身份對抗不公、保護弱者。他們可以隱姓埋名,可以被民眾遺忘甚至誤解,他們的英雄使命不來自于人民,而來自于對民主、平等、自由等啟蒙價值的堅定信仰?!拔母铩眲搨麎阂至思w主義未盡的敘事能量,這份潛隱的巨大激情在《魔童降世》所屬的第三個文化世代以截然不同的形態釋放出來。無論我們將之歸咎于何種困境,“95 后”和“00后”新生代對于“文革”記憶都相當陌生,“文革”創傷尚未被徹底清算,就錯誤地在這一代人身上被擱置了,因此他們很難共情于前代人那種作為反抗方式的個人主義信念。對于新生代而言,個人主義是既存事實,是現存的、唯一可能的、不算糟糕但平淡無奇的生存方式。而那種我與一群人站在一起、我們徹底共享命運的共同體想象,對于他們而言則是——套用一句流行歌詞——“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無論是《戰狼》系列,還是《流浪地球》,這些電影作品之所以能夠帶來如此驚人的觀影熱情,也與他們假民族主義之名,成功喚起了這種想象性的共同體激情密不可分?!赌凳馈返墓适轮酗@然容不下一個崛起中的中國形象,魔童哪吒再無可能與一群人天然地站在一起,但那份尋求共同體歸屬的激情仍舊強烈,所以他只能從個體開始,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自己動手,創造自己與外部世界的認同關系。
由于這種主題上的變化,《魔童降世》中的家庭關系構成了對《哪吒鬧海》的反轉。在《哪吒鬧?!分?,李靖是哪吒反抗的對象,而在《魔童降世》中,嚴父慈母成為了哪吒重要的情感依托。魔童哪吒與父母的每一次沖突都起源于誤解——誤會父母不夠愛他,他每一次挑起爭端都是為了獲得更多的愛,每一次沖突得以平息,都是因為哪吒意識到他的父母比他想象的更加愛他。最終決戰時,哪吒對敖丙說了這么一句臺詞:“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這是爹教我的道理。”哪吒關于自身命運的最本質的理解——“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來自于父親李靖的教誨,這是教養之恩,是血脈繼承,也是哪吒與李靖之間達成的最深刻、最徹底的彼此認同。這樣的情節是對親情的贊美嗎?從敘事表層來看也許確實如此,但如果我們將哪吒與敖丙、哪吒與百姓的關系全部納入考量,將所有的人物關系視作一個整體性結構來理解,那么哪吒與父母之間的感情或許被定義為“羈絆”更加貼切。
在當前網絡文化中,“羈絆”一詞已經基本喪失了其表示“纏住不能脫身,束縛”的本意,僅作為對日語詞匯“絆(きずな)”的中文翻譯而被使用?!敖O(きずな)”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結,在日本的動畫、漫畫等文藝作品中,“羈絆”已經發展成為一種非常成熟的情感敘事模式,并整體性地替代了親情、愛情、友情等傳統敘事模式。在歐美韓等其他流行文化發達地區,類似的情感敘事傾向也都有出現,只不過未必如日本這般得到了明確的命名。中國的“羈絆”敘事基本上源自日本,并在中國的網絡文學、動畫等文藝形式中得到了充分的本土化改造。“羈絆”作為一種情感模式,最突出的特征是其無理據的強制性。《魔童降世》中哪吒與敖丙的關系就是最典型的“羈絆”關系。善惡混沌的混元珠一分為二,靈珠轉世成了敖丙,魔丸降生成了哪吒。他們二人的命運自出生之前就已經緊緊聯系在一起,他們既是彼此的宿命之敵,也是彼此的唯一摯友。他們之間這種對等的、強大的、排他的情感聯結,并不依托于任何現實條件(比如血緣、地緣、種族等),而是冥冥之中天注定,既可以被看成無解的天命,也可以被理解為純粹的偶然。這種情感強度顯然超出了友誼的限度,它從一開始就屬于“羈絆”的領域。
相比于《哪吒鬧海》,《魔童降世》做出的最大改動就是徹底反轉了敖丙的人物設定?!赌倪隔[?!分械凝埻跞樱褪且粋€純粹的惡霸,恃強凌弱、外強中干,被小英雄哪吒抽筋扒皮,斷送了性命。而到了《魔童降世》中,豐神俊逸的敖丙不僅成了全片當之無愧的“顏值擔當”,而且本性善良重情義,還成了哪吒唯一的朋友。從觀眾反饋來看,這樣的改動無疑是成功的,哪吒與敖丙組成的“藕餅CP”自電影上映以來就一直是觀眾熱議的話題,熱度持續至今,產生了大量以哪吒與敖丙的“羈絆”關系為主線的同人圖、同人視頻和同人小說作品。這些作品圍繞哪吒與敖丙的關系,持續生產著各種各樣的敘事,不斷強化兩人之間非君莫屬的情感聯結,并將《哪吒鬧?!?《哪吒傳奇》等作品中的哪吒與敖丙形象也拉入這一敘事脈絡,整體性地以“羈絆”關系覆蓋并重寫了此前的哪吒故事。
哪吒與敖丙兩人在視覺形象上的匹配,以及在性格上的戲劇性反差無疑增強了這對“CP”的吸引力,但兩人的“羈絆”之所以能夠具有如此驚人的感染力,甚至強有力地帶動了電影票房,本質上還是由于這種情感關系本身觸發了觀眾的共鳴。
親情、愛情、友情等傳統情感模式的對立項是不愛或者恨,但“羈絆”的對立項則是孤獨——“羈絆”是人與人之間絕對的聯結,其反面則是絕對的孤獨,一種即使身在人群之中、親朋環繞,仍舊揮之不去的孤獨,一種當代個人對于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與另一個人、另一群人徹底相互理解、徹底共享命運的清醒認知。
本尼迪克特在《想象的共同體——民族國家的起源于散布》中詳細討論了民族國家認同的基本形式——借助民族語言、線性時間觀等各種現代性技術,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將彼此想象為同源同種的手足同胞,共享歷史,走向共同的未來。這類共同體之所以是“想象的”,就是因為它是由孤立的現代個體構成的共同體,它既是應對現代性個體之間的具身性聯結之不可能而產生的,也是以排除具有遠近親疏差異的具身性聯結為條件的。當然,在現實實踐中,那種純粹的“想象的共同體”總是不存在的,它總是與更微觀的具身性的熟人共同體(比如血緣共同體)互補存在,在這樣的情況下,實際上是作為前現代遺產的具身性關系掩蓋了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的存在條件的現代性個體的孤絕境況,這些前現代遺產一邊被不斷瓦解,一邊依靠慣性發揮著作用,維持著人們借由親情、友情、愛情,通往更抽象的國族愛乃至人間愛的想象力通道。在《哪吒鬧海》中,哪吒拯救被龍宮掠走的小妹,這種個人對個人的救命之恩相當順暢地與哪吒戰勝龍王后所有百姓對哪吒的感激聯系起來,但如此順滑的連接本身并不是天然成立的,而是一種將具身性關系與“想象的共同體”連接起來的能力使然。到了《魔童降世》中,哪吒拯救小妹便只能換來小妹一人的信任,直到陳塘關全體百姓共同目睹哪吒在冰蓋壓城的危急關頭以紅蓮之火融化堅冰,拯救了陳塘關所有人的性命,哪吒如此具體地對每一個人有了救命之恩,那個全體百姓向哪吒表達感謝的鏡頭才變得順理成章。在這樣的對比中我們看到,“想象的共同體”中始終潛藏的那種危機終于顯露出來——具身性關系日益衰弱,“想象的共同體”也同樣面臨危機,人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的“群體性孤獨”。
從互聯網到物聯網的信息環境顯然加速了這一過程。個人的“原子化生存”第一次具有了現實物質基礎,而網絡空間中的社群分化與群體極化也使得身處同一屋檐下的父母與子女很可能接受著截然不同文化資源,有著完全不同話題、興趣、審美取向,乃至時空感受。無限增生的網絡趣緣社群迅速瓦解著本就名存實亡的具身性關系,趣緣社群的分化與對抗、人群在趣緣社群間的流動也阻礙著人們在更大的社會范圍內,想象自己與他人天然地、始終地站在一起,共享歷史、文化與命運。
作為這種現代性孤獨的代償物,“羈絆”敘事應運而生,它并不試圖去修復人們對具身性聯結的信任,而是通過高度設定化的方式直接將人物綁定在一起,恰恰因為“羈絆”是無理據的,所以它是無懈可擊、牢不可破的,一旦擁有了羈絆,人物便絕不會再沉淪于孤獨。而“羈絆”與“羈絆”的簡單疊加,就構成了“羈絆的共同體”,這種極簡的形式保證了觀眾一旦辨認出任何一組“羈絆”關系,就能夠直達對“羈絆的共同體”的體認,感動于其中裹藏的巨大的共同體激情。與此同時,“羈絆”以高度設定的方式將現實世界排除于敘事之外,而不像愛情、親情或友情敘事那樣試圖將自己偽裝為真實存在的感情,“假”得坦坦蕩蕩,反而讓觀眾可以無負擔地享受這份慰藉,無需擔心在敘事的縫隙中不小心瞥見自己“原子化”的現實處境。
哪吒與敖丙的關系便是如此。在所有人都畏懼、厭惡哪吒的陳塘關,只有敖丙接納哪吒、將哪吒視為朋友。這份情誼既是上天注定,便非人力可瓦解,只要敖丙存在,哪吒便不再是孤獨的,僅這一點,便足夠讓屏幕外的觀眾羨慕、感動。哪吒與李靖夫婦間的感情實際上也必須以相似的方式來理解。親情實際上是最方便被“羈絆”代替的情感模式,因為親情敘事中的所謂“血緣紐帶”實際上就是一種命運般的無理據的強制聯結。無論我們在現實中如何理解親情,在敘事作品中,如果親情不被表現為情感付出與正向情感反饋的累積,而被解釋為血濃于水、天性使然,那其實就已經進入了“羈絆”的范疇——只要血液還在流淌,父母與子女之間就有著一條無法剪斷的情感紐帶。李靖夫婦對于哪吒無條件的信任、無保留的付出便是如此,無論哪吒怎樣誤解、叛逆,這份情感都不會削弱。直到哪吒自己意識到這份“羈絆”存在的那一刻,他便能憑此爆發出巨大的能量,抑制自己的失控,以一己之力扭轉戰局。
在《魔童降世》中,以哪吒為中心的最主要的人物情感關系全部都是“羈絆”,那么這些“羈絆”又將創造出怎樣的故事呢?
讓我們先來考慮繼承自《哪吒鬧?!返挠⑿酃适?。魔童哪吒救世救人的英雄壯舉一共有兩件:從水夜叉手中拯救小妹,從敖丙手中保護陳塘關。
哪吒捉水夜叉的初衷是為了向父母、師傅、陳塘關百姓證明自己的善意,尋求他們的認同,結果是結識了摯友敖丙,獲得了小妹的信任,加劇了與陳塘關百姓的敵對。在這一情節之前哪吒曾在幻境中對抗妖怪,毀了大半陳塘關,死傷無數。盡管在幻境之中并不會造成真正的傷害,但也足以證明哪吒的核心關切并不是救人,而是降妖伏魔以證明自己不是妖,建功立業以獲得其他人的認可。除水夜叉救小妹事件宛如幻境中情景的現實再現,兩相對照,便可見整件事情的中心從來也不在于救人性命,而在于哪吒與周圍人的情感關系的變化——從始至終,觀眾都很難真正憂心于小妹的性命,哪吒在追逐水夜叉的過程中造成破壞引發民憤、哪吒與敖丙聯手抗敵、哪吒被村民誤解圍攻,這些環節才是這一事件中真正被著力表現、真正令觀眾投注情感的地方。顯然,這并不是一個英雄故事的應有的講述方式——無論是人民英雄,還是孤膽英雄。
哪吒拯救陳塘關是電影高潮段落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場過于漫長的最終決戰意味深長地包含著兩次反轉、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哪吒從申公豹口中得知命運真相,發現與他最親近的師父、父親、母親一直在欺騙他,遭到背叛的巨大憤怒促使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孤立無援,于是他自我放棄,摘下乾坤圈,進入失控的狂化狀態,太乙真人、李靖夫婦與敖丙聯手制服了哪吒。隨后,轉折發生了,哪吒發現李靖使用換命符的秘密,重新確證了父母對他的愛,而敖丙則因為被發現了龍族的身份,處于被孤立的狀態中。決戰進入了第二階段,太乙真人、哪吒、李靖夫婦聯手對抗敖丙與申公豹師徒,最終,哪吒融化冰蓋,拯救陳塘關,徹底破壞了申公豹的陰謀。接下來發生了第二次轉折,哪吒打敗敖丙后并未殺死敖丙,而是以一番深情告白重新確認了二人間無法斬斷的“羈絆”,決戰隨之進入第三階段,哪吒與敖丙聯手,在太乙真人的幫助下對抗雷劫。按照導演餃子的意圖,哪吒與敖丙在這一過程中攜手看遍宇宙的演進歷程,天地玄黃盡在耀眼的雷劫中化為盛大的舞臺,哪吒與敖丙的“羈絆”演繹出燦爛的光華,故事推至最高潮,隨后落下帷幕。
在這場混戰中,沒有人民群眾戰勝人民公敵,沒有正義戰勝邪惡,甚至對戰者間的敵友立場都不固定,只有從情感關系的角度才能將這三段戰斗整合起來:無論是那一段戰斗,總是心懷愛意、相信著自己與某個人或某些人的“羈絆”的人聯合起來,對抗因受到排擠、歧視而感到孤獨和憤怒的人。由于“羈絆”敘事規定了“羈絆”本身具有不可戰勝的能量,所以最終總是相信著愛與“羈絆”的人獲得勝利。一旦個人重新感受到“羈絆”的存在,就會轉換陣營,直到所有孤獨而憤怒的個人都被“羈絆”征服,被接入“羈絆”的網絡,他們共同戰勝了作為死亡與絕對之孤獨的象征物的雷劫,“羈絆的共同體”建立起來,每個人都得到了被認可、被理解、被接納、被陪伴的許諾,故事就迎來了圓滿的收梢。毫無疑問,這同樣不是一個英雄敘事。
如果我們轉而以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結這一視角看待《魔童降世》,就會發現,除前述關鍵情節外,故事中的一些其他元素也能夠被有效地組織起來,形成意義結構。比如說:龍族向天界效忠,卻因種族不同而遭猜忌欺壓,鎮守龍宮煉獄,永無出頭之日,因此才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敖丙身上,導致敖丙誤入歧途;申公豹因為豹妖的身份而不受師父喜愛,才生出了偷換靈珠、自我證明的心思,在嫉妒與憤怒的驅使下生出害人之心;申公豹的臺詞“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更是點題之語,遠比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更能切中故事要害?!赌凳馈窔w根結底就是要用愛與“羈絆”超越成見與隔膜,讓哪吒擺脫他與生俱來的孤絕狀態。
盡管人們還是傾向于按照傳統,將魔童哪吒理解為一個英雄人物,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是曾經那個戰天斗地、守護一方百姓,或者為了正義與信仰義無反顧、百死不悔的英雄了。魔童哪吒是他自己的英雄,無論經歷多少挫折,他都沒有真正放棄與周遭的世界建立聯系,都沒有讓自己徹底沉淪于孤獨,他敢于用付出爭取理解,用愛回報愛,而環繞著他的“羈絆”就是對他的勇氣的最好嘉獎,盡管從敘事邏輯上講,“羈絆”總是先于行動而存在,看起來就像是命中注定。
哪吒戰勝了雷劫,也戰勝了人心中的成見,在雙重意義上完成了自我救贖。從《哪吒鬧?!?中“救民”的小英雄哪吒,到《魔童降世》中“救己”的魔童哪吒,敘事主題并無高下優劣之分,只是不同文化世代有著不同的文化關切,衍生出了不同敘事傾向。
《魔童降世》絕非孤例,比如同期上映的另一部國產動畫電影《羅小黑戰記》同樣講述了一個典型的“羈絆”故事。人類無限與貓妖小黑之間的關系如師徒、如父子、如摯友,無限是孑孓一身的小黑在這茫茫世間找到的唯一的家,也只有小黑愿意陪著無限在人間流浪。無限與小黑之間的日常相處,無疑是《羅小黑戰記》中最精彩、著墨最多的篇章。在故事主線方面,小黑必須在無限選擇的人妖和平共處與風息選擇的妖族驅逐人類這兩條道路中做出選擇。站在妖族的立場上,風息憤怒于人類無休止地破壞環境,使得妖族無處棲居,因而想要奪回妖族的生存權,這樣的信念絕不能說是錯誤的。所以小黑要做的選擇與其說是是非選擇,不如說是情感選擇——小黑要在風息與無限之間選出那個真正關心他、真正值得他信賴的人。風息為了實現目標,不惜奪取小黑的能力、犧牲小黑的生命。風息背叛了小黑的信任,實際上也就背叛了自己為妖族爭取未來的初衷。而無限則不顧風險拯救小黑,也印證了自己守護人妖和平的慈悲之心。于是,小黑做出了選擇,與無限攜手打敗風息,平息了危機。
無論是《魔童降世》還是《羅小黑戰記》,都將世界級的危機(《魔童降世》中的雷劫與《羅小黑戰記》中足以決定世界未來的道路選擇)直接與主人公們的“羈絆”關系連接起來,這樣的故事類型在日本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叫做“世界系”。正如2009 年日本限界小說研究會編著的討論“世界系”作品的論文集《社會不存在——世界系文化論》的名稱所提示的那樣,“世界系”作為一種敘事結構,繞過了復雜的現實社會?!傲b絆”本身就是一種非現實的、高度設定化的情感模式,借助于“世界系”的敘事結構,“羈絆”進一步純化,徹底擺脫了所有現實條件的限制,直接與命運、與世界終極、與宏觀宇宙聯系起來,并且在解決世界危機的過程中,證明了自己無與倫比的堅固與強大?!笆澜缦怠币赃@樣的方式完美服務于“羈絆”敘事,撫慰著在當下媒介環境中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現代性孤獨。
“羈絆”敘事調動的是一種懷舊的激情,一種對于永遠無法回歸得徹底的共同生活的濃烈鄉愁。它充分調動著“90 后”“00 后”們的情感共鳴,我們在《大圣歸來》(2015)、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2016)、《哪吒之魔童降世》《羅小黑戰記》、乃至國產青春片《年少的你》(2019)中反復見證著這樣的情感共鳴創造的巨大觀影熱情與票房奇跡,但它卻很難在此前的文化世代那里真正得到體認。但倘若我們永遠套用愛情、親情、友情的傳統情感敘事模式來解釋“羈絆”,或者將“羈絆”故事簡單等同于英雄故事,那么我們又該如何知曉,“羈絆”中蘊含的巨大情感能量,究竟在將我們引向何方?
注釋:
①藕餅CP:CP 即英文單詞Coupling 的縮寫,含義為角色配對,藕餅CP 就是哪吒與敖丙的角色配對,強調二人間具有排他性的情感聯結關系,其中“藕”指哪吒,因為哪吒曾以蓮藕重塑金身,“餅”指敖丙,是敖丙之“丙”的諧音。
②同人:建立在已經成型的文本(一般是流行文化文本)基礎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關系、基本故事情節和世界觀設定所做的二次創作。定義引自邵燕君主編、王玉玊副主編:《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三聯生活書店2018 年版,第74 頁。“同人”詞條的編撰者為鄭熙青。
③[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年版。
④“群體性孤獨”概念參見[美]雪莉·特克爾著,周逵、劉菁荊譯:《群體性孤獨》,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
⑤[日]限界小說研究會:《社會は存在しない:セカイ系文化論》,南云堂2009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