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昕
內容提要:街頭是現代城市的重要空間,也是都市生活的一部分,自現代城市興起后,街頭逐漸承載了人們為爭取城市權利而進行的實踐活動。在某種程度上,街頭的未來蘊含著城市居民爭取城市權利的可能性。本文通過厘清街頭之意涵的嬗變與現代城市發展的關系,進而分析發生在街頭的爭取城市權利之實踐活動的形式及其特點,并將之與當下的現實情況聯系起來,分析在地理媒介介入街頭從而改變了空間之定義和界限的情況下,將對街頭的實踐活動產生何種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街頭的未來就是爭取城市權利的未來,街頭的實踐活動孕育著爭取城市權利的可能性,同時也可以為由資本邏輯所支配的大都市中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改變和希望。
“街頭”(neighborhood)是現代城市的產物,作為城市空間和都市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一直承載著人與都市最為豐富而鮮活的互動。
現代城市出現后,經由城市規劃的一系列運作,出現了新的空間——“街道”(street)。街道為現代城市居民提供了步行的場所,同時也發揮著休閑娛樂的功用,米歇爾·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曾提出,空間是被實踐了的場所,隨著城市居民在街道上進行散步等日常實踐活動,街道逐漸介入了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成為現代城市中的重要空間;街道同時也成為都市生活的一部分,在城市居民的都市體驗與經驗的生產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于是,街道的意義已然超越了“場所”,也不僅僅是指現代城市的一種空間,它已經成為存在于城市居民觀念中的既定生活場域,其意涵也逐演變為如今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指的“街頭”(neighborhood)。與此同時,街頭也成為城市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符號,它可以在文化、記憶、情感、身份認同等方面,為彼此間具有較強“異質性”的城市居民提供一種“共同感”。
在日常生活中,種種與“街頭”相關的實踐與想象,都指向人們對于城市的感受與體驗。街頭寄托著人們對都市生活的希冀,也隱喻著資本對日常生活的塑造;人們在街頭的實踐中追尋著對城市的理想,并在與街頭的實踐互動中展開與資本力量的博弈。具體而言,一方面,街頭為人們提供實踐的空間;另一方面,街頭蘊含著將都市想象落實為日常生活的可能性。正如馬克思主義地理學者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所提出的,“城市權利這個觀念基本源于城市的街頭巷尾、城市的街區”。人們對城市權利的爭取顯然與“街頭”密切相關。
如前所述,街頭可以作為人們爭取城市權利的理想空間,是書寫人們爭取城市權利之曲折實踐的典型文本,同時,街頭的未來也映照出人們爭取城市權利的理想。隨著地理媒介的發展,衛星地圖與電子地圖在城市中的普遍使用悄然改變了空間的定義和界限,而在虛擬空間和物理空間交叉碰撞之際,人們對于公共空間之未來的想象也變得更加豐富了。在此般現實情況下,街頭的實踐活動又將如何展開呢?
本文希望通過追溯“街頭”作為空間的發生與“街頭”意涵的嬗變,揭示蟄伏于“街頭”的爭取城市權利的可能性;并分析城市居民在爭取城市權利的過程中,如何根據所面臨的現實而具體的情況進行實踐活動;進而,結合當今城市公共空間網絡化的現實,探究地理媒介的介入使得賽博空間與物理空間交叉碰撞之際,發生在街頭的爭取城市權利的實踐所具有的可能性與問題。
就城市空間的具體語境而言,“街頭”一詞最初的概念是指“街道”,其對應的英文是“street”,即指經由城市規劃所產生的地理空間。最早的現代街道出現在巴黎。17 世紀末到18 世紀初,法國正處于路易十四的統治時期,由于當時的政治局面較為穩定,于是路易十四便下令將原本發揮著軍事防御功能的巴黎城墻拆毀,代之以一條寬闊的巨型大道,并在沿途種植樹木,以供市民步行——這就是最初的林蔭大道(Boulevard)。“Boulevard”一詞源于荷蘭語“bolwerc”,在荷蘭語中,該詞屬于軍事用語,一般用于“形容各種類型的防御工事,尤其是防御性的棱堡或城墻”,而隨著城市圍墻被林蔭大道所取代,Boulevard 一詞的意涵便隨之發生了變化;與此同時,大街(avenue)的意涵也發生了變更:它從表示“人們進入地點的一個通道”(advenue),演變為了專指“兩邊種有樹木的走道”(avenue),而著名的“香榭麗舍大街”,正是后者的典型代表。自此,“林蔭大道”和“大街”被賦予了相近的含義,二者都可以供人們步行,并發揮著提供休閑娛樂的功用,因為有了人的實踐活動參與其中,所以它們從“場所”(place)過渡為“空間”(space)。同時,街道也成為了巴黎作為現代文明城市的最佳例證:一方面,巴黎的重建使“街道”的意涵發生改變;另一方面,“街道”也重新定義了巴黎,因為街道可以為市民提供在城市中悠閑散步的空間,這也標志著巴黎從傳統的歐洲圍墻城市演變為了現代開放城市。由此,作為現代文明城市的產物與標志,“街道”首次獲得了現代意義。
隨著人們可以在林蔭大道上散步,步行逐漸成為了一種城市生活的消遣方式,同時,林蔭大道也成為市民日常生活消遣的空間。18 世紀初,巴黎市民創造了一個新的專有詞語——“在林蔭大道上”(sur le boulevard),其含義為“散步在路上”,這表明在林蔭大道上散步已經融入了巴黎人的日常生活。在此,街道不僅僅是指某一地理空間,而且也是市民觀念中和文化意義上的生活場域,是現代城市中一種約定俗成的文化符號。就這樣“街道”(street)逐漸演變為了“街頭”(neighborhood)。
林蔭大道本是在帝國政治權力主導下所進行的城市規劃的產物,經由人的實踐活動,成為了文化意義上的日常生活場域,人的活動、記憶、情感等等都訴諸其中,從而產生了都市體驗,也塑造出了同時存在于空間和觀念中的街頭。
而隨著資本力量的發展,主導現代城市空間規劃的力量,由原先的政治軍事因素逐漸過渡為資本經濟因素。資本與生俱來的逐利天性驅使它不斷地控制時間、塑造空間,正如馬克思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草稿)》中指出的,資本的本性力求超越一切空間界限,即用時間來消滅空間。資本流通使得時間成為了人類社會的一個基本維度,而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則要求盡可能地去減少空間障礙來符合資本流通的時間要求。在新的交通運輸手段不斷涌現以滿足這一需求的同時,還需要對空間進行規劃、組織、構建和使用。
19 世紀末,奧斯曼對巴黎的改造,尤其是對街道的改造,是資本流通主導下的典型案例。在拿破侖三世的支持下,時任塞納省省長喬治-歐仁·奧斯曼對巴黎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造,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奧斯曼的改造卻以一種“創造性的破壞”的方式進行,以化解當時的政治經濟危機,安置大量的剩余資本和失業者。此外,奧斯曼還進行了大規模的城市基礎設施改造和市政建設,而對街道的改造,則主要體現為在市中心開辟了一條新的林蔭大道,并同時在林蔭大道的兩旁修建了咖啡館、百貨公司和拱廊街等商業空間。
新的林蔭大道更好地發揮了“流通”的功用,正如奧斯曼本人所說的:“通過巨大的街道,不僅讓空氣和光能夠流通,也通過這種精致的組合,讓軍事單位能夠流通,以確保公眾的平靜,進而讓人們更健康,也就更不容易造反。”空間生產必定會帶來基于空間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同時也必然會帶來新的都市體驗。伴隨著新的林蔭大道的修建,塞內河沿岸的舊有居民區被拆毀。這種破壞性的創造,不僅使舊有的空間消亡,更打破了城市居民原有的在時間與空間雙重維度中建立起來的日常生活聯結。新的街道與在改造中被摧毀的舊有街道巷弄不同,后者的功用并不在于“交通”或“流通”,而是發揮著作為城市日常生活的公共空間和觀念場域的作用;與之相比,新的街道以創造為名,實際上則意味著一種雙重的破壞:“既破壞了具體的建筑,也破壞了其空間和歷史的連續性。”市民們惋惜的不僅僅是舊有建筑和街道的拆毀,更是隨著建筑與街道的拆毀而造成的都市體驗的斷裂。
寬闊的林蔭大道制定出隱形的規則,這體現在它限制著進入街道的人的身份與階級:只有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人士才有資格駕駛馬車漫步其中,貴族婦女以林蔭大道為展示舞臺炫耀著自己的時尚服飾,而咖啡館和百貨公司更是以體面的名義將普通人拒之門外。拱廊街的出現更是將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彼此間原本涇渭分明的狀態打破……新的公共空間和隨之產生的新的人際關系,都令城市居民感到焦慮,他們認為新的大街標志著富有詩意的巴黎的終結,而對于老巴黎的眷戀正源于在新的巴黎城市中所感受到的失落與焦慮,就像本雅明所認為的那樣,城市居民所感受到的快樂,不在于“一見鐘情”(love at first sight)而在于“最后一瞥之戀”(love at last sight)。當昔日供人們散步消遣的街頭漸漸消逝時,城市居民才意識到街頭作為日常生活場域的不可或缺,街頭被景觀化的同時,真正的街頭也被湮滅了,失去了對街頭的擁有仿佛也就失去了對城市與城市生活的擁有。
街頭之景觀化的背后是資本力量驅使下的空間商品化和日常生活的規訓,以及都市體驗的異化。隨著城市發展趨于成熟,城市規模擴大,城市人口數量增加,世界范圍內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大都市”“全球城市”。隨之而來的是空間的商品化現象促使城市規劃日漸趨同,摩天大樓接踵而至,后現代玻璃建筑紛紛涌現;在資本運作和政治規劃的勾連下,“大都市”成為大部分城市的發展目標和發展趨勢,都市景觀趨向千篇一律。寬闊的街道不再是現代開放城市的特征,而是所有城市的前景,摩天建筑不再是某座大都市獨樹一幟的標志,而成為所有城市的盲目追求。與此同時,城市中的舊有建筑被拆毀,街頭巷弄特色不再,大都市在帶給人們震驚體驗之后,面臨著新的城市危機。“用一種吊詭的說法,即街頭景觀乃是街頭本身,卻也同時湮沒街頭。”
面對飛速發展的城市和日益緊迫的危機,城市居民再次感受到一種失落,這種失落不僅僅來源于對被資本吞噬掉的日常生活空間的緬懷,更是對資本邏輯下的空間商品化所帶來的日常生活的異化與都市體驗的斷裂而產生的焦慮與失落。
城市空間的改造、生活場域的消亡和都市生活之想象的落空,種種與都市日常生活相關的問題,使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城市權利”的重要性。“城市權利”這一概念是列斐伏爾針對20 世紀60年代的巴黎提出的,其基于彼時巴黎日常生活的凋零這一狀況,提出建設另一種城市生活的設想與訴求。而街頭,作為一個集地理意義上的城市空間和觀念中的生活場域為一體的城市縮影,正是“城市權利”生發和書寫的“應許之地”,正如哈維所認為的:城市權利這個觀念基本上源于城市的街頭巷尾、城市的街區。
“城市權利”的關鍵問題之一是“誰擁有城市”,針對這一問題,列斐伏爾曾提出這樣的觀點:“擁有不是個人直接擁有一份物業意義上的擁有,而是每一個群體集體意義上是否能夠獲得就業和文化,居住在一個合適的住宅里,擁有適當的生活環境,獲得滿意的教育,獲得個人的社會保險,參與城市管理。”在此基礎上,大衛·哈維認為:“主張城市權利即是一種對城市化過程擁有某種控制權的訴求,對建設和改造城市方式具有某種控制權的訴求,而實現這種對城市的控制權需要采用一種根本的和激進的方式。”
既然“城市權利”源于街頭,那么對于城市權利的爭取和新的城市生活的想象與實踐亦從街頭展開。街頭,就“街區”(neighborhood)這一層面的意義而言,寄托著人們對于新的都市體驗的想象,承載著人們的街頭實踐活動。作為生活場域的街區,因為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維度上都給人們提供著歷史、宗教、民族、記憶等等文化層面上的聯系;空間上地理距離的接近與時間上社會生活的連續性,使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更容易擁有共同經歷。因此,處于同一街頭的居民更容易在追求城市權利的訴求上團結起來進行實踐活動。
在城市發展與城市生活的歷史中,街頭承載著不同身份的群體的各種性質與形式不一的實踐活動,這些實踐活動共有的訴求即為爭取城市權利,建構起一種得體而有序的城市生活。
美國社會學家米切爾·鄧奈爾的學術作品《人行道王國》,以社會學田野調查的方法,記錄了20世紀90年代生活在紐約格林尼治村第六大道上以黑人群體為主要成員的底層城市居民和城市邊緣人群的街頭生活。生活在第六大道上的城市居民,大多是被大都市的資本秩序和規則排斥在外的群體,他們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沒有正式體面的工作,沒有安全固定的居所,絕不屬于資本邏輯下大都市發展中的理想型“城市居民”,但是,他們在街頭建構起自己的城市生活,自發建立起一套生活模式和自成系統的生存規則,工作、睡覺、上廁所、戀愛等等一切日常生活行為都發生在人行道上,可謂“人生的全部意義都在街頭”。大衛·哈維認為,城市權利是一個空的符號,充滿了內在的可能性,換而言之,城市權利本身并沒有什么具體的意義,但人的實踐活動可以賦予其意義。人的實踐所具備的改變實踐的潛力給爭取城市權利帶來希望,生活在人行道上的居民,因其在身份、種族、宗教和文化等層面上所具有的“共同性”而產生在社會意義和政治意義上團結一致的可能性,因此,在資本邏輯控制都市的情況下,這種建立在人行道上的烏托邦式的“人行道王國”才有了存在的可能性。居住在人行道上的城市居民,通過對于街頭空間的占領,對街頭生活的建構,才獲得了自己成為城市居民的可能性。這種在陌生的都市秩序中創造出熟悉的生活場域的實踐活動,正是街頭作為爭取城市權利的重要場域的典型例證。
如果說《人行道王國》中所記錄的發生在街頭的實踐是資本化的都市所創造出來的邊緣群體對公共空間和城市權利的爭取,那么隨著資本邏輯對都市的支配愈發強烈,同時對普通城市居民生活的入侵亦愈發嚴重,空間的商品化不斷地侵蝕著普通居民的日常生活公共空間和城市權利。20 世紀90年代末的“奪回街道”(Reclaim the streets)運動,正是普通城市居民因為反對高速公路修建對街頭的摧毀而發起的。1995年至2000年,“奪回街道”運動在倫敦發起,起初是出于抵制某條高速公路的修建,反對資本主義工業、汽車等對于生活場域和公共空間的占領,隨后擴散到許多發達國家,“奪回街道”也由最初的一個組織發展成為一項活動,成為全球反資本主義運動的重要實踐之一。該活動以反對汽車對人行道的占領為名,實則是表達在資本主義全球化入侵日常生活之際,城市居民對于日常生活的維護和爭取城市權利的訴求。
與之前發生的一些爭取城市權利的實踐活動不同的是,在“奪回街道”運動中,網絡媒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自此,媒介的介入使得街頭實踐活動發生了形式和意涵上的變化,從而創造出了動員公眾的獨特形式與效果。
手機短信是該運動中的主要媒介,人們在事件發生前接收到通知消息,以確定在何時何地走上街頭,以達到一種在瞬間占領街頭、擁有城市權利的效果。以手機短信為形式的網絡為“奪回街道”這一行動創造出一個既足夠開放又相對封閉的虛擬空間:“唯有足夠開放,眾人才能走上街道參與運動;唯有相對封閉,行動的位置和時間才不至于過早泄露給參與者之外的人”,惟其如此,這一運動才能達到理想中的“占領街頭”的效果。而這一行動也創造出新的社會實踐形態,也就是后來的“快閃”(Flash Mob)。
“快閃”一詞,首次使用于2003年,是指人們出于某種不同尋常的目的,或反抗社會不公,或表達某種訴求,或僅僅出于娛樂,而在短時間內聚集于街頭或某一公共空間,自發地進行唱歌、跳舞等表演活動,從而達到一種“瞬間”打破都市日常生活秩序的效果,以此方式來表達群體性的意愿。“快閃”行動的時間、地點和表演方式等細節,則是由參與者在活動之前通過社交媒體彼此聯絡、達成一致的。
參與“快閃”活動的人彼此之間都是陌生人,他們正是通過互聯網和社交媒體才產生短暫的聯結。在“快閃”中,城市居民不僅在短時間內完成了“占領街頭”的實踐,從而完成“擁有城市”的想象;更重要的是,陌生人在短時間內打破了都市中人與人之間彼此孤立而疏離的常態,代之以一種互動,打造出一種“附近”感,由此建立起一種雖然短暫但卻有效的聯結。“快閃”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參與者與城市之間的疏離狀態,也打破了資本邏輯主導的都市秩序中個人與集體之界限。
在資本全球化的影響下,都市趨于千篇一律,后現代玻璃建筑鱗次櫛比,空間不斷地商品化,與此同時,公共空間的秩序與規則也被資本邏輯控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物化”,身份與階層的區隔取代了原本根植于日常生活的深刻聯結。“快閃”活動表明,城市居民可以依托在公共空間中所進行的實踐活動產生一種集體力量,從而進行有效的抵抗。“快閃”活動是在賽博空間(cyberspace)中發起的,經由短信、郵件以及如今的微信、微博等互聯網社交媒體的幫助得以發起,但是唯有在街頭等公共空間中將之付諸實踐,才能完成對爭取城市權利之訴求的表達;唯有街頭,可以為建立異質化的都市實踐提供公共空間并由此發揮其作為公共空間的意義與功用。
如前所述,“快閃”活動是借助于網絡媒介,從線上發展到線下的,換言之,它是在賽博空間中發起、在物理空間中得以完成的一種實踐。在此,以街頭為例,公共空間的網絡化初露端倪。
自1984年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科幻作品《神經漫游者》中首次提出賽博空間的概念以來,賽博空間或曰虛擬空間就逐漸被視為了一種與物理空間相平行的維度。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互聯網也被視為一個與社會日常生活的其他領域截然分開的平行世界。然而,隨著地理媒介和信息技術的發展,賽博空間與物理空間逐漸發生碰撞與融合:“通過無數分布在城市和建筑中的電子裝備,實體與虛擬越來越彼此交纏、相互編織”,而這些分布在城市和建筑中的電子裝備即被稱為“地理媒介”(Geomedia)。在地理媒介的介入下,媒介與城市的公共空間也逐漸融合,具體體現為“媒介技術創造的虛擬的‘公共空間’與廣場、街道、公園和建筑等等實體的城市空間合二為一”,并且,“融入地理成為城市實體環境的媒介技術不再僅作為真實的‘再現’或者中立的‘傳輸手段’而從屬于‘現實’”,這種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的交叉融合,會創造出公共空間之新的意涵與形式,從而也會改變人與公共空間的互動,給人們爭取城市權利的實踐活動帶來新的變化和體驗。
地理媒介使得作為物理空間的街頭在賽博空間里成為了一個可以標記的地點:通過衛星地圖,賽博空間中可以實時再現物理空間中的“街頭”。例如,在高德地圖等電子地圖的移動客戶端上可以精確地定位某一“地點”,并且非常具體地呈現該地點附近的空間——無論是街道景觀,還是沿途的商鋪和建筑,都可以與物理空間一一對應。由此,城市的公共空間與街頭實踐,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維度上或將被重新定義和書寫。而“葛宇路”事件正是這種變化的例證之一。
“葛宇路”本是一位年輕人的名字。在2013年,暫住于北京市的青年人葛宇路無意中發現朝陽區一個城中村的主路竟然沒有“名字”:這條路沒有路牌,并且在紙質地圖和衛星地圖上都查無此路。于是,葛宇路打印出一個印有自己名字的路牌,擅自做主放置在這條路上,利用自己名字所具有的人名與地名的雙關含義,制造出一起行為藝術。到了2014年,葛宇路發現自己命名的這條名為“葛宇路”的街道,竟然被百度地圖和高德地圖錄入,隨后又被城市公共交通服務系統收錄,這也就意味著附近的居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打車、導航、快遞、外賣等服務時,就會較高頻率地使用“葛宇路”。于是,“葛宇路”從一個行為藝術作品,變成了一個街道的“非正式”名稱,與此同時也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空間標識,成為觀念中的街頭。
“葛宇路”的“出現”,是地理媒介介入網絡化的城市后,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發生交叉融合的一個典型例證;在此,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不再是完全平行的。在這一案例中,作為城市居民的葛宇路本人,最初是在賽博空間中通過對一條街道的命名將之“占為己有”,通過地理媒介和社交媒體的記錄與傳播,賽博空間的活動落實在物理空間的實踐中,從而引起了人們對于城市街道命名這一問題背后的城市管理、交通狀況等現實問題的關注。
根據新聞報道,“葛宇路”原本要被命名為“百子灣南一路”,但是,因為該街道所在區域的房地產開放商在建成商品房之后沒有及時將施工時征用的城市道路交還給政府管理部門,從而導致這條街道在城市道路管理中被遺漏。這一疏漏暴露出以房地產為代表的資本力量對公共空間的商業占用和政府部門在城市道路管理中的失范行為,而正是在二者的灰色夾縫中,“葛宇路”才能以城市道路之名獲得短暫的存在。在社交媒體上引起關注之后,“葛宇路”因為不符合城市道路命名的規范,被政府部門摘牌,重新冠以官方路牌“百子灣南一路”。與此同時,作為城市建設和城市管理中的插曲,“葛宇路”事件卻推動了城市建設的發展和城市管理的完善,同時給人們帶來了關于“城市權利”的新的思考。
隨著非正式路牌的拆除,這條原本逸出于城市道路管理的街道因為長久無人管理而出現的種種問題大多得到關注與解決。原本時常發生交通堵塞、道路設施破舊的街道被重新疏通、鋪設,長久以來被閑置的紅綠燈也終于重新通電使用;更重要的是,附近居民的日常生活原本為這條街道的混亂狀況所困擾,而重新進入官方管理系統內的道路不僅恢復了交通秩序,城市居民的生活質量亦得到改善。與此同時,一些城市居民也認為,政府部門與其摘掉路牌,不如順水推舟,將此條街道正式命名為“葛宇路”,以此來體現北京這座城市在文化上的包容。這一建議雖然沒有被采納,但是關于“城市權利”或曰“網絡化城市中的城市權利”的思考還是向前推進了一步。
“葛宇路”事件是網絡化時代里,城市居民在賽博空間爭取城市權利的一次實踐。地理媒介介入城市空間產生出城市公共空間的新形式,也帶來新的都市體驗和新的實踐方式。“葛宇路”是一條在物理空間中本來就存在著的道路,但是其正式成為城市中的公共空間和符號卻是通過賽博空間中的命名,而正是葛宇路在電子地圖上的成功命名,也直接導致了它在現實生活中的戛然而止。這一實踐活動無疑為城市公共空間的建設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也為城市公共空間的藝術實踐打開了新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城市居民也借此發掘出街頭生活所蘊含的爭取城市權利的可能性。
如果將“葛宇路”這一行為藝術本身以及關于街道命名的前因后果視為爭取城市權利的過程中的一個“事件”——一個“超出了原因的結果”,那么可以借用齊澤克對于“事件”的看法來思考街頭作為日常生活實踐場域的潛力和爭取城市權利的可能性:“事件究竟是世界向我們呈現方式的變化,還是世界自身的轉變。”“葛宇路”事件的始末,可謂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因為地理媒介的介入和城市空間的網絡化必將會不斷給街頭的城市生活帶來改變。而在地理媒介發展推動下日益網絡化的城市中,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的博弈會產生怎樣的新問題,城市居民對此又會產生怎樣的想象與實踐?就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而言,發生在哪一個空間中的實踐才能稱之為真實的實踐活動呢?
正如齊澤克所言:“事件涉及的是我們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構的變化。”如前所述,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的交叉碰撞,產生了新的空間與體驗,甚至未來還存在著發生反轉的可能性。目前的一個明顯的趨勢是,現如今以“80 后”“90 后”乃至“00 后”為主要群體的年輕人,對于賽博空間的熱情與關注,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超越了物理空間,往往選擇以在賽博空間中的“獲得”和“擁有”來想象性地彌補對于物理空間的“失去”。例如,當下不再有徐霞客探索式的“壯游”,取而代之的是在網絡上查好攻略,根據電子地圖的指示到達目的地,然后以在社交媒體“打卡”的方式完成空間之旅;而“葛宇路”在某種程度上亦說明,在當下社會日常秩序中,可以擁有街頭的似乎不是城市居民,而是房地產開發商和城市規劃部門,所以城市居民轉而將目光投向電子地圖,在電子地圖上占領一條街道,似乎便意味著擁有了現實生活中的街頭。然而哪一種才是真實,卻難以界定。
馬克思曾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自現代城市出現以來,街頭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場域,也承載著人們爭取城市權利的實踐,在此意義上,街頭的未來也是爭取城市權利的未來,街頭的實踐活動孕育著爭取城市權利的可能性。街頭作為空間,在當下和未來都不斷地發生著變化,而“現實”與“虛擬”的界限也在不斷更替,可以肯定的是,發生于街頭的實踐活動,可以為爭取城市權利帶來或多或少的希望,由此也可以改變由資本邏輯所支配的大都市中人們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