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努”的心愿

黎夏

這一場疫情，像根導火索，燃起了我內心深處的熱情，覺得能為自己的親人做做衣裳，既是責任，也是幸福和滿足。技能可以慢慢學習，熟練則需要耐心和毅力，愛上和堅持更是一生虔誠的信仰。

在瑤話中，“微”是女，“努”是人，“微努”即白褲瑤女人，白褲瑤婦女們，一輩子都在織、畫、染、繡、縫。

去年和今年，生命的負擔和憂傷似乎更沉了一些。2019年，母親病重了一年，各種治療，一直未能好轉。爺爺病重直至10月底便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一整年，醫院、家庭、工作，一直奔波在三點一線之中，上有老下有小，分身乏術，過得有些疲憊和無奈。

爺爺離開的時候，家族人為他著了一身盛裝，棺里還裝滿了他的很多新舊衣裳，這些衣裳是他的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兩個姑姑做的。我和大嫂是家里的大小媳婦，各自送了一些衣物。大嫂送了一條花褲和一雙綁腿，我這個“工作的人”囊中羞澀，幾乎拿不出手，送了塊喪葬儀式常用的禮品——繡片。葬禮從開路至下葬和放水儀式，持續了五六天，親友們都在重要時刻穿了盛裝和新衣來為爺爺送行。

我們家十二口人，一直未分家，我也是當家人了。砍牛那一天，家人讓我盛裝出場，除了那一條百褶裙，全身衣物和飾品都是跟兩個姑姑借來裝扮的。在砍牛場那里，一個友女貌似不經心地問候了一句，哇，你這身實在太美了，都是你自己做的嗎？這句話好扎心，深感五味雜陳。突然想起了在爺爺葬禮的很多禮節上，你要懂就懂，不懂也就過了，不會有人交代你什么，大家都是靠“自覺”，說多了別人也覺得“不好意思”。

爺爺的離開，讓我心里似乎總堵著一個梗。既是缺少日常陪伴的遺憾，也是一次逼著自己正視自己小丑般的樣子，不懂為親人做衣裳，不懂世俗禮節。雖然親友們常常安慰，沒關系，你們是讀書的人，工作的人，不懂也可以諒解的。可是，在我們白褲瑤社會，衣便是禮，衣便是德，一個讀書人，連基本的禮都不懂，我們還像個樣子嗎？

2020年大年初一，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一切節奏，各種防控和防護，值班和配合各部門工作之外，我幾乎閉戶不出。小伙伴們謀劃著為護寨人募集緊缺物資，我僅偶爾在群里給些建議，或者幫忙煮煮飯而已。

想做衣裳的“癮頭”和很多關于生命的沉思，我選擇了好好待在家，不給社會添亂。拾起針線，和妯娌送娘學習一些經緯插針及紋路走向的技藝和研磨這些古老的圖案后，便開啟了我的“繡娘”之路。

共繡了三條花褲，也是我這一輩子的處女作。兩條是給丈夫的，一條是給兒子的。

右手的中指因一直頂著針尾掉了三層皮，現已起繭成了一層保護膜。左手食指和拇指因控制布紋而被針頭插得千瘡百孔，每每摸起，還隱隱作痛。兩只手指間，相碰都是肉刺，那是連續繡了三條花褲的杰作，每天爭分奪秒，起早貪黑。想想，我們的白褲瑤婦女們，一輩子都在織、畫、染、繡、縫，一家人的著裝，這么偉大的工程該如何承擔！

付出總有回報，白褲瑤女人德是配位的。不管嫁進來還是嫁出去的每一個女人，包括嫁進的祖母、奶奶、兒媳婦、孫媳婦 ，還有嫁出去的姑奶、姑姑、侄女。從她們嫁進或嫁出的那一刻起，她們那個家族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不分紅白喜事。只要你是一個生命個體，你和你家族的每個人都是值得被記住、善待和尊重的。

這一場疫情，像根導火索，燃起了我內心深處的熱情，覺得能為自己的親人做做衣裳，既是責任，也是幸福和滿足。技能可以慢慢學習，熟練則需要耐心和毅力，愛上和堅持更是一生虔誠的信仰。

說到這里，我現在多么渴望獨自擁有自己的一個針線袋，一塊粘膏畫板，一口染缸，一臺織布機，當然，最好還有一樽酒坊，除了滿足我的“匠心”，做個真正的“微努”，還可以釀出我們延綿不斷的親友情。

作者簡介

黎 夏 現任里湖瑤族鄉朵努社區第一書記，白褲瑤村民影像小組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