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偉建
在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體系正在發生重大變化以及中東國家轉型深入發展的今天,傳統安全觀及安全思維視域下的中東地緣政治關系及安全問題正在出現新的發展動向,眾多國家對安全利益的訴求已經超越了傳統的地緣安全范疇,一些與國內經濟和社會發展密切相關的安全議題正越來越多地引起各國重視。與此同時,以高新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快速發展為特點的全球新技術革命也正在并將對中東的安全與發展產生越來越重要的影響。這些新的發展趨勢反映出中東安全形勢的新特點,豐富了中東安全內涵,也增加了中東安全治理的難度和復雜性。在當前中國與中東關系越來越緊密的背景下,中國參與中東安全治理已勢在必行。本文基于中東形勢發展的新變化和新特點,探討中國參與中東安全治理的路徑選擇。
當前中東安全形勢發展既有延續性,也有新變化,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地區秩序依然處于中東變局以來最深刻的調整之中,地區大國間競爭和博弈仍在加劇,傳統的地區國家之間關系格局正在被打破。一方面,美國前總統奧巴馬試圖通過推動美國和伊朗和解并達成核協議,構建地區大國及不同力量間互相鉗制、更為平衡的中東地緣安全格局的設想在特朗普上臺后戛然而止。特朗普反其道而行之,他竭力推動建立以遏制伊朗為重要目標之一的“中東戰略聯盟”,將美國在中東地區的阿拉伯盟友重新整合起來,為美國的中東戰略利益服務。另一方面,以色列與沙特等海灣國家關系正在前所未有地走近,這種關系由對伊朗的共同仇恨以及伊朗在該地區日益增長的影響力而推動。這種變化讓伊朗問題成為了地區核心問題以及國際社會的關注焦點,巴勒斯坦問題被進一步邊緣化,也造成了阿拉伯世界的再次分裂和分化。
第二,隨著中東政治轉型向更深層次不斷深化,地區國家內部問題開始凸顯,發展不足和治理不善帶來的社會風險和安全隱患正在超越傳統地緣安全問題的挑戰,越來越引起各國政府的關注和重視。很多國家不得不將很大一部分精力用于協調國內政治和應對日益嚴峻的經濟困難。
第三,中東傳統熱點問題出現了一些新的發展趨勢。其一,巴勒斯坦局勢持續惡化,巴勒斯坦問題繼續被“邊緣化”。美國駐以色列使館搬遷至耶路撒冷,但國際社會尤其是阿拉伯國家對此反應較為平淡。其二,敘利亞內戰趨于平息,阿拉伯國家與敘利亞關系有所緩和,但敘利亞有可能成為以色列與伊朗沖突的新戰場,從而增添了敘利亞局勢的復雜性。其三,伊朗問題再度成為國際關注的焦點。特朗普上臺后對伊朗采取了包括退出《伊核全面協議》、重啟制裁等一系列強硬政策,加大了對伊朗極限施壓的力度,海灣地區局勢一時云譎波詭,引起了全球關注。
應如何認知上述變化?首先,中東國家轉型的內涵發生了明顯變化,由變局之初的波及整個地區的激進政治運動轉入了各國內部以社會治理及經濟、民生發展為核心訴求的新階段。這一時期許多國家都出現了不同規模的民眾示威活動,其訴求基本上與這些國家的內部發展治理問題密切相關。其次,特朗普上臺后不斷將伊朗塑造成地區最大威脅并對其極限施壓,其用意已超出伊朗問題本身及美伊關系范疇。需要將美國對伊朗政策的調整置于當前國際秩序持續演變、大國博弈加劇的大背景下觀察,并將其與美國近期在中東一系列舉動相關聯,才能看清其真實意圖。
需要指出的是,美國等國抬高伊朗的地區“威脅”,客觀上加劇了地區國家間的博弈。但中東地區大國間的博弈是對中東原有地緣政治格局出現變化的必然反應。在地區新的相對穩定的格局出現前,各方的博弈還將持續較長時間,但是中東地區地緣政治格局的基本結構決定了這種博弈的結果必然是走向新的平衡。
毫無疑問,中東安全問題有相當大一部分緣于歷史遺留問題,但當前中東國家在轉型發展過程中普遍遭遇的困境甚至引發政治和社會動蕩正越來越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并且,當下國際政治和經濟形勢的發展對中東局勢的影響也在不斷增強,尤其是國際政治的風云變幻對地區安全局勢的沖擊更為突出,不僅引發了一些地區國家的政局動蕩,而且還持續地影響著整個地區政治安全局勢的發展。而包括信息技術在內的科技革命的快速發展已經并將越來越對中東國家的經濟發展及地區的安全產生重要影響。
第一,國際秩序的大變動導致中東地區地緣政治格局動蕩及地區國家關系失衡。國際格局和秩序的變化調整首先對美國等西方大國的國內政治產生了巨大影響,導致了這些國家內部極右翼民族主義和民粹勢力崛起,而右翼政客的上臺又極大地影響了這些國家的對外政策。美國不甘心失去其霸主地位及對世界事務的主導力,認為現有機制、規范使美國利益受損,不愿意遵從這些機制和規范,正在拋棄二戰后由其主導建立的現有國際秩序。在中東問題上,美國既希望繼續保持在中東的影響力,但又不愿投入更多資源。特朗普試圖推動構建一個以美國為主導,以海灣阿拉伯國家為核心,以伊朗為假想敵的集體安全體系——“中東戰略聯盟”,但這種讓本地區國家更多承擔責任和負擔來為美國利益服務的做法并不成功,已經導致了中東地區國際關系的進一步失衡和海灣局勢的失序。
第二,全球性議題的增多及大國間競爭和博弈加劇對中東局勢的影響不斷增大。其中,科技發展將越來越成為影響世界變局的重要因素,這種影響是全面和系統性的,也終將對中東局勢產生日益重要的影響。
從國際體系層面看,在科技發展日新月異、新一輪科技革命蓄勢待發的背景下,原有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已越來越難以規范和適應當前全球政治經濟的發展。高新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或將改變現有國際規則。在安全領域,科技安全已經成為直接影響國家安全的重要因素,與其他領域的安全共同構成國家安全體系,極大地擴大了國家安全這一概念的內涵。人工智能技術的逐漸成熟,也將改變未來戰爭與沖突的傳統模式。在經濟領域,科技創新的重大突破和加快應用極有可能重塑全球經濟結構,當前正在出現的發達國家生產本地化和智能化的趨勢正在減少發展中國家參與全球分工的機會。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和技術鴻溝會越來越大,國家之間在經濟領域的差距也會進一步擴大,跟不上科技革命潮流的國家則可能面臨被“邊緣化”風險。
在國際關系層面,當前各國在科技創新與高科技產業投入方面的競爭日益激烈,大國間競爭和博弈的一面正在加劇,這種競爭和博弈越來越體現為以科技實力和科技創新能力為基礎的綜合國力的較量。未來,大國力量在全球科技競爭中將占據主導地位,科技也將成為大國外交的一個新的核心領域。大國依靠科技力量為外交決策提供強有力的技術與信息支持,提高全球議題的設置能力,從而得以引領全球經濟與社會變革的方向。從全球治理角度看,科技發展給人類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一些新的風險和挑戰,網絡和信息技術發展帶來的挑戰及由人工智能引發的安全風險所造成了新的非傳統安全風險和全球性問題值得密切關注,阿拉伯劇變及當前中東動蕩局勢的背后都有美國網絡戰的影子。未來,由技術變遷引發的新的全球科技治理將成為全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經濟全球化進程持續深入發展的今天,各國在經濟等領域的互相依存度越來越深,事關人類發展的全球性議題越來越多,需要各國尤其是大國齊力合作來解決。但在國際格局和秩序正在發生快速變化的背景下,大國間彼此競爭和博弈的一面正在加劇,這在兩個層面對中東形勢產生了影響。其一,全球議題的增多在很大程度上牽涉了世界主要大國的精力,同時也分散了國際社會和世界輿論關注的焦點。在這個背景下,國際社會對包括巴勒斯坦問題在內的中東傳統熱點問題的敏感性和關注度都明顯下降。其二,大國間在國際關系和全球性議題上的分歧、競爭和博弈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各國在解決包括中東問題在內的地區熱點問題上的合作,這在前一時期的敘利亞危機及近期的伊朗問題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第三,在當今國際政治和經濟形勢快速演變的大背景下,中東國家面臨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及重振國家經濟的雙重挑戰和壓力。中東國家長期處于戰亂和動蕩之中,得到安全保障是大多數中東國家當前最大的關切和最主要的利益訴求。這些訴求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不受傳統熱點問題和地緣安全問題的破壞性影響;二是更有效地應對國家內部包括政權穩定和經濟社會發展的挑戰。如今,地區傳統的安全熱點問題依然困擾著中東地區各國,地區國家間圍繞這些熱點安全問題的博弈和爭斗一直是影響地區和平發展乃至區域經濟合作的主要原因之一,這種博弈和爭斗消耗了中東國家大量的國力資源,也使之錯失了許多發展機會。隨著人工智能帶來的生產本地化與全球性整合的終結,未來包括中東國家在內的發展中國家追趕西方發達國家將更為困難。
中國作為當今國際格局和國際秩序大調整中的主要變量以及全球治理體系改革的積極推動者,參與中東熱點問題的解決和地區安全環境的塑造,既是中國作為負責任的大國應該承擔的國際責任,也是促進中國與地區國家雙邊關系可持續發展的重要途徑。尤其是在當前美國一方面同中國展開全面競爭和博弈,另一方面又不斷攪亂中東安全局勢,破壞中國與中東國家合作的情況下,中國積極參與中東安全治理,加強同中東在安全領域的合作更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
中國要參與中東安全事務,既要加大實質性參與中東熱點問題解決的力度,在國際合作的基礎上,強化作為負責任大國在地區事務中堅持原則、捍衛國際公平正義的一面,更要依據全球和地區安全局勢的新發展、新趨勢,提出符合中東實際的新議題和新思路,增強在地區安全中的議題設置權和話語權,并在中東的安全治理領域發揮獨特作用。
第一,準確研斷中東安全局勢的發展趨勢,把握國際和地區安全治理變化的新動向。國際格局的調整和國際秩序的新舊之爭是個長期和復雜的過程,其對中東安全局勢的影響也將是長期的,美國對中東地區的影響無疑也會較長時期存在,且有諸多不確定性。但即便如此,人們依然可以根據這些年國際秩序演變的規律和趨向,大致判斷出其對中東安全局勢發展的趨勢性影響。其一,從中東總體收縮是美國全球戰略調整的一部分,這一戰略調整既不始于特朗普,也不會止于特朗普,這是受全球政治經濟發展大勢驅使,并由美國國家利益變化決定的。美國從中東收縮是大勢所趨,其對中東主導力和影響力的下降也不可避免。未來美國更可能是選擇性地關注和介入與美國利益攸關的地區問題。其二,盡管與美國等西方國家在價值觀上有明顯差異,對美國的中東政策也有諸多不滿,但中東地區大部分國家出于現實的安全利益需要,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在軍事安全上難以擺脫對美國的依賴,其對外政策也會因此受到牽制。而美國也會繼續制造和利用新的安全熱點來拉攏地區國家為其中東利益服務。但這些年越來越多的國家感覺到,美國正從中東國家安全的保護者變成攪局者,因此,地區國家明顯加快了外交多元化的步伐。其三,隨著國際格局及國際秩序的持續演變,美國單邊主導中東事務勢頭持續減弱,多元國際力量參與中東事務的局面正在逐漸形成。雖然現階段各力量之間大多是以互相競爭和博弈的態勢出現,美國也依然會利用其長期積累起來的霸權優勢及其手中掌握的各種“長臂管轄”工具試圖引導中東局勢按美國意圖發展,但通過建立新的多邊合作國際機制來解決中東問題是大勢所趨,多元力量的參與會推動地區局勢朝著有利于構建起相互制衡、相對平衡和穩定的新格局發展。其四,在全球性議題日益增多,尤其是全球經濟治理體系進入重要變革時期的背景下,中東地區的治理(包括安全治理)與發展問題也越來越引起國際關注。這些年來,中東許多國家進入了政治和經濟乃至社會深入轉型的關鍵時期,國家治理與發展問題越來越突出,有些已經成為新的安全隱患,甚至引發了新的安全問題。雖然目前中東傳統安全局勢仍對中東的治理和發展有很大的制約,但從前景看,地區和國家治理和發展問題的重要性和迫切性終究要蓋過傳統熱點問題而發展成為地區的主流議題。此外,隨著圍繞中東發展議題的利益主體不斷擴大,也必將給中東地區的治理和發展帶來更多新的活力。
第二,基于中東安全形勢的新特點,調整中國參與中東安全治理路徑。其一,面對錯綜復雜的中東局勢,中國要在聯合國框架下,鼓勵建立并積極參與各方力量平衡的多邊機制來推動地區傳統熱點問題的解決,并在與國際社會一道參與中東熱點問題解決及地區安全治理的過程中,更明確地發出中國的聲音和提出自己的主張,并注重政策跟進及付諸行動,形成鮮明的中國特色。同時,中國也要主動創辦類似中東安全論壇的國際交流機制和對話平臺,增加在中東安全問題上的話語權及影響力。其二,隨著中東地區轉型的深入發展,各國對國家治理和經濟發展的需求將越來越高,與之密切相關的安全問題日益突出,已引起中東各國的高度重視。中國提出的通過治理和發展促進安全穩定的外交理念也引起越來越多中東國家的關注。這些年,中東國家尋求與中國在治理和發展領域的合作成為這些國家“東向戰略”的一個重要部分。這一趨向值得我們加以密切關注和積極引導。確立以“促進地區治理和發展”為目標的外交重點和以“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為核心的外交話語,通過制定相關政策提供配套支持,幫助地區國家通過治理和發展來促進地區安全及國家內部的穩定,應該成為中國中東外交的重要一環及中國參與中東安全治理的主要路徑。其三,將推動中東地區高新科技的發展引入中東安全議題,并提供必要的公共資源,為中東國家制定科技發展規劃提供更多幫助和合作平臺。這些年,中國與中東關系發展迅速,已經進入了提質升級的新階段,這意味著雙方的合作也要在領域和質量上超越能源貿易和一般的產能合作,并有一個大的提升。未來,科技因素在相關議程中的重要性將越來越突出,對雙邊關系的促進作用也越來越明顯。此外,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至今已逾6年,其內涵也早已超出一般意義上的基礎設施建設?!耙粠б宦贰苯ㄔO是一個長期的工程,需要持久的實質性的投入,也意味著越來越需要科技力量的支撐。如今,中國在科技革命尤其是在人工智能發展的世界格局中已擁有市場、資本和人才方面的一定優勢,更為重要的是,科技進步已成為中國國家發展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人工智能領域,中國更占有特殊的位置,現已具備良好的發展基礎和強勁的發展勢頭。中東國家尤其是沙特等中東產油國,當前迫切希望通過科技創新及創造新產業來實現經濟多元化,減少對石油出口的依賴,它們對與中國加強在技術轉移、科技創新及人才培養方面的合作充滿期待,雙方在科技領域的合作有非常深厚的基礎和潛力。未來,中國在參與中東科技安全治理方面也可以發揮重要作用,進而為中東的總體安全治理做出積極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