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
他說……其實,對于我們這種孩子來說,
自暴自棄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而挽救我們這種孩子的辦法其實很簡單——
一點點溫情就足夠了,不是嗎?
難過時,無助時,落寞時,被命運的巨浪扔進人海時,你最想要什么?一碗面,一根稻草,一個背后的擁抱,一個溫暖的眼神……
或者一只喵。誰會是你的喵?你又是誰的喵?
掉了漆的綠板凳,小孩兒已經木木呆呆地坐了大半個鐘頭了。
他怯怯地喊:爸爸,給我買只小喵吧……
爸爸頭也不抬。
爸爸在忙。
滿地的玻璃碴兒,鏡子上的,暖水瓶上的,電視屏幕上的。
爸爸撅著屁股蹲在一地亮晶晶里,忙著撕照片。一張又一張,一本又一本。
一本相冊撕完了,又是一本相冊。
結婚證早就撕開了,還有糧本和戶口本。
媽媽呢?媽媽不知去哪兒了,媽媽摔門的動靜好像點炸了一個炮仗,小孩兒被炸起了一身的寒毛,良久才滲出一脊梁冰涼的汗。汗干在背上,把的確良的校服襯衫粘得緊緊的,小孩兒被包裹其中,緊繃繃的,一動不動。
天已經黑了,家里的燈卻沒有開。
他不敢開燈,摸著黑找到自己小房間的門把手。鄰居家的飯香隔著紗窗飄過來,是燒帶魚和蒸米飯吧……他咽咽口水,背后只有“刺啦刺啦”撕照片的聲音在響。
他試探著喊:爸……
砰的一聲巨響,爸爸摔的是手風琴吧?噢……那以后我可以不用再練琴了吧?
心怦怦跳得厲害,門被輕輕打開,慢慢關嚴,他使勁地抵在門背后,大口大口地喘氣,喘了好幾口才終于喘過來氣。
孩子不是成人,頭頂的世界沒那么大,無外乎老師同學、爸爸媽媽,無外乎學校和家。
成人在成人世界中打拼掙扎時,時常會因挫敗而沮喪無助,進而厭離心生或心灰意冷。
但我想,若無助感像疼痛感一樣可以分成12級的話,成年人再無助也難逾越一個孩子的無助感。孩子不是成人,眼里的世界就那么點大。
一疼,就是整個世界。
關于9歲的記憶,大多數人都淡忘了吧?
對于那個孩子而言,9歲卻是永生難忘的。
9歲生日的早晨,當他餓著肚子醒來時,他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
不是一只軟軟的小喵,是一個堅硬的消息。
爸爸媽媽要離婚了。
新家,新臥室,新床。
新床單的圖案是一些小動物在海上航行,狗、馬、大象……沒有貓。
每天放學,小孩兒把自己擱在床上,不肯出門。臥室門外是個難以理解的次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家都有爸爸媽媽,而自己只剩媽媽了呢?他開始失眠,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腦袋,他不停地胡思亂想,陷入一環套一環的洞穴中不能自拔。
同時控制不住的還有自己的拳頭,學校干架的次數越發多,天津王串場增產道本是出大耍兒的地方,但就算是這么個臥龍寶地,所有人也都說他是個罕見的戰斗兒童,易怒、暴力,隨時隨地亂發脾氣。
沒人喜歡和他說話,除了媽媽,媽媽和他說話也總沒有好氣兒,看他的眼神也總是忽冷忽熱。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每天只有一個時間她是和藹的,每天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她將醒未醒時最溫柔。小孩兒熬夜等凌晨來臨,抱著枕頭跑到媽媽的房間,貼著她的脊梁躺下。
媽媽媽媽……他抱著媽媽的后背小聲說:給我買只小喵吧。
聲音太小,媽媽迷迷糊糊地未醒,聽不清。
她翻一個身,摟緊他,沉沉睡去。
這些話白天是不敢說的,媽媽是個愛干凈的人,不喜歡帶毛發的東西。
他用力把自己擠進媽媽的懷抱里,從1默數到1000,然后依依不舍地離去。
失眠加熬夜,小孩兒的暴力傾向越來越強,從每天打架演變成每個課間打架,幾乎成了一種病態。
老師和媽媽把他送到了天津市兒童醫院,他們懷疑他有病。
大夫開始問問題,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他問:世界上最小的鳥是什么鳥啊?
小孩兒愣愣地看著大夫,說:小鳥……
小孩兒最終被確診為多動癥兒童患者。
小孩兒開始吃那些治療神經病的藥,藥吃了很久,腦子越變越慢,架倒是打得少了,但一打起來反而比之前更暴力,不見血不算完。滿臉鼻血的孩子在前面哭著跑,他揚著拳頭在后面追,旁人只道他是猙獰的,沒人知道他是恍惚的。
有一天,追打途中他暈倒了,眼前一片白,身體沒有了任何知覺。醒來后躺在媽媽懷里,媽媽在哭,撕心裂肺的那種,從此停止了給他喂藥。
打架就打吧,隨他去吧。
媽媽不再管他。
媽媽帶著他過單身生活,過了很久。
有一天,媽媽出奇地和藹。媽媽平靜地說,她要出差幾天,讓小孩兒先搬到奶奶家住。
小孩兒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門前卻被媽媽喊住,她看了他很久,說:走之前,媽媽帶你出去玩兒一天吧。
媽媽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邊,帶他去吃麥當勞,帶他去北寧公園玩兒。
小孩兒那時在生病,腮腺炎,臉像包子。
媽媽對包子說:北寧公園里還有哪些設施你沒有玩兒過?媽媽今天全帶你玩兒一遍……
媽媽帶他去買衣服,買了春夏秋冬各季的很多衣服。買完童裝又買少年裝,甚至買了一身西裝……一大編織袋的衣服,足夠他穿好多年。媽媽發瘋一樣地花錢,從百貨大樓到勸業場,她拖著他跑,好像在和什么東西賽跑。
小孩兒跑著跑著哭起來,一開始小聲哽咽,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他哭著喊:我高興得要死了……媽媽你是喜歡我的!
他仰著包子臉說:媽媽我知道你要走很久,抽屜里的護照我都看見了,外國字的邀請信我也看見了。
他掏口袋,掏出一本護照遞給媽媽。
一同掏出來的還有一盒火柴。
媽媽,我本來想燒了護照不讓你走的,我舍不得你。
可是,我知道了媽媽是喜歡我的……我也喜歡媽媽,所以媽媽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歡你。
媽媽改簽了機票,改簽了幾次,終究還是走了。
人生中第一次去飛機場,是給媽媽送行。
安檢口外,媽媽抱著他的腦袋,哭得快昏厥過去。
小孩兒掙脫懷抱,遠遠地跑開,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聲喊:等我長大了,我找你去啊!
他喊:媽媽,不要生別的小孩兒啊!
媽媽消失在安檢口。
小孩兒慌慌張張往回跑,眼淚鼻涕滴滴答答沾滿胸前,同行的親戚攔住他,他哇哇大哭,沖著安檢口里喊:……可是,我想你了怎么辦?!
從北京機場回天津的一路上,他都在哭。回到奶奶家時,小孩兒幾乎已經哭崩潰了,迷迷糊糊的,只是一味地抽泣。他摸回自己的新臥室,伏在熟悉的床單上。
身下好像壓住了一個陌生而柔軟的東西……
他翻身起來,只看了一眼,淚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小喵!
他緊緊地抱住它。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個哈欠,之后溫柔地看著他。
毛茸茸的,軟軟的,小小的小貍貓。
小喵,小喵,我的小喵……
他抱著它在屋子里打轉,又哭又笑,滿臉冒泡。
小喵陪了小孩兒許多年,家人一樣。它對小孩兒很好,從沒撓過他,兩條小生命夜里摟著睡覺,再冷的冬天也熬得過去。有時候早晨小孩兒醒來,常看到小喵睡得仰面朝天,肚皮一起一伏。
他再沒失眠過。
都說貓傲,但小孩兒喊它的時候它會理他,一召喚就到。有時夜里小孩兒想媽媽,哭著驚醒,懷里總不是空的,小喵的腦袋毛茸茸地蹭在臉上,吸淚安神。他出門時把它馱在肩上,它老老實實地蹲著,爪子輕輕摳在衣服里,并沒有弄疼他。馱來馱去馱成了習慣,他去哪兒都帶著它,直到它慢慢長大,保持不了平衡。
他以為誰都可以離開他,只有它不會……可它終究變成了一只老貓,趴在他的腳面上,再也跳不上他的膝蓋。
他把它抱起來,它看著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死在了他懷里。它最后一次看他的眼神,和它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眼神是一樣一樣的,很溫柔。
他抱了它很久,舍不得把它埋進土里。
他拿出一件他最心愛的衣服把它包了起來,爬上一棵最高的樹,把它放到了樹杈上。
那件衣服是媽媽很多年前給他買的,是件西裝。
那棵樹種在他家門前院子里,每天出門一抬頭就能看見它。
忘不了小喵最后的眼神,好像是它的使命完成了。
很累,也很欣慰。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啊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