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晨
1985年,南開大學羅宗強教授的著作《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一書出版,迅速贏得學界的廣泛贊譽,同時開啟了新的研究范式和學科領域。此后,南開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的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團隊和國內其他高校的優秀學者一道,推出一系列學術成果,屢獲重要科研獎項。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迄今歷經三十余年,面對新的時代,無疑需要回顧、檢視,以推動這一研究的拓展和深化。與此同時,中國文學思想作為一個研究范疇,顯然并非僅僅關涉中國古代文學,而是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同樣具有重要的啟發性。
中國文學和文學思想的歷史源遠流長,但“中國文學”概念卻是在19 世紀和20 世紀之交中西文學交融碰撞之時應運而生。當今時代如何融合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的研究視野,梳理中國文學思想轉型的脈絡,就其中的概念、內涵、方法進行高水平的深入對話,是近年來中國文學思想研究者們思考的問題。為此,2019年11 月9 日,由南開大學講席教授陳洪教授和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講座教授王德威教授聯袂發起、共同召集的“中國文學思想的古今轉型與對話”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南開大學舉行。
開幕式上,陳洪教授對會議主旨做了概要說明,指出這是一個以“打通”“交融”為主題、富有創新思想的會議。長期以來,文學研究以西方的理論范式為指導,這樣的范式與中國的文學歷史、現實之間是否契合,研究框架與研究對象之間是否吻合,以及如何認識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與充滿彈性的思想表述,如何找出一種新的研究路徑,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希望這次別具一格的會議能夠在學術上打開一片新天地。王德威教授在致辭中首先對南開大學及與會的諸多學者對會議的支持表示感謝。他說,中國文學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在文學思想和文學理論的研究上多以西方、現代各種典范為出發點。如今,應該重新思考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重新審視其思維方式以及文學表達的豐富形式。在南開大學建校百年之際,希望以舉辦這次會議為契機,為中國文學研究提供啟示性的思考模式,在中國文學與思想的研究領域做出新的貢獻,形成的新發展。
本次會議由南開大學文學院主辦。來自海內外高校的二十余位學者,圍繞文學思想研究的內涵與范式,古代、現代思想者的文學思想建樹,文學史撰寫和文集的編選機制與效果以及文學理論和創作潮流所反映的文學思想傾向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對話與研討。
會議開幕式后,南開大學張毅教授和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分別以“從‘純文學’觀念到‘大文學’思想”和“中國現代文論芻議”為題,發表主旨演講,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躍進教授主持并點評。
張毅教授作為南開大學中國文學思想史學科建設的親歷者,梳理了南開大學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的歷程,提出了在幾十年研究進程中漸漸浮出水面的問題:“歷史還原”是方法還是目的?歷史“還原”是否可能?為什么要用現代的“純文學”觀念研究古代的“雜文學”?如何把握不同時代文學觀念之間存在的差異及其嬗變?他結合“大文學”思想,提出了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的新理路:在文獻上,將范圍拓展到經、史、子、集;在文體上,以“文學性”的概念統籌“純文學”與“雜文學”。“文學性的關鍵是情感、想象(包括虛構和夸飾)、直覺判斷力,以及文章辭采的個性化表達。中國古代的各種文體雖然有文學性強弱的分別,卻不是文學性有無的不同,文學性的多少可以兼顧純文學與雜文學在古代并存的事實。”張毅教授最后指出:“中國文學思想史屬于人文學研究,除了在學術上要有不斷精進的問題意識外,還要有遠大的人文關懷。諸如國家要富強,人民要幸福,文化要復興。文化復興,絕非簡單的‘復古’,而是浴火重生的鳳凰涅槃,先忍痛清除傳統文化的糟粕,再借鑒、吸收、消化西方現代文化的精髓,才能完成民族文化重建的工作,這或許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只有思想和精神可以薪火相傳。”
王德威教授提出,“現代”與“傳統”不應被視為簡單的二元對立。無論繼承與否,我們所在的當下仍然是在傳統和現代的辨證過程中持續發展。我們既不必一廂情愿地尋求中西(或古今)模擬,僅僅根據任何表面相似的立論大做文章;也不必反其道而行,糾察任何接觸可能,斤斤計較一方“挪用”“收編”或“壓制”另一方的嫌疑。在此問題上,德里達曾提出的“友誼”(hospitality)論和中國古人王夫之提出的不分你我又不黏不滯的“賓主歷然”的境界,或許可以作為參考。中國作家與讀者不僅是依循西方的模擬與“再現”(representation)觀念而已,也仍然傾向將文心、文字、文化與家國、世界做出有機連鎖,而且認為這是一個持續銘刻、解讀生命自然的過程,一個發源于內心并在世界上尋求多樣“彰顯”(manifestation)形式的過程。王德威繼之從三個具有代表性的話題展開討論:“詩言志”的辯證,“興”的喻象以及“詩史”的論爭。他最后指出:“在西方理論成為當代中國文學文化研究的法式之前,早期現代學者已經折沖在中與西、古與今之間,發展出一系列豐富而具有對話意義的論述。今天跨文化的交流繁復多元,比起以往,我們有更好的機會探討這一中國文論傳統,并以此來支持文學理論的實踐。”
劉躍進教授在點評中指出:張毅教授和王德威教授分別從縱向、橫向的角度梳理了文學思想與文論的傳統與轉型,在這個過程中“文學”的概念都得以拓展,我們確實需要以更寬廣的文學概念來面對新的時代。文學史和文學思想史研究的價值,在于幫助我們在變動不居的歷史河流中厘清認識。掌握了歷史才能掌握未來,而歷史掌握在書寫者手中。歷史無法重現,只能通過“文”來彰顯,對“文”的概念我們應該有豐富的、不偏狹的理解,而“文“的背后是人——文學的批評、理論、思想的背后,都是人之心靈的流轉,這將是一個生生不息的話題。
臺灣清華大學陳國球教授梳理了吳興華和宋淇二位在動蕩的大時代中惺惺相惜的詩人與理論家的詩學思想的流轉,他指出,時代崩裂下人生離散,“然而文化之流卻在塵土下汩汩未休”。吳興華與宋淇的詩學流轉之路“正能作為當下詩學以至文學文化發展的參照”。
南開大學李新宇教授考察了“五四”新文學轉型中最重要的兩個關鍵詞——“活的文學”和“人的文學”的歷史命運,指出“五四”新文學是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的特殊時代產生,“五四”作者們幸運地在時代眷顧中成功推動了“活的文學”,但“人的文學”卻因其牽涉太深的歷史心理根系,又面對后世的重重顛簸,事實上還在建設的途中,“中國文學的未來出路,仍在于沿著‘人的文學’的道路發展和深化”。
南開大學查洪德教授闡述了為以往學界所忽視的元代文論家的貢獻。他指出,在“文”與“道”的關系問題上,事實上古代從未有過今天廣為流傳的“文道合一”之說,而元代理論家提出的“文與道一”,掙脫了以往二元思維的束縛,形成了渾然一體并精確表述的一元論,是中國文學理論史的一大成果,并影響后世。元人“不二古今”的理論也擺脫了古今對立、各走極端之弊,在這一點上遠超明代的理論水平。
香港城市大學林少陽教授探討了章太炎的“引申”概念的內涵,闡明了章太炎如何將傳統的小學概念作為語言思想、文學理論予以重構,而這一重構一定程度上也融合了同時代馬克斯·穆勒的比較語言學理論。同時,面對忘卻現實、萎靡不振的“文”,章太炎所重構的“文”之理論乃是以改變現實為鵠的。
北京師范大學陳雪虎教授以文化記憶理論觀照章太炎的“文學”,解析章氏“以文字為準”的“文字文化”論的內涵及其歷史性,理解其《國故論衡》對“傳統的發明”之功。他指出:“章氏文學在晚清民初所具有的意義和問題,都為‘五四’新文學革命的強勁爆破及其后發展慣性蘊蓄了巨大的勢能。”
北京大學王麗麗教授討論了朱光潛《詩論》與王國維和胡適思想的關系。王國維的境界概念促使朱光潛將他基本取自西方、在當時極為先鋒的關于詩的實質與形式的理解,成功轉換成了中國詩學的現代格式,并與傳統詩學完成了一定程度的中西融通;出于為中國新詩發展探索更好的生路的共同目的,在詩的音律問題上,胡適與朱光潛分別代表了格律自由和格律更新的兩種不同主張。
北京師范大學李浴洋博士通過系統考察“后五四”時期朱自清的精神脈絡、思想譜系、學術探索與志業選擇,揭示了其“新文學”思想的四個主要來源,指出“貯藏在其‘新文學’思想中的豐富意涵與復雜面向,也遠非‘新’/‘舊’話語與學科論述所能窮盡”。
日本愛知大學黃英哲教授發掘并細致考察了許壽裳1939年至1941年在成都華西大學任教時的《中國小說史》草稿,指出,就個人生命史看來,許壽裳的知識系譜是繼承傳統卻也學習新知,養成了獨特的創新思維。從他撰寫的《中國小說史》中可以窺見其宏觀視野,“他的小說史之特別處,是對于海內外小說史出版的掌握,以及對于同時代文人撰寫的小說史新論之搜羅整理、評論,從中可見其在繼承傳統之際所展現出的時代性”。
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羅福林(Charles Laughlin)從文學文獻學和信息管理的角度探討中國現代文學匯集與以往匯集方式之間的異同。羅福林提出,對作品的整理、匯總、出版、發行的方式,會體現一種文化對文學“信息”的理解和價值觀。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的過程即是尤為鮮明的例證。
南開大學盧燕新教授認為,盛唐時殷璠編撰《河岳英靈集》受到了鐘嶸《詩品》的影響,但也有相當的創新:“殷璠在《詩品》基礎上,所創設的在選本摘句品評的方式,應當是詩歌選本的新創舉。”
南開大學趙建成副教授討論了劉義慶編撰群書的特色和意旨,提出劉義慶的編撰并非如舊論所說是為了全身避禍,“更多地還是主動的王朝文化建設,是責任與義務的履行,他也正是承擔這一使命的不二人選”。
南開大學周志強教授討論了重新反思現實主義的問題。他認為,“現實主義”一向標榜的“現實生活的真實反映”歸根到底是一種“反應”,是“逃避實在界”的一種結構性策略。“現實主義”為現代社會提供了全景知識的幻覺,乃是為人們提供對現代社會的掌控感的方式。通往實在界的現實主義必然也只能是“寓言”文本,即不斷生產“文本剩余物”(Leftover)以激活現實的介入。
華東師范大學湯擁華教授討論了“美學感受力何以可能”。他提出,美學一方面想象感性與理性和諧統一的本真性的審美經驗,另一方面又揭示出概念、范疇以及理論體系對此本真性的破壞,但這并非截然對立。事實上,作為現代知識話語的美學同時發展了有關審美感受力和美學感受力的描述,后者既是自發也是自覺,它是在感知的同時把握感知的形式,在語境的重構中開拓范疇的意義,借觀念的創生為感知創造新的可能。
從文學創作實踐的潮流中提煉文學思想,是南開大學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的一個特色性范式。這一范式在此次會議中也得以體現。
南開大學耿傳明教授指出,魯迅是傳統天道世界觀在西方沖擊下崩潰之后中國知識階層的現代精神趨向的代表,兩極化態度、“毀滅—再生”的末世論以及依賴人類自我救贖的靈明救世論,構成了魯迅心靈世界的核心。由這種截然區分善惡的二元敵對態度,也就派生出一種現代性的激進化形態,將新與舊、傳統與現代的沖突絕對化。
美國麻州大學張恩華教授考察了近年問世的五卷巨帙《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揭示了這兩位學術品質相當“現代”的重要學人內心的豐富性,包括其反現代的一面。她認為《書信集》所昭示的書信作為“有情的”文體和不拘一格的文學表述,在以白話小說為主干建立的新文學正統之外,以其對日常生活細節的關注和被正統壓抑的情感表達,成為中國文學現代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南開大學張昊蘇博士討論了乾嘉時期的白話長篇小說的自傳性現象。他提出,面對這些現象的小說讀者,只有在分辨“真事隱”和“假語存”的過程中才能真正理解小說的意味,即白話小說從影寫抽象的真實變為影寫場域的真實,作者亦在此進程中完成了具有“史性”的自我保存。
南開大學林晨副教授梳理了晚清戰爭文學“忠臣神話”的破滅軌跡,并討論了其思想后果。林晨提出晚清文學“忠臣神話”是在庚子事變后突然破滅的,這種突然性也部分地解釋了后世思想與文學嬗變的激進性,具有重要的文學思想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