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向桐
隨著自然主義的逐步深入發展,自然科學乃至實證化的社會科學都成為當代科學哲學需要仿效或參照的重要模式,這也奠定了科學哲學經濟學進路的可能性前提。20世紀后半期以來,科學哲學從仿效物理學、生物學等自然科學逐漸開始轉向參照具有顯著實證主義特征的社會科學,繼科學的社會學研究之后,經濟學范式也強勢介入了科學哲學研究的視野?;袪?、雷徹爾、戈德曼等人進一步主張應該把經濟學的觀念和方法論納入科學哲學的研究范圍。
科學哲學的研究范式對經濟學的影響由來已久,經濟學家從科學哲學領域獲得了許多重要的思想和方法論資源。但是,近幾十年來,經濟學范式對科學哲學研究的影響也不斷擴大,這樣,它們二者之間的影響相互交叉起來。這種情況的出現應該主要歸因于科學哲學的自然主義轉向與發展。由于自然主義主張將科學認識論界定為自然科學(心理學)的分支,這就造成了傳統的哲學方法論受到排斥。在自然主義看來,科學認識論的研究方法理應借鑒自然科學的成功經驗,對待科學現象要如同對待其它自然現象一樣,經驗實證而非哲學思辨方法論才應該是第一位的。
鑒于科學認識活動畢竟不同于一般的純粹自然現象,它是科學家對自然界規律的客觀認知探索過程,這必然涉及科學家個體心理思維活動,所以心理學方法論成為人們首先考慮到的借鑒范本。但科學認識活動又是在一定社會范圍內進行的,也就是說,科學認識是在科學共同體內一系列環節的相互關系中達成共識的,因此社會科學方法論亦應成為科學哲學不能忽視的重要研究思路,而這一點正是以往傳統科學哲學所漠視或不夠重視的地方。
自然主義揭示了科學哲學必須關注科學家社會交往活動的合理性基礎,在將科學的社會維度納入科學哲學研究的范疇過程中,科學社會學和科學知識社會學是最具代表性的思潮。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激起了一股對科學的社會學研究浪潮。這些研究在客觀上擴大了人們對科學的全方位理解,特別是科學作為一種社會建制的社會屬性問題,成為學界集中討論的重要內容,自然科學的社會組織形式、社會運行規律和與社會建構等眾多相關問題開始引人注目。在將科學視為理所當然具有社會屬性的背景下,人們對其“社會維度”的理解也越來越寬泛,這又同時意味著經濟學作為“最成功”的數學化的社會科學理應也在其中。尤其是在科學知識社會學力圖介入科學知識內容分析遇到巨大困難之時,經濟學方法論的拓展其實是對科學社會學特別是科學知識社會學過度解讀的一種新回應。
按照一般理解,經濟學及其方法論是科學哲學僅次于純粹自然科學的理想模仿和借鑒對象,許多科學哲學家在批判科學的社會學解讀模式的時候,也逐漸意識到,如果通過經濟學模式描述自然科學,較之其它社會學方法可能會更加精確和有效,而且,經濟現象本身就是社會維度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要素。經濟現象是一種社會現象,而且是最重要的社會現象,這一點就確保了經濟學研究范式擴展到科學哲學領域的內在合理性,經濟學范式同樣是對人們社會行為和認知規律的某種形式的研究,科學哲學能夠利用經濟分析的視角展現出傳統認識論所未能揭示出來的深層內涵和意義。
較之于科學知識社會學等不斷陷入相對主義的窘境,把經濟學范式引入科學哲學的進路則相對平穩,相關理論主張也相對符合人們的常識觀念。從深層原因來看,經濟學進路更像是對傳統社會學傳統的一種修正,它更加強調科學認識活動的理性特征,它反對建構主義對科學知識極端的相對主義解讀,并且又從根本上堅持了自然主義認識論的基本原則。所以,這種相對溫和的理念逐漸被許多科學哲學家所接受。
經濟學范式的應用存在一個比較大的難題,即引導科學家行為的所謂經濟“利益”究竟是什么。對于社會經濟活動而言,人們的商業經濟行為我們可以簡單將其總結為經濟利益,甚至金錢或利潤效益,但科學家的認知研究目的卻更加具有多樣性,諸如真理、信仰、聲譽以及各種其它利益等等,這些都可能是科學家在現實生活中的目標,這一點確實與純粹經濟行為中的“利益”相比更加復雜,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可通約的共同貨幣作為經濟利益分析的標桿。如果不能將眾多利益和目標統一為一個共同的“利益”或“可通約”原則,那么經濟學模式應用于科學哲學的相關分析也就失去了意義。所以,這里的關鍵問題是科學哲學如何具體借鑒經濟學范式分析科學活動中的“利益”以及由此引起的相關組織活動形式是如此推進科學的進步和成功的。
但在科學經濟學的支持者看來,克服以上疑問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只需要對社會活動中的“利益”概念稍作調整即可。這一思路在科學社會學和科學知識社會學看來就是極為自然的事情。自然科學作為一種社會建制就是產生出科學知識產品的機構;科學家作為這一產業的生產者,其目的就在于不斷生產出科學知識產品;所謂的科學方法則是科學家生產產品的基本規則。按照經濟學的基本原理,科學哲學同樣可以用經濟學方法分析科學家的行為,從而揭示科學發展過程中社會組織行為和科學認識論的規律和本質。經濟學范式的分析實際上涉及到了認識論的兩個維度,即對科學社會結構、資源分配和行為規范等科學哲學外在問題的經驗實證研究,以及科學認識論內部認知過程和標準等內在問題的新探究。
從這一角度來看,經濟學范式一方面要延續科學社會學的傳統研究路徑,進一步從經濟學視角揭示科學在現代社會發展中的建制、分層、規范甚至政策和政策等問題;另一方面,經濟學方法論的拓展正如科學知識社會學一樣還要將經濟原則內化為認識論的基本屬性,進而通過認知利益原則從邏輯上探索科學認知、評價等純粹認識論這些內在問題,以便克服歷史主義以來科學哲學的相對主義和科學合理性難題。
在基切爾等人的理解中,這些任務都是可以實現的,問題的重點在于如何重新界定以“利益”為基礎的“經濟原則”。在這方面出現問題的主要原因是傳統科學哲學對科學活動中價值和“利益”的忽視,這是建立在科學家完全客觀中立這一預設基礎之上的。但這一思路是存在有限性的,在將科學知識歸于社會建構的過程中,社會意象中眾多利益起到關鍵作用。科學知識社會學對利益的理解過于含糊,要克服這些傳統觀念的束縛,關鍵在于把科學活動解釋為一種經濟過程,進而用相對成熟的經濟學方法論予以處理。所以,對科學共同體的“利益”分析成為重中之重,科學活動與經濟活動是極為類似的,只要我們像經濟學那樣將科學家設定為追求自己目標的理性個體,那么經濟學范式的介入科學認識分析便不存在任何障礙了。
在此原則的影響下,基切爾等基本上都沿用了這種類型的分析思路,將科學認識和生產活動與經濟活動進行類比分析和研究。個人榮譽是科學家的最主要奮斗目標,也就是其利益追求的根本所在,這也造就了科學事業的發展和進步。戈德曼等則把科學活動的利益,認知目標也界定為科學家對聲譽的追求,無論他們的用詞差別有多大,這些經濟學進路的支持者對“利益”的解釋都是基本一致的,那就是科學家對榮譽的追求,在榮譽的引導之下,科學哲學的經濟學范式涵蓋了具體科學家的各種認知目標,如真理、地位或金錢等等,這些都可以納入科學家對名譽的追求,而應用經濟學模型對科學認識活動的解析也便具有了合理性。
為說明科學發展的合理性問題,經濟學范式需要對科學認識活動中的現象給予新的合理闡釋。經濟學進路的總體思路是把對科學家理論的選擇和科學理論的發展歸結為一種類似于社會經濟的運行模式,科學家就是盡量賣出自己產品的商品銷售者,為了盡可能多賣出產品,他們必須努力工作生產出更好的知識產品并且將其銷售出去,這樣,科學的成功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因為這正是科學家直接追求其目標(真理)的結果。
這也是傳統科學社會學的基本思路,為此默頓學派把無私利性、普遍主義等視為規范科學健康發展的基本規則,但歷史主義和科學知識社會學卻進一步揭示了這些純粹認知標準在科學認識中的有限性,科學家的實際研究遠非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如此客觀中立,并非僅以科學真理為價值目標的。當然,這種解讀的后果是將科學的傳統認知標準多樣化,并由此導致了科學哲學發展中出現的相對主義和非理性主義。
所以,科學哲學的任務便轉變為如何處理科學家個體和作為一個整體的科學共同體之間的矛盾問題,這就是在科學實踐中的集體理性也即波普爾所謂沒有主體的認識論如何歸結為個體理性的矛盾解決過程。于是,科學哲學的中心問題集中在個體理性為各種全體理性觀念的取代問題,這是以往科學哲學沒有充分理清的一個誤區,而這種個體有意識與整體無意識之間的矛盾必須求助于經濟學方法論中的“無形之手”解釋。
但是“無形之手”的整體分析仍是宏觀性的,這對科學共同體內部具體的社會認知活動是如何展開的并沒有給出非常詳細的說明。對這一問題更深入揭示的關鍵環節,則在于對科學活動中“成本-效益”的分析,這是經濟學范式得以真正擴展到科學哲學的核心步驟。由于它們二者之間存在的天然一致性關系,“成本-效益”分析成為經濟學方法論介入科學哲學研究的根本理念,在經濟學的利益分析原則的指導下,科學哲學能夠較之科學社會學等學科更準確和客觀揭示科學發展的本質性內容,而且,這種分析模式還可以具體應用到現實社會中科學資源等的有效分配等問題上,“成本-利益”分析較之社會建構的說明模式,更能真正介入科學認知的具體過程之中。
在“成本-效益”分析的基礎上,認知社會分工理論成為目前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學解釋模型。基切爾與霍爾的思路極為相似,他主要借鑒了經濟學的經驗研究方法論來精細分析科學認知的社會分工問題:在何種情況下個體科學家的這種總體的“無意識行為”最終達到科學整體的所謂“有意識”的結果,即把許多個體的意向行為描述為一種無意識的結果,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目的,也有其相應的行為;但他們的協商能力卻產生了沒有他們意向的結果。
經濟學范式在科學哲學領域的擴展頗具特色,它為當代科學哲學的發展提供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研究視角,這一思路更立體展現了自然科學在當代社會的復雜形象。特別是在涉及科學認識外在社會維度研究時,經濟學的進路以現代數學模型為基礎有效揭示了科學活動在認知分工層面的一系列規律,并從新自然主義視角透視了科學認識論研究的可能性。以基切爾等為代表對科學認知勞動分工的社會組織形式等問題的經驗分析工作,不僅對拓展科學哲學的研究深度,對科學社會學傳統的發展乃至超越也都做出了新的貢獻。而且,經濟學的這一新進路還超出了科學哲學本身,對現實科學實踐、科學政策和管理等方面產生了頗有意義的影響。
更重要的是,在經濟學這一理論平臺上,科學哲學將歷史主義與傳統實證主義進行了一場新的綜合,并在一定程度上利用新的經濟學范式實現了對它們的初步統一。在這一點上相比于社會建構論解釋,經濟學進路的研究確實具有明顯的優越性,在沒有犧牲科學獨特理性精神氣質的前提下使得費耶阿本德式的方法論多元主義與科學理性結合起來,而不再像其它自然主義那樣簡單通過相對主義來維持其結論。因此,新經濟學范式在某種程度上將歷史主義的相對主義傾向與傳統科學哲學的規范主義放在了新的同一理論維度上,使其在學理和科學實踐現實層面有了可靠依據。
但經濟學范式擴展的有效性仍存在諸多疑問與不確定性,在這些難題中最重要的核心問題——社會集體理性與個體理性之間的張力問題并沒有通過經濟分析原則而得到徹底解決。科學共同體的集體理性在理論上還不能被完全還原為個體,否則經濟學認識論仍只是傳統認識論的分支或應用,而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從學理上看,經濟學范式成立的必要條件是二者(個體與社會)之間存在某種相互獨立關系,即以“獨立性命題”(the Independence Thesis)為基礎。這樣,經濟學理性人的預設在研究科學活動時難以有效貫徹下去,個體與社會理性之間矛盾問題并沒有隨著經濟學范式的經驗描述而被解決或者是消除掉。
事實上,這一難題在根本上還是源自于經濟學進路背后自然主義哲學的困境本身,經濟學范式的自然主義立場決定了人們社會性規則只能是暫時性的,這樣,科學認識的方法論和規則仍面臨相對主義危機。因此,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做出判斷,科學哲學經濟學路徑的合理性基礎仍在于對自然主義本身的討論,經濟學進路所描述的科學規范僅僅還是經驗概率性質的,認識論自然化在本質上是反規范性的,自然科學需要存在某種規范性的自我控制要素,從科學實踐中抽象出認識論規范已蘊含于科學研究活動之中,在這個意義上講,純粹自然化認識論必然是循環的。但只要經濟學進路的科學認識論仍要保留規范化特征,那么規范化與自然化矛盾在自然主義范圍內就是難以解決的。
而且,經濟學范式還存在著一個和從社會學維度解讀自然科學同樣的立場悖論問題,這意味著從經濟學視角分析是存在經濟學的背后偏見的,這是經濟學范式引入科學哲學的重要原因。這一反身性問題折射出經濟學方法論在分析自然科學社會運行時存在的不完備性,換言之,許多自然科學現象單靠純粹的經濟學進路是難以完全窮盡說明的。
進一步說,這還意味著經濟學范式也存在一定的適用范圍,它并不是可以用“成本-效益”或者其它經濟模型就可以簡單取代傳統科學哲學研究的。科學活動不能完全等同于市場上的商業活動,科學家的認知過程和經濟活動相比有其獨特之處,自然主義傳統都在某種意義上忽略了科學活動的特殊性,在這種范式支配下的科學哲學很難真正揭示出自然科學的內在特有屬性和價值,經濟學進路也是如此。而且,經濟學模型分析也存在一定的適用范圍,這些數學模型是對經濟現象的經驗總結,它不是必然普適性的,更不能有效說明所有的自然科學現象??茖W活動是多重社會維度的綜合體,經濟學范式可能能夠解析出科學認識活動的某些經驗性規律,但試圖勾勒出整個科學活動的全貌還是勉為其難的。如果我們僅僅將經濟學進路視為揭示科學運行本質和規律的一種可參照平臺,而非唯一的合理性范式,也即堅持一種弱經濟學進路的科學哲學,這種立場可能更具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