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敏 周燚
我國社會工作在政府大力的推動下經歷了十多年的快速發展,近年來,它的推進方式發生了顯著變化,從之前以民政部門為主轉變成跨部門聯合推進的方式,這使得我國社會工作服務的深度和廣度都已經與以往不同,急需提升專業性。因此,如何總結提煉中國本土社會工作實踐探索的十多年經驗,解答中國本土社會工作怎么做,從而找到中國本土社會工作的實踐邏輯,已成為現階段我國社會工作發展亟待解決的難題。特別是,隨著我國社會工作學科的不斷成長,本土理論的建構訴求變得越來越迫切。為此,本研究將針對中國本土社會工作的實踐邏輯開展討論,通過梳理和比較西方社會工作理論建構的不同路徑,找到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的“中國框架”及其哲學基礎,以便為正在朝向專業化發展的中國本土社會工作提供有益的參考,讓中國本土社會工作能夠走向國際舞臺。
盡管西方社會工作理論有不同的建構路徑,有的依據社會工作的作用和目的,將社會工作理論劃分為治療、維持和解放三種類型;有的則強調從主觀和客觀以及秩序和沖突兩個維度進行考察,將社會工作理論劃分為修理者、意義尋找者、意識提升者和革命者四種類型。實際上,社會工作理論的核心是有關“人在情境中”的假設,它的理論建構也就自然需要建立在對這一理論核心假設的理解上。
就“人在情境中”這一理論核心假設而言,它有兩種不同的理解。第一種關注其中人,把“人在情境中”理解成人適應環境。這樣,人也就變成單個獨立體,人的理性分析和思考能力成為人們成長改變的關鍵,這種理性能力意味著人能否客觀地理解現實環境的要求、能否找到有效適應環境要求的現實辦法。與理性相對應是人的情緒、感受等感性的部分,它來自于人們自身的體驗,受個人主觀偏好的影響,需要人們運用理性來控制。因此,這種“人在情境中”的思維邏輯把人的“理”放在了第一位,強調理性才是社會工作服務的目標;對于“情”,它則要求進行適度的控制,以保證人的理性能夠正常發揮作用。顯然,這種以“理”為中心、以“情”為輔助的“人在情境中”的理情邏輯,是以實證主義哲學邏輯為基礎的。第二種關注情境,把情境看作是人生活的前提,強調情境是不斷變化的,只有在這種不斷變化的生活情境中,人們才能夠找到成長改變的方向和途徑。這樣,人的成長改變就與生活情境的變化緊密聯系在一起,他根本無法與生活情境割裂開來變成單個獨立體,也無法僅僅運用理性找到生活的規律。正是因為如此,放棄先入為主的理性判斷,接納生活的現實環境,學會融入生活的情境中,就成為人們理解現實環境要求的前提,“情”也就自然成為這種“人在情境中”的思維邏輯的核心,處在了第一位。這種以“情”為核心、以“理”為目標的“人在情境中”的情理邏輯,雖然也在尋找人的理性,但是這種理性與理情邏輯所強調的理性不同,不是對生活環境要求的簡單適應,而是對生活變化的把握,擁有了洞察生活變化的預見力。
這種“人在情境中”的情理邏輯到了后工業社會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特別是在后現代主義思潮和后結構主義理論的影響下,人們越來越關注日常生活經驗在人的成長改變中發揮的作用,逐漸放棄宏大的社會層面的考察。20世紀90年代的全球化和國際化運動則進一步啟發人們關注在地的文化和知識,以及在文化殖民霸權下的的抗爭。這樣,場景化和多元化成了社會工作實踐的關鍵,多元主體的在地生活經驗和知識成為人們探尋的目標。此時的“情”已經轉變成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日常生活場景,具有了多樣性,而此時的“理”也擁有審視差異性經驗的功能,讓個人獨特的生活經驗能夠呈現出來。顯然,此階段的情理邏輯雖然仍舊把“情”放在第一位,把“理”作為情境中理性的尋找,但是它倡導放棄二元對立的思維邏輯,推崇一種多元主體“共贏”的思維方式。這種情理邏輯擁有了社會建構的哲學基礎。
盡管從形式上看,“人在情境中”的理情邏輯與情理邏輯兩者正好相反,前者把“理”放在了第一位,用“理”來引導“情”;后者把“情”放在了第一位,要求用“情”來引導“理”,但是實際上,兩者的差別不僅僅只是“理”和“情”次序的顛倒,而是對于人們成長改變所依賴的理性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就理情邏輯而言,它假設“人在情境中”是一種“客觀事實”,人們只有借助科學分析的理性,才能找到這種“客觀事實”變化的規律。情理邏輯就不同了,它認為“人在情境中”是一種“經驗事實”,是人們在與環境相互影響過程中產生的一種經驗,既涉及參與其中的人們的體驗,也涉及人們在其中的應對行動,需要借助一種實踐中的理性選擇才能把握。顯然,“客觀事實”的知識需要運用驗證方法才能探究出來,它不僅要求研究者站在生活之外,采用科學的方式進行“客觀”觀察,而且還要求研究者站在中立的立場上總結和提煉知識,這是一種靜態理性知識的探究。而“經驗事實”的知識則需要研究者參與其中,根據實踐場景的要求選擇行動的策略,從行動的經驗中找到指導實踐的理論,這是一種動態理性知識的探究,依賴場景實踐中的不斷反思。
如果說“人在情境中”的理情邏輯是對已經發生的“事實”的“客觀”探究,目的是分析“事實”是什么,那么“人在情境中”的情理邏輯則是對即將發生的“事實”的“經驗”分析,目的是找到符合“事實”的選擇。兩者的差別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1)對過程的認識。理情邏輯把理性視為一種反映“客觀事實”本質的普遍化知識,認為誰掌握了這種知識,誰就了解了事物變化的“客觀”規律。情理邏輯不同,它強調理性是對即將發生的“經驗事實”的揭示,隨著時間的推移,“經驗事實”才會不斷展開,人們才能逐漸形成如何選擇的理性。(2)對行動者的理解。理情邏輯把知識生產視為研究者的科學探索,普通的行動者只是作為知識生產的觀察對象。情理邏輯正好相反,認為行動者是知識的生產者,不同的人提供不同的經驗知識。(3)對場景的看法。理情邏輯不僅不注重知識生產的具體場景,甚至要求人們把“客觀事實”從具體的場景中抽離出來進行本質分析。情理邏輯不同,它要求人們回到實踐的具體場景中,強調只有結合具體場景,人們才能找到特定場景中的選擇理性。簡單來說,“人在情境中”的理情邏輯是一種本質分析理性,針對已經是事實的客觀存在;而情理邏輯是一種行動選擇理性,針對正在改變過程中的生命成長經歷。
因此,“人在情境中”的理情邏輯是從人們目前生活狀況入手分析“客觀事實”背后的本質的,它始終圍繞已經是事實的確定因素,是一種確定性分析?!叭嗽谇榫持小钡那槔磉壿嬅鎸Φ膭t是即將發生的事實,是對特定處境中可能性的把握,始終指向未來,其中既涉及確定因素,也涉及不確定因素。這種場景實踐的情理邏輯需要放棄以往那種因果直線或者循環式的確定因素的思維方式,把實踐場景的變動性作為理解的核心。特別是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日常生活成了社會工作的基本實踐場所,場景化和多元化變成社會工作實踐的突出特征。顯然,這樣的“人在情境中”的情理邏輯就必然面臨生活場景多樣化和復雜性的挑戰,理性的脆弱性變得越來越明顯。一方面,隨著“人在情境中”實踐的深入,人們的理性從聚焦確定因素的分析逐漸深入到可能性的把握,對理性的要求越來越高;另一方面,人們的生活卻呈現出多元化和變動性的特征,直接威脅理性的生活安排,使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的建構處于兩難境地。
這種兩難境地,說到底,是對理性過度崇拜導致的,相信理性能夠完全把握生活的變化規律,即使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人在情境中”的情理邏輯也認為,人能夠在多元化的場景實踐中把握生活的變化規律。這樣的理解必然使西方社會工作理論建構難以應對日常生活實踐中日益增加的不確定性,因為日常生活中的這些變化不受人們意識控制,往往超出人們意識可以預測的范圍。這也意味著,無論“人在情境中”的理情邏輯還是情理邏輯,都需要對理性本身的局限進行考察,以便找到在多元化的生活場景實踐中社會工作理論建構的方式。
在我國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社區的重要性越來越凸現出來,成為我國基層社會治理的重點,而我國基層社會治理走的是“黨委政府主導,社會組織運作,公眾廣泛參與”的發展模式,政府通過購買專業服務采取局部先行、試點推進的方式,直接推動了我國本土社會工作專業服務的發展,使我國本土社會工作的發展重點落在了社區。正是這樣的推進方式促使我國本土社會工作走了一條與西方不同的專業化發展道路,不再采取以機構服務為主的抽離場景的標準化服務,而是從人們熟悉的社區日常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出發,采用融入日常生活的場景化服務策略。
這種融入日常生活的場景化服務的核心特征表現為“我找你”,即由社會工作者主動走進社區尋找服務對象,在服務對象熟悉的日常生活中開展專業服務。這樣的服務不同于西方由服務對象主動尋找社會工作者的“你找我”的方式,不僅服務對象常常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專業服務,而且有時連社會工作是什么都不知道,導致社會工作者缺乏專業服務開展所需的專業身份。在這種缺乏專業需要和專業身份的處境下,社會工作者只能走進服務對象的日常生活中,深入了解服務對象需要背后所遭遇到的日常生活困擾,由此尋找服務對象日常生活中可以改變之處,開展相應的專業服務。因此,中國本土社會工作是一種在日常生活場景中開展的專業服務,它不僅需要以日常生活為起點,而且需要融入到日常生活中,甚至它本身就是推動日常生活改變的一部分,始終無法脫離日常生活。
在這種復雜多元主體參與下的日常生活中,中國本土社會工作也就具有了一種重要特征,就是差異化,即不同的社會工作專業服務不僅取決于不同的服務對象以及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到的不同問題和擁有的不同的非正式支持,而且不同的服務合作方和服務評估方也會對社會工作者提出不同的專業服務要求,尤其是服務承接方,他們是社會工作者的重要正式社會支持之一,不僅為社會工作者提供重要的服務資源,而且也為社會工作者提供必要的技術支持。即使是服務出資方,他們也會通過服務的招標要求和程序以及其他方式影響社會工作專業服務的實施。顯然,這種差異化的服務要求促使社會工作者需要根據具體的服務場景選擇專業化的服務策略,并且隨著服務場景的變化而變化,是一種個性化的專業服務。這樣的專業服務在增加人們個性化和差異化要求的同時,也帶來服務的不確定性,促使人們隨時需要面對生活中的差異和沖突。這樣,如何在保持多元化要求的同時超越日常生活中的差異和沖突,就成為中國本土社會工作理論建構的關鍵。否則,中國本土社會工作的理論要么忽視日常生活場景實踐中的多元化要求,強調標準化的專業服務;要么過分注重多元化的要求,走向相對主義。兩者最終都無法準確反映中國本土社會工作在日常生活場景中推動生活改變的實踐要求。
對于人們生活經驗的個性化和差異化的推崇可以追溯到人本主義。人本主義假設,人們生活在自己的經驗世界中,只能通過自己的生活經驗了解周圍的世界,因此,人們此時此刻的經驗和個人的獨特性就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最根本特征。顯然,人本主義為人們個性化和差異化的生活要求提供了哲學基礎,它讓人們相信每個人的生活經驗都是不同的,只要環境提供良好的發展條件,人們就能夠將自己的成長潛能實現出來。但是,實際上,這樣的理論假設是把人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審視的,是一種抽象的人性假設。可以說,人本主義是一種沒有日常生活現實基礎的理論,這樣的理論必然導致個人主義的盛行和“強勢的人類中心主義”。正是因為如此,人本主義的這一理論假設遭到存在主義、后現代建構主義、批判理論等多方的質疑,要求人們回到現實的日常生活中,看到世俗生活的沖突和對抗??梢姡袊就辽鐣ぷ餍枰氖且环N在日常生活場景中推動現實生活改變的理論框架,它依據的是一種世俗人本主義,既關注日常生活的多元化要求,又注重個人經驗的獨特性。
這樣,對于人本主義所推崇的超現實的理性能力也就需要放在多元化的日常生活場景中重新考察,讓人的理性能力能夠重新回歸日常生活,回歸多元化的現實基礎。在多元化的現實生活面前,人們首先需要面對的是生活的不確定性和變動性,人們的理性能力因而也不再是無條件的,而是特定場景中的有限理性,這樣的理性不僅需要明確理性能力發揮的特定場景這一條件,否則,就會過度夸大理性能力,導致與現實生活的沖突,而且場景條件確認本身也構成這種理性能力發揮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其核心的要素。因此,這種理性可以稱之為場景理性,它不同于西方“人在情境中”的理情邏輯,以“理”為主導,也不同于西方“人在情境中”的情理邏輯,以“情”為主導,而是采用情理并重的邏輯,通過“情”的引導去發現特定生活場景的“理”,通過“理”的實施去明確特定生活場景中的“情”,讓“情”和“理”在特定的生活場景中相互影響、相互轉化,推動現實生活的不斷改善,避免理性能力的“過猶不及”。
盡管不同的學者針對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理論建構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圍繞社會工作理論的核心“人在情境中”,可以將西方社會工作理論建構分為兩種主要路徑:一種以“理”來引導“情”,關注“人在情境中”的人,強調人對環境的適應,可以稱之為理情邏輯;另一種以“情”來引導“理”,注重“人在情境中”的情境,強調特定情境中人的選擇,可以稱之為情理邏輯。從表面上看,這兩種理論建構的路徑正相反,“水火不容”,實際上,它們擁有相同的對人的無限理性能力的抽象假設,相信每個人都具有把控自己命運的理性這一啟蒙思想。中國本土社會工作專業實踐作為基層治理的一部分,需要走一條不同于西方社會工作的專業化發展道路,在社區的日常生活場景中推進生活的改變,依據世俗人本主義的“中國框架”,強調特定場景實踐中的有限理性,采取情理并重的實踐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