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
都說中國戲曲是以歌舞演故事,我認為這個“歌舞”,就是戲曲化了的表演,其中戲曲化中最點睛的特征,就是“程式”。
戲曲,從誕生的那天起,就貫穿著濃烈的程式,由于戲曲表演的載體是虛擬性,所以戲中人物的一舉一動,就是變實為虛,或半虛半實,或虛中有實,比如飲茶,杯是虛的、壺是虛的、水是虛的,但是從握杯、提壺到注水,這一連串行云流水般的表演,在舞臺上再現出生活中的飲茶之美,這個組合動作,就是戲曲程式;中國戲曲的程式,具有三個特征:一、逼真性,二、藝術性,三、審美性。程式,成為中國戲曲表演體系中,最具標志性的藝術特點。
在戲曲發展的長河中,隨著一代代藝術家的實踐與探索,程式化越來越廣泛與扎實,演員喜歡演程式,觀眾喜歡看程式,多姿多彩的程式,讓中國戲曲在藝術百花園中,獨樹一幟,個性盎然,尤其是古裝戲中的程式表演,經過藝術旅程的歷練,歲歲相傳,代代相承,大都成為某個劇種、劇團代表性劇目中的折子戲。
然而,在戲曲滑坡的一段時期內,戲曲程式備受爭議,有人認為現代觀眾尤其是青年觀眾,不喜歡戲曲的主要原因是節奏太慢,把生活瞬間拉成“慢條斯理”的程式,更是節奏慢的“罪魁禍首”;于是,削弱程式、拋棄程式成了挽救戲曲的“靈丹妙藥”;于是,我們在很多戲中,尤其是新創作戲中,把無程式變成時尚,表現向話劇看齊,舞臺空間堆滿實物,甚至火車頭上臺、瀑布流水、幾層樓疊加……失去程式化的戲曲,清湯寡水,不倫不類,觀眾更不買賬。事實證明,程式與程式化是中國戲曲表演的根本和靈魂。
淮劇是江蘇的地方戲,這些年在現代戲的創作和演出中,異軍突起,一路飄紅,屢獲大獎,在全省和全國戲曲界,形成了現代戲的高地和高原,縱觀淮劇的現代戲劇目,在表演上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那就是現代戲中的程式化運用,程式舞起了淮劇現代戲的一桿大旗,近十年淮劇的農村題材現代戲風頭正勁,尤其是鹽城劇作家袁連成創作了一系列鄉村風情輕喜劇,有“雞、鴨、鵝”三部曲,有“村官”三部曲等,這些劇目不斷在江蘇和全國獲得殊榮,袁連成創作的農村題材淮劇,戲曲化濃烈,程式化顯著,受到了專家和觀眾的一致好評!筆者著重例舉幾處現代戲表演中的程式化運用,比如大型現代戲《雞村蛋事》(編劇:袁連成,導演:蔣宏貴,主演:許晴、王春華,漣水縣淮劇團演出),其中有一場“村頭奪雞”折子戲,意即養雞大戶雞婆,天亮發現雞圈里的一只蘆花雞不見了,于是一路尋雞到村頭;村主任常有法,清晨起床抱著心愛的蘆花雞,一路散步到村頭,且雞婆與常有法又是老戀人關系,雞婆急切地找雞,常有法喜喜地撫雞,突然雞婆發現常有法懷中的蘆花雞,就是自家丟失的那只蘆花雞,于是,戲中出現了一對中年男女,一個要急于認雞,一個要急于藏雞,雞是虛的,但劇中人卻當作有雞表演,雞婆從疑雞、看雞、喚雞、認雞、要雞到哄雞、討雞、搶雞、奪雞,常有法從撫雞、吻雞、抱雞、摟雞、藏雞到辨雞、護雞、搶雞、奪雞,兩個人物,圍繞一只虛擬的“雞”,九節情緒和情感層次,各自同手同腳、對稱性地表演起來,雞是虛的,而人物的動作是實的,這組動作既有生活的逼真性,又有戲曲的程式性,把生活的逼真,融化為戲曲的程式,飄飄灑灑,一氣呵成,不但洋溢著生活的鄉土氣息,又勃發出戲曲的程式魅力,而且極具藝術的觀賞性和戲曲的審美化,這個“奪雞”片段,后來成為了漣水縣淮劇團折子戲保留劇目,多次獨立地在文藝活動中演出,也多次被其他劇種院團移植上演,戲校當作教學節目,省市電視臺在戲曲欄目中反復播出。
再比如大型現代戲《趕鴨子下架》(編劇:袁連成,導演:蔣宏貴,主演:李加虎,譚步權,泰州市淮劇團演出),其中有一場“墻頭論鴨”戲,意思是村里要創建“最美村莊”,縣創建辦公室副主任譚一談,到村里督查鴨子村禁止養鴨子,因為鴨子散養會污染環境與水源,鴨農“老犟鴨”養了一輩子鴨子,對村里新規堅決抵觸反對,譚一談與村干部讓老犟鴨把鴨子放到架子上飼養……滿腹怨氣、難平憤恨的老犟鴨,這一天約來了曾是兒時伙伴的譚一談,并且用計把譚騙上了一堵墻頭,誰知譚當官多年,腰肥體胖,既有高血壓,又有眩暈癥,于是,戲中出現了老犟鴨在墻頭上,譚一談扶著梯子越爬越高,腿越來越抖,腳越來越顫,爬上墻頭,天旋地轉,身如篩糠,頭暈目眩,癱倒在墻頭上,老犟鴨借機教訓譚一談,你不能在半空中生活,鴨子也不能在架子上飼養,當干部不能信口開河,辦任何事不能違反自然規律……在這一折戲的表演中,二十幾級梯子是虛的,高高的墻頭也是虛的,全憑演員把生活的真實化為戲曲的程式,譚一談從撈褲腳、卷袖口到碰梯子、晃梯子、穩梯子、爬梯子、上一級梯子、退兩級梯子、恐梯子、怨梯子,直至癱倒在梯子,這是第一階段表演;上了墻頭后,譚一談又從恐高、眩暈、身晃、腿搖到木訥、失語、喪魂失魄,這是第二階段表演。十幾分鐘的上墻戲,演員在吸取生活真實的基礎上,大膽大量地運用戲曲程式,這組程式又不是古裝戲中的規范性程式,而是生活的程式化,程式的生活化,既像生活,又像程式,它是生活的藝術概況,是程式的與時創新。大型現代淮劇《趕鴨子下架》中的“墻頭論鴨”一折,引起了省內外專家的高度關注,中國現代戲研究會曾以此為題,進行觀摩和討論,被譽為“新時期現代戲程式化的典范運用”。
還比如大型現代戲《十品半村官》(編劇:袁連成,導演:蔣宏貴,主演:邱文亮、許晴、李阜生、倉莉,阜寧縣淮劇團演出),這部戲講述了村民牛什么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中,當上了村民主監督理財小組長,牛什么生性倔犟、遇事耿直不轉彎,上任當天,村主任也是準親家公,拿來了一張鄉干部私人消費發票,要牛什么通融蓋章報銷,牛什么拒絕蓋章,村主任惱羞成怒,于是編造理由,要刨去牛家賴以致富的門前大桃樹……接著就出現了一段“刨桃樹”的精彩好戲,舞臺上有一棵大桃樹,樹是實的,但村主任的“鍬”是虛的,以虛對實,把實化虛,將虛化實,在虛與實的碰撞中,鋪陳出一幅戲曲程式化的畫面——村主任虛鍬在手,當實表演,扛鍬、量鍬、舉鍬、揮鍬、舞鍬、挖鍬,鄉干部賈主任看鍬、撫鍬、指鍬、遞鍬,牛什么和妻子蔡花,為了保護大桃樹,驚鍬、怕鍬、攔鍬、藏鍬、搶鍬、摁鍬……此時此刻,中心道具桃樹已不重要,一把虛擬的鍬,牽動著一群人物,因鍬起疑,因鍬生議,因鍬相爭,因鍬沖突,這些多側面多層次的戲劇沖突,都是依靠程式化表演完成,在這折戲中,程式化既展示了人物之前的外部沖突(肢態沖突),又展示了每個人物的心里沖突(情感沖突),有時程式化牽引著唱,有時唱帶出了程式化,有時只有程式化表演沒有唱……這種多方式全方位的集中突顯戲曲程式化,是淮劇現代戲《十品半村官》取得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
以上列舉的三部農村題材現代戲,都以程式化程度高、布局密而著稱,程式化讓這三部現代戲個性使然、獨具特色,《趕鴨子下架》榮獲江蘇省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精品劇目(榜首),參加全國優秀現代戲(南方片)展演;《雞村蛋事》榮獲江蘇省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精品劇目、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十品半村官》先后榮獲江蘇省文華戲劇大獎劇目、江蘇省紫金文化藝術節優秀劇目、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全國現實題材舞臺藝術作品優秀劇目等。
從淮劇現代戲《雞村蛋事》、《趕鴨子下架》、《十品半村官》,運用程式化取得劇目成功的實踐證明,當代戲曲尤其是現代戲離不開程式,現代戲程式,既不能離開傳統程式裸奔,又不能一層不變照搬傳統程式,如何在現代戲中生發程式、用好程式?我認為要有三個因素:(1)編劇須有創作程式的自覺,只有一度創作提供程式化表演的情節或細節,二度創作才能活色生香的呈現程式,劇作家袁連成一直追求現代戲用戲曲程式化演繹,他的每一部現代戲劇本,都有非常鮮明的程式化章節,現代戲程式化,劇本是源頭。(2)導演要有傳承程式的擔當,二度創作不能排斥程式,不能東張西望被話劇俘虜,要清醒意識到,“程式”是戲曲立足今天、走向未來的個性瑰寶,個性失戲曲失,一失萬無。(3)演員要有追求程式的目標,戲曲程式化,尤其是現代戲創新的程式,好看難演,對演員的要求高,如何領悟、掌握,在表現與再現之間呈現,有一定的難度,但是在新時期戲曲舞臺上,只有那些擅長戲曲程式化表現的演員,才有可能站得住、走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