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玉軍
全球性經濟、政治、文化交往使我們切實感受到了全球化具有的巨大變革力量。現代性通過全球化強勁地蕩滌著前現代性力量。不管愿意與否,每個民族、每個國家乃至個人,只要追求現代性,就必定與全球化發生緊密關聯。面對全球化對狹小的、地域性的力量的滌蕩,一些人出現了樂觀的世界主義觀念:既然民族、國家、個體不可避免地卷入全球化之中,族群、宗族等地域性的群體將不可避免地在全球化進程中式微。
毫無疑問,全球化使人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它所帶來的經濟一體化的明顯特征,但與此同時,與全球化進程相伴隨的,是一系列國際國內間民族爭端和民族分離主義傾向的出現甚至加強。冷戰結束以來的近30年間,全球化盡管總體上看發展迅猛,但與全球化進程相伴隨的是民族主義乃至分離主義力量的強勢展現。正因如此,全球化進程絕非單純的一體化進程,同時也是差異性力量的展現過程。當我們在現代性的視域下審視民族國家建構的過程時,我們必須將全球化以及民族國家內部面臨的以族群力量為重點的差異性力量統一起來進行考察。
現代性突出地表現為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在傳統社會,自我的理解必須借助外在的框架進行,如果缺乏外在的秩序框架作參照,自我對自身將無法把握。進入現代社會,依靠外在框架理解自我的方式遭遇嚴重挑戰。現代性理想是一種覺醒的時代意識,它以個體自由為標志。在這種理想之光照耀下,科學和文化擺脫傳統宗教和形而上學的羈絆,把目光從超驗的上帝轉移到經驗的自然和社會現實,通過對傳統的反思批判,個體獲得了自我意識的自由;隨著封建人身依附關系的解體和宗教來世意識的衰微,個體日益把追求富有個性化的生活作為人生理想。具有自我反思和批判精神的現代人因此開啟了生存交往空間的積極拓展新征程:人類從自然的奴仆一躍而成為主人,資本沖破地域的、國家的界限在全球范圍內自由流動,勞動力大軍從相對封閉的鄉村走向開放的城市乃至世界各地,個人走出狹小的共同體,日益擺脫家庭的、宗教的、地域的因素加之自己的束縛。個體對共同體的物質依賴和人身依賴消除了,但與此同時由共同體的庇護所帶來的安全感也隨之消失。資本的全球擴張、工業化的發展、城市化的迅猛推進,不斷沖擊和瓦解著傳統社會秩序和生活方式,現代性由此展現出一種破壞傳統的內在功能,從而使得自身具有明顯區別于傳統之處,傳統與現代之間出現明顯的斷裂印痕。
現代性所帶來的斷裂性在全球化的今天得到了明顯體現。生產的國際化、信息網絡化、人員跨國流動日益頻繁,人們的身份認同和國家認同日益成為一個必須時刻思考和作出選擇的問題。
超國家的組織或機構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人們的國家感。生產的國際化使國家對生產的控制削弱,特別是資本在全球的自由而廣泛流動,使得國際資本對一個國家的影響越來越大。一些重要組織如聯合國、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基金、世界銀行等程度不同地超越主權國家的傳統邊界,對民族國家的國內政治經濟產生重大影響。同時,在全球化時代,全球治理的重要性越來越重要。隨著生態問題、恐怖主義等問題的全球化,單獨一個國家在處理這些問題上顯得捉襟見肘,需要世界各國緊密團結和相關組織的高度介入。
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及其帶來的信息的無國界傳播,也對國家認同提出了嚴峻挑戰。民族國家要以一定的領土、人口等為基礎,但網絡技術的發展突破了這一界限。借助網絡技術,遙遠地域的事件快速地傳輸到眼前,遠在紐約的股市震蕩消息借助信息技術會在世界范圍內快速傳播開來,并在極短的時間內引發人們日常生活的急劇變化。諸如此類的影響進而會使得人們對當地政府決策的認同感產生強力的影響。由此,網絡的發展使不同價值觀念之間相互碰撞的幾率和強度大大增強,在無形中影響著人們的國家認同感。
在全球化的今天,個體的行動范圍不僅突破了群體的限制,也將物的依賴關系從民族國家或某些政治、經濟區域范圍推向整個人類層面,個體與類之間出現了現實性關聯。個體是國家公民的同時也獲得了世界公民身份,個體的身份感隨著生存和生活空間的拓展而相應發生著變化。每個個體既是某個國家的公民,同時也可能是某個跨國公司的一員,其文化身份感可能處于多重觀念的矛盾沖突之中。在此情境之下,民族國家能否建構一種有效機制以便容納人們身份的多樣性和歸屬的多重性,是一個十分現實而又緊迫的問題。
在全球化的今天,民族國家不僅面臨超主權組織的挑戰,同時還面臨“去中心化”的威脅。族群、區域等次國家組織,成為“去中心化”力量的主要組成部分。冷戰結束以來,民族主義的能量得到了極大展現。在這次民族主義浪潮中出現的穩定的民族國家并不多;相反,世界各地卻由此而引發了巨大的動蕩和沖突。在這其中,族群作為一種去中心化的力量得到了明顯的顯現。正因如此,全球化進程中一體化與離散化并存。冷戰結束以來的時間里,是全球化進程最快的時期,但同時也是新一輪民族主義和分裂主義勢力興盛時期。因而,我們一方面體驗到經濟全球化所帶來的一體化和便捷化的同時,也深切地感受到各種差異性分離力量特別是民族分離主義力量的風起云涌。今天,在分析和把握族群力量之所以持久不衰的內在原因時,現代性內邏輯是考察的重點。
現代化過程是人際關系重塑的過程。現代性不斷侵蝕地域的紐帶、情感的紐帶。傳統的以地緣、血緣為紐帶構建起的人際關系,被制度化的抽象規則代替,富有溫情的情感化交流被理性審慎的思考取代。生活地域相對狹小、封閉,人與人進行著密切的交流是傳統社會人際關系的基本特征,而契約化的人際交往則是現代社會的顯著特征。現代個體面對著巨大的非人格化的工廠或公司,面對著一個由工具理性主導的利益追求的社會。
如果說工業化、都市化、集中化、契約化等表征了現代化第一波浪潮的基本特征,那么隨著以知識化、網絡化、全球化、個性化、信息化為特點的后工業社會的來臨,人際關系又出現了諸多新特點。“福特主義”以細化的勞動分工和以生產機械化、自動化和標準化形成的流水線作業為基本特征,將能源、資金、人口等因素集中在一起,將農村人口集中在城市之中,并安置在工業中心地區,進而實現勞動的集中。在這種生產和生活方式下,工人之間能夠形成比較牢固的身份認同感,彼此具有休戚與共之感。階級認同感的不斷增強,強化著工人內部的緊密團結,也使與工人階級相對的資產階級的身份得到了明顯的顯現。階級身份的強化,在很大程度上使得其他差異性的力量如族群認同的力量受到了有效控制。以信息技術和通訊技術為基礎的后工業社會,生產的分散化特征越來越明顯。特別是個人電腦、互聯網等技術的發展,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實現居家辦公。“后福特主義”生產和生活方式導致了一種集體性情感的缺失,人們難以通過集體性的生產勞動和生活獲得歸屬感。歸屬的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歸屬感的匱乏需要通過其他方式得以彌補。在“后福特主義”時代,族群作為一種彌補人們歸屬感匱乏的重要組織方式獲得了重新展示自身力量的機會。
現代性的過程,也是不同群體的身份感不斷彰顯的過程。城市化的推進、全球性的交往,的確促進了不同個體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和文化上的不斷融合,但民族特性或認同不會由此消失。認同是自我與他者交往的產物,對自我身份的認識來自于同他者的比較。不同的民族成員在比較的過程中會發現乃至強化著對自身特性的理解和認知。正因如此,在全球性交往的今天,民族身份認同不僅不會消失,相反,它會因全球化和現代性的推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強化著。
在全球化時代,當我們思考國家認同的建構時,必須將族群認同或民族認同這一因素作為重要的向度加以考察。族群作為一種有著深厚基礎的力量,是民族國家建構中必須認真對待和思考的力量。族群認同、民族認同作為現代認同的重要內容,在人們身份的建構中不是可有可無的。民族身份感不會隨著現代性和全球化的深入推進而在可見的將來消失掉。相反,在現代性深入發展的今天,它正在以新的面貌、新的形式展現自身的力量。多民族國家建設能否有效推進,在很大程度上與如何引導和運用這種力量密切相關。
人的存在既是個體性的存在,也是群體性的存在,每個人分屬某個族群或民族,具有特定的群體身份。每個人同時也是國家的公民,離開了國家的存在,每個人的生存將難以維繼。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發展,每個人不同程度地與全球發生現實的關聯。人的個體身份、群體成員身份、國民身份、世界公民身份,在現代性、全球化的今天緊密關聯在一起,個體面臨多重身份的選擇。現如今,國家認同不可能壟斷全部認同,但必須能統領其他認同。族裔認同、性別認同等差異性認同,不應成為國家認同不可逾越的障礙,相反,所有這些認同應該被和諧地包容于國家認同之中。從這個角度講,當代國家認同感的建構,必須兼顧人的四重性存在這一基本現實,處理好個人與國家、群體(民族)與國家、個體與群體(民族),以及個體、國民與世界公民的關系。為此,當代國家認同感的建構,需要做到:
首先,提升民眾福祉,不斷增強人們對國家的自豪感和歸屬感。
從公民與國家的關系上講,國家認同首先表征的是政治意義上的公民身份,即法律賦予公民以國家成員資格。基于這種資格,公民享有法律賦予的各項權利,國家負有保護和實現公民權利的職責;同時,公民也需要承擔忠誠和服務國家的義務,有對國家公共利益的責任承諾和公共事務的參與。現代社會個體自由權利意識日益增長,個體對自己的私人利益、權利訴求越來越強,國家要通過自身功能積極有效地發揮充分保障和實現個體的自由權利,讓人們切實感到國家帶給自己的切切實實的利益。一個不能為民眾提供基本權利保障、不能提供基本物質供給的國家,要想使國民始終對其保持高度認同感是不可能的。作為公共權力合法壟斷機構的國家,必須將滿足和實現人的需要作為基本目標,保障人們的生命安全,為人們的生存發展提供安全穩定的環境,使其擁有免于匱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同時,人的需要的不斷提升也表明,現代國家需要不斷拓展人們權利保障和實現的范圍,滿足人們更高層次的需要,努力使人們過上富有尊嚴的生活,使人們切實感受到國家帶給自己的福祉,從而增強生活在國家中的自豪感。
其次,尊重民族身份,促進民族身份與公民身份的和諧統一。
每個人生來分屬特定的族群,族群身份或民族身份構成了一個人的基本身份。生活于特定族群的成員,對自身所屬群體的起源、文化、宗教、習俗葆有認可、贊成和支持的態度,并由此產生了特定的歸屬感。有著特定的名稱、擁有共同的神話、共享的歷史記憶、共同的家園感和成員之間休戚與共的感覺,所有這些都構成了族群認同或民族認同的基本要素。而這些要素,無論如何是不能抹煞的。現代多民族國家在保持其內部團結的過程中,應該充分包容而非排斥少數民族的權利要求,尊重而非抹殺其民族身份。但同時也需要認識到,承認和尊重民族身份并不意味著強化民族身份。對于多民族國家而言,如果每個成員過度強調自己的民族身份,而刻意弱化其國民身份,民族認同就會超越國家認同,引發國家分裂。現代國家必須采用適當方式將民族認同融合到國家認同之中,否則國家就會被各種民族認同力量所支解。因此,從國家建構的角度講,相比特定的民族認同,國家認同要具有優先性。每一個公民,不論其屬于哪個民族,在法律上是一律平等的,平等地享有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利,平等地履行憲法和法律規定的義務。各個民族,不論其歷史長短、人口多少、經濟社會發展水平高低、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有何不同,其政治地位應該一律平等。毋容置疑,每個公民的民族特性、每個民族的文化傳統必須得到充分尊重和認同。但每個個體民族身份的差異、每個民族的現實差異,并不能成為影響其存在于某個主權國家范圍內的基本事實,文化習俗上的差別也不能成為追求特殊政治身份的理由。民族身份的差異并不意味著哪一個民族、哪一個個體在政治上享有特權。實施差異性民族政策的同時,必須切實引導各民族成員對同一政治身份的共同認知。
再次,倡導公共精神,建構具有包容性的共同體。
現代社會的發展不應當以人際間親密關系的消除為代價。一個越來越發達的社會,應當是理性化的社會,但是同時也應該是人際關系更加緊密的社會。現代性以其強大的力量摧毀了氏族、部落等原有的共同體以后,應該以新的方式重建人際溫情,為漂泊的個體找到心靈歸屬。為此,在獨立的個體和國家之間,必須重建鄰里、社區、志愿團體等居間性的組織,通過引導人們積極參與這些團體組織的活動,使其走出封閉的私人空間,參與公共生活。從民族國家建構的角度講,要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的社會結構和社區環境,建立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基本格局,形成相互往來、鄰里守望的友好關系,形成各民族群眾共居、共學、共事、共樂的生活場景。
最后,增強類關懷意識,合理把握個體、國家與整個人類的關系。
在全球化的今天,個體與整個人類的關系不僅是一個可能的問題,而且成為了真正的現實。基于個體與人類的密切關聯、國家與全球的緊密聯系,基于“蝴蝶效應”越來越現實而有力地影響著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每個國家的公民應該具有全球意識和人類關懷,尊重、理解和包容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面對復雜的全球性問題,世界各國要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攜手行動。當代中國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為解決全球性問題提供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展現了中國價值理念的引領性、包容性和開放性,獲得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同。我們需要認識到,一個國家只有與整個人類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其價值理念追求契合人類文明發展的方向,才能得到國際社會的尊重與認可,而這種尊重與認可,反過來會增進國民對生活于該國的自豪感和自信心,進而增進民眾的國家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