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殿堂一直不乏對女性問題的熱切探討,印度電影也不僅只有歌舞。如果你從寶萊塢出品的《摔跤吧!爸爸》《神秘巨星》電影中可見女性題材的探索進步,那么通過現實主義鏡像的高清滲透——印度女性導演莉娜·亞達夫(Leena Yadav)執導的《炙熱》,會讓你不再懷疑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在那片復雜的土地上可以上演得如此生動、直白。
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是現實主義影片人物塑造的一大準則,影片《炙熱》中最典型的人物是母親拉妮。母親被概念化為偉大無私的化身,是犧牲奉獻的使者。影片從拉妮債臺高筑為兒子定親開始,此時的她對生活充滿了期望,哪怕將要面對隨之而來的饑寒交迫,也心甘情愿。作為童婚的殉葬品,拉妮15歲結婚,17歲喪夫,拉妮的“寡婦”人設被要求按照《摩奴法典》中規定的那樣不得再婚、離群索居。即便古拉博婚后對兒媳佳納克伊的踐踏、侮辱、漠視使她不忍旁觀,使她回憶起年輕時從丈夫處獲得的相似“待遇”;即便古拉博一次次的賭博、嫖妓、喪失天良,拉妮都選擇包庇、維護,甚至不惜與最好的姐妹發生沖突。拉妮溫和、謙卑、順從,是舊制度的默認者,缺乏自我意識和追求,在她貧瘠的精神世界中,道德仁心和純粹溫暖的友誼都只是母性使命的手下敗將。此時,法典和父權制度下被壓抑至“無意識”的女性形象躍然而出,而這種麻木的現象是印度社會和歷史的千百年沉疴,發生在種姓制度的各個角落。隨著量變的持續加注,變本加厲的古拉博在催化拉妮的蘇醒。古拉博嫉妒、狹隘、扭曲得無藥可救,兇殘無知到枉顧人命。現實的種種像是一把利劍刺破拉妮的想象,迫使她走出臆想的樂園。拉妮賣掉唯一也是禁錮她的“家”,還自由于佳納克伊,從此多了沒有血緣的女兒,與最初那個花重金買兒媳的母親截然相反。拉妮拿掉佳納克伊拉短發旁象征偏見的紗巾,鄭重地將“女兒”交付到她心愛的男孩手中。此時的拉妮充滿了光輝,放下沒有底線的守護,并沒有忘記一個女性母愛的本能。由此,教會一個女人成為好母親的絕不是道義與法典,而是發自內心的善良與果敢。
好姐妹萊約也是不幸的代名詞,整日酗酒的丈夫,對她的拳腳相向是家常便飯。恩格斯(Engels)在批判私有制時提到:“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這句話的前半句是萊約的生活寫照,后半句“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卻成了萊約的卑微乞求。丈夫隱瞞自己不孕的事實,把一切錯誤和罪責歸咎于妻子,妻子因此內疚、痛苦,丈夫理所當然、肆無忌憚地奴役、家暴。這部影片曾因為大量的家暴鏡頭被禁,無疑是創者視野下被魔鬼扼住生命咽喉的可憐女人形象影響了父權體系下的男性審美。吊詭的是,身體是性別歧視、性別剝削的原點,也是女性主體性覺醒、自決的起點。渴望擁有生育權利的萊約,借助比莉的幫助,說服拉妮,走向“偷人”的冒險之旅。山洞中光影融合、身體交錯的鏡頭,是整部影片最美的部分。德勒茲(Deleuze)說:“電影正是通過軀體,而不再是軀體的中介,完成它同精神、思維的聯姻。”十勝節當天,當萊約盛裝告訴丈夫懷孕的喜訊時,迎來的是丈夫惱羞成怒的暴打。原來,這個男人一直知道自己是萊約不孕的“元兇”。萊約在看透了丈夫虛偽自私的丑惡嘴臉后,勇氣徹底撕破了懦弱的外表,釋放出身體里獨立的靈魂,在拉妮的幫助下,一把火結束了過去。大火熊熊燃燒,跳躍的火光映著兩人紅彤彤的臉龐。對于女性而言,人生可以不完美,但是不能不完整,作為母親的生育權利,恰巧是完整閉環上的重要部分。在人類繁衍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女性做出了杰出貢獻。歷經自然生育階段、生育義務階段、生育權利階段和生育自由階段的人類生育歷史,在萊約這里止步于義務階段,生育決定權、生育知情權以及生育安全權和保障權等一系列權利被無情剝奪。歸根結底,生育權也是人權的一部分,是生而為人應當享有的權利,是一個獨立生命個人以及個體在集體中應被給予的基礎權益。萊約與拉妮投擲的那一束火把標志著其獨立思想意識的覺醒,開始與命運抗爭,作為傳統婦女的她們同樣是新女性的代表。
愛與自由,是人性原始的追求。一方面,比莉是姐妹中最早的覺醒者,有著在傳統宗教禮法下最不入流的身份——舞女。表面上她風光無限,曾是無數男性眼中的性感女神、性幻想對象,私下里卻擺脫不了老板拉來的皮肉生意,經營著被主流唾棄的營生。影片中,比莉獲知拉尼要為兒子舉辦婚禮時由衷地替其開心,但換來的卻是拉尼的遮掩與隱瞞。比莉再次情不自禁地前往婚禮現場道賀,迎來的卻是眾人的避讓和指點。這是一個在任何正式場合都要被避嫌的女人,是在任何宗教禮法中都無法擁有身份的角色。另一方面,打破二元對立的藩籬,向男性看齊的聲音首先從比莉嘴里發出。當三姐妹在集體吐槽生活時,比莉說道:“誰發明的這些骯臟的詞?肯定是男的。為什么女人總是挨罵,你媽的、你妹的,是時候讓男人看看我們的厲害了。去他兒子的、去他叔叔的、去他爹的、去他弟弟的!”印度文化在“讓女性閉嘴”這件事上,已經有了幾千年的經驗。后現代主義女性依據大思想家福柯(Foucault)的理論擲地有聲地提出:“這個世界用的是男人的話語。男人就是這個世界的話語。我們所要求的一切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我們自己的聲音。”比莉內心深處對愛情渴望的火焰不曾熄滅,只為愛而活著的宣言響亮而堅決,這對印度社會及從比莉的社會角色而言是極大的轉變。例如,印度經典書籍《愛經》鼓勵人們在世俗的男女關系中采取務實的態度,書中寫道:“上鉤之后,她就應該施展渾身解數取悅他;一發現他迷戀上自己,她就應該毫不留情地吸干他的錢財,然后把他甩掉,這是青樓女子的職責。”比莉的經歷是不幸而曲折的,現實中她偶遇修行者而點燃的激情,卻被兩位“老板”的耳光逐一“扇醒”。一個是以父親自居不斷拉來“恩客”的真小人,一個是假借情愛之名的偽君子。識破迷障,比莉走向自由價更高的選擇。在弗洛伊德(Freud)、馬爾庫塞(Marcuse)看來,“人的歷史就是被壓抑的歷史。文化不僅壓抑了人的社會生存,還壓抑了人的生物生存;不僅壓制了人的一方面,還壓制了人的本能結構”。對愛和自由的呼喊,是比莉內心發出的聲音,身份、地位、社會、文化的枷鎖會鎮壓權利和欲望,但終究不會戰勝人性的本能。
佳納克伊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被父親當作物品買賣。她熱愛讀書,嘗試反抗,遇到善良的拉妮,重逢珍視的愛人,這一切指引她選擇一條自由而充滿希望的道路。佳納克伊像是一個符號,構成了這個國家的一個縮影。她們會成為妻子、母親、祖母,但在那之前,她們也想先成為自己,而不是父權威懾下被物化的女兒。作為弱勢群體的一個縮影,遭遇不公正對待時,往往更容易產生共情效應,這得益于集體邊界的激活。影片中女教師納歐碧是知識文明的象征,上過大學,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隔壁村子教書,幫助丈夫談妥貿易訂單。文明在野蠻愚昧面前有強大的力量,野蠻愚昧對文明也有摧毀的力量。因此,她與頑固、迂腐以及守舊的村子格格不入,被女人羨慕、又被男人妖魔化。只有當命運“被拯救”的被動轉變成“自我拯救”的主動時,生命才會不似蒲草般飄蕩無根。誰都不是你的上帝,知識和經濟或許會帶來光明的火種,但是逃出人間地獄還是要靠自己。這看似文化教育的問題,實則是公共場域中女性聲音的問題,是女性能否參與公告事宜的權利問題。教育只是基礎,涉及演講、辯論、評議的政治領域呢?她們沒有投票權,法律和經濟上都不能完全自主,女性的聲音被排除在了公共領域之外。隔絕發聲是傳統,習俗中對女性聲音的許多潛在預設造成的影響,也比我們所能意識到的要大得多。這是一個加強版的父權社會,性別歧視植根于文化之中有數千年歷史,男性被授予絕對的身份、價值和特權,注意中心永遠圍繞男性而存在,從家庭到社會的各種組織活動,他們是所有權威的代名詞。女兒、女教師身份所代表的女性的獨立和覺醒,通過與落后文化傳統和男權中心主義的抗爭,實現了最后的自我綻放,真實地展現女性的突圍與進步。
筆者想起艾瑪·沃特森(Emma Watson)曾在國際婦女節重申的理念:“爭取的不是女權,而是兩性都能自由。”女性主義從來不是為了宣揚而產生,而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正視女性問題,看到歧視、壓迫、奴役的存在,看到被物化、被標簽化的客觀事實時有所觸動、有所思考、有所行動,僅此而已。壓迫未必斗爭,但勢必反抗。正如李銀河在《女性主義》中所說:“性別平等是一個無人能夠阻擋的大趨勢。所有想扭轉這個趨勢的人都顯得愚昧可笑,而且勢單力薄。”也正像影片中母親、妻子、愛人、女兒等女性角色的轉變、重構一般,這一過程是漫長且艱難的,但勢不可擋,前路有光,悲鳴中有愛的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