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鮮明
羽 人
我大惱。有人傷害了我。那是個老女人,她傷害我的方式是輕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拂袖而去。現場有很多人,這讓我很沒面子。
我獨自站在山岡上。我之所以站在山岡上,是想讓自己變得強大。從當時的情況看,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一個聲音說:“把空中的樹噴射到大地上。”這也正是我的想法——我要用這種辦法顯示我的力量。這是一種報復手段。
草木從四面八方朝我聚攏過來,它們匯集在我的兩條臂膀上,絲絲縷縷,相互攀扯,眨眼間編織成兩只綠色的網狀之翼,無邊無際,收放自如。草木們成了我的翅膀,它們的想法是讓我飛。
啊哈,我成了羽人!
對于羽人來說,要飛,只需動一下念頭就行了,并不需要扇動翅膀。真的,我僅僅想到“飛”這個字,就已經來到高高的山頂上。腳邊是懸崖,懸崖邊有一個像是亭子又像是小廟的建筑,門口掛著竹簾,感覺那里頭很深,簡直是深不可測。透過簾子,我隱約看見里頭坐著一個女人——也許是兩個——就是曾經傷害過我的人。我舞動手臂,要把滿身的樹木向她或她們投射過去。其實,我并不是要傷害誰,我只是想展示自己的能量。突然看見那女人的臉上露出驚喜(其實是竊喜)的表情,我停了下來。原來,這是一個詭計——她或她們出現在這里,是為了獲取我的能量。
我朝腳下連綿起伏的山頭看去。一瞬間,所有的山都活了過來,它們像一群驚慌失措的禿頭的人,彎著腰,捂著襠,鬼鬼祟祟地四散而逃。我到這里來,原本是為了拯救它們的——我要讓山巒插上翅膀,有了翅膀,它們就能擺脫終生站立的悲慘命運。可是,這些山巒大概聽信了那老女人的挑唆,覺得我是要對它們實施變性手術,所以紛紛逃跑。
這些愚昧的山巒,讓我既好氣又好笑,卻拿它們沒辦法。唉,它們簡直就像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猴子。
這都是那老女人的手段。看起來,她是一個十分不好對付的主兒。那么,接下來怎么跟她斗法呢?我一時想不明白,只好垂著綠色的翅膀,呆呆地站在那里。
連天空都憤怒了
在一座城市的邊緣,發生了一個很轟動的事件:有人在公路正當中建了一座房子。
這條公路距城市不遠。在公路右側隱約可見一個居民小區,小區的房頂高低起伏,像一幅速寫,又像蒸騰的煙霧,顯得虛幻縹緲。那小區之所以煙霧騰騰,是因為它的心里藏著一些復雜而混亂的想法。現在,這個小區(感覺它是一個城中村)的想法已經暴露無遺:“這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完全有權在路上建一座房子。”其理由是:小區門前還有一條路,即使把旁邊這條公路給堵住了,往來車輛和行人還可以走小區門前的路。
這小區的居民們達成了共識:讓車輛和行人從小區門前走。這樣一來,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收費了。為了這個收費項目,他們謀劃了很久,商討了很久,還召開了聽證會,各方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并形成了在路上建房和在小區門前收費的決議。
就在小區做出在路上建房決定的那個瞬間,一座黃磚樓房已戳在公路當中了。原來,那房子在地下等了很久很久,它等待的就是這個決議;決議一出臺,它就立馬像螞蚱那樣從地下跳將出來。這房子是一座兩層小樓,黃色磚墻濕漉漉的,渾身冒著熱氣,而且氣喘吁吁,這是它從地下蹦出來的時候用力太猛的緣故。這小黃樓與路邊上原有的那座青磚樓房并肩而立,親密得如同一對手拉手的兄弟。
當小黃樓出現在公路上的時候,房子背后的天空突然黑了下來,烏黑烏黑的。
一個聲音響徹四方:“連天空都憤怒了!”
大概是因為這個聲音的緣故,那座小黃樓一閃,消失了。這說明它心虛,自己也覺得這個事情太過分。當然,也可能是被人強行拆了,因為小黃樓原先所在的地方,此刻空空蕩蕩,只留下一些爛磚頭,地基上,也就是路面上,凸凹不平,成了遺址。那座依然矗立的青磚樓房一臉悵然若失的表情,它一定是感到了孤獨。
一個男孩子從那條剛剛騰出來的公路上大步走來,公路映出他的身影。他的身影在經過小黃樓遺址時,突然變得嚴重扭曲,一片紛亂,就像被擾亂的水中倒影。這是小黃樓的幽靈造成的,流露出一種憤怒而無奈的抵觸情緒。
我認識這個男孩,知道他的底細:他今年23歲,無業,一個游手好閑之徒。他穿著一雙像舢板一樣大的運動鞋在這條公路上來回走動,腳步響得就像是打樁機的聲音。他經過的地方,地面在顫抖。
他究竟代表哪方利益——是天空,還是那個小區?他這么走來走去,是要干什么呢?
我在一邊看著,心里一片茫然。
我被那男孩走路的力度迷住了,就模仿他的樣子甩開臂膀大步走起來。我用盡全力在地上跺著,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像他那樣自然而響亮的轟隆轟隆的腳步聲。這讓我很不好意思。
天空瓦藍瓦藍的,俯視著我和那個男孩;而路面,也在忽明忽暗地望著天空,像是在不停地眨著眼睛。看起來,接下來還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掏不完的攝影包
我和兩個同事騎著自行車來到一個城市。我們把自行車放在體育場一側的角落里,后來卻找不到了,大概是因為這里要舉辦運動會,把我們的自行車當作雜物清理掉了。我們在體育場四周找來找去,到底沒找到,只好沿著一條公路往回走。
走著走著,我看見路邊有兩個女子正在用手機拍照。那兩個女子大約都在20歲左右,一個高些,一個矮些。高個子女孩皮膚白皙,身材窈窕,頭發烏黑,給人一種妖艷風騷的感覺。她拿著手機,身體前傾,屁股撅著,用一種夸張而迷人的姿勢給那個矮個子女孩拍照。其實,她的目的并不是要取得矮個子女孩的影像,而是通過采集她的面部信息,將它轉化成這女孩母親的容貌。這是一種前所未有、令人驚訝的攝影技術。我對此很感興趣,就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
當我走到這兩個女孩跟前的時候,她們正頭對頭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畫面。那手機屏幕上有一張十分美艷的女人的臉,拍照的高個子女孩用手指在那張臉的額頭、鼻子、嘴唇上飛快地點著,于是屏幕里的照片上就布滿了紅色指印。紅色指印十分濃郁,像印油。這樣一來,那個矮個子女孩母親的容貌就被這紅色指印所覆蓋,完全看不出來她原來的相貌了。這就是創作。
就在我看著那手機屏幕的時候,高個子女孩突然朝我扭過臉來,皺了皺眉頭,說:“你的負擔來自你的背包,我聞出猴子的味道。”
她的話讓我十分羞慚。真的,我的背包正散發著動物的腥臭氣,很濃很濃。
原來,我背著一只臟兮兮的綠色攝影包。經那女孩這么一說,我覺得這個包讓我十分丟臉,于是我一邊走一邊清理它,我要把包里的東西統統掏出來。沒想到,從攝影包里掏出來的,竟然是一卷子像電影膠片那樣的東西。更奇怪的是,這些膠片眨眼間變成了房子、汽車、辦公桌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如過江之鯽,一個挨一個從我的攝影包里往外流,滔滔不絕。隨著這些東西的流動,一陣陣濃烈的狐臭、汗臭、屁臭夾雜著陳舊家具的霉爛氣味撲面而來。
這是怎么回事?
我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拼命地往外掏著,卻怎么也掏不完。
這些東西難道是氣味變出來的嗎?否則,我的攝影包怎能裝得下這么多東西!
我大窘,朝四下緊張地瞅來瞅去,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