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沒想到,我剛到日本九州的屋久島就被帶去了澡堂。
民宿的女主人開車載了我去,其實只要5分鐘車程。沿途依舊是陰沉大海,她像是為此抱歉似的:“今天屋久島的海,怎么也說不上是好看啊。”她出生在屋久島,大學時出島念書,隨后工作,只過了7年便回到島上,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和丈夫一起經營著只有4個房間的小小民宿。
“會泡溫泉嗎?”她問我。
“別擔心,我常去,規矩都知道。”
“屋久島的溫泉稍微有點不一樣,淋浴只能用來洗頭,洗完就要讓給后面的人,然后再用小盆子舀溫泉水洗澡。”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那會是怎樣一幅場景,在疑惑中經過了一尊土地神石像,她停下車來:“喏,就是那里。”
我確實嚇了一跳,雖然人來人往極為熱鬧,但說那幢陳舊而古老的建筑是危房也不為過。一個老頭坐在入口處的紅色電話旁,我照著定價表遞給他200日元。
推門進去,一般濃郁的硫黃味撲鼻而來,誰也沒留意我的到來,大家看起來都是熟人,泡在溫泉里的悠閑地聊著天,澡也越洗越慢,還能聽到一塊木板之隔的男人們大聲說話的聲音,若是誰愿意接過話茬來,甚至可以隔墻對話。浴池之上有整面墻的壁畫,畫的不是在東京錢湯里常見的富士山,似乎是這個地區人們在盂蘭盆節時唱歌跳舞的民俗活動。拜這樣輕松的氛圍所賜,我只稍稍愣了幾秒便立刻融入其中。
溫泉水是我未曾體驗過的燙,看一眼墻上的溫度指示,近50℃,需要鼓足勇氣才能完全浸泡下去,但最多5分鐘,就感覺自己已成了水煮蛋。回到更衣室里,一位老太太擦拭著頭發對我說道:“好燙好燙!但心情很好對不對?”
我乖乖回話:“心情很好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水質這么好的溫泉。”剛開始我總疑惑身上的沐浴露為何怎么也沖洗不干凈,后來才意識到那是溫泉水中的礦物質,連眼前這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皮膚也是細膩光滑的。
“你從哪里來?”她又問我。
“京都。”
“和老公一起來旅游?”
“一個人來的,還沒結婚呢。”
“還沒結婚嗎!”老太太的表情變成了一個驚嘆號。
“嗯,不知不覺就……”
“不知不覺可不行哦!”
我一時接不上話,幸好她又開口了:“已經去山里了嗎?”
“這才剛到呢,明天去。歐巴桑也去山里嗎?”
“不去了,腿不好了。”
“能去海邊也挺好的。”
“海邊也不去了,哪兒都不去了。”
老太太已經83歲了,這家溫泉對當地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她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前來,然后回家準備晚飯。她給我看胸前一道長長的疤痕,說是一次心臟手術留下來的。
“什么時候的事?”
“有10年了吧。”
“真是太好了,”我莫名松了一口氣,“幸好動了手術,所以這10年都很健康地生活著啊。”
開車來接我的民宿男主人說,尾之間集落的家庭幾乎都不會在浴室里安裝浴缸,他們每天都來
這里泡澡,把溫泉當成澡堂。
我們回到民宿,女主人正在準備晚餐,他們年幼的小女兒在廚房的臺子下睡著了。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后,落地門外有一個小庭院,秋天的蟲子正在大合唱,我聞到自己身上還殘留著硫黃的味道。這間山腳下的小屋,不像是民宿,像寄宿在一個熟人家,就在這個時刻,第一印象并不太好的屋久島,變得親切熟悉起來。
轉天早餐結束后,有位名叫井藤的向導來接我。今年35歲的他原本是大阪人,2004年第一次到屋久島旅游,過了一年就移居過來。屋久島歡迎移住者,1.3萬名居住者中,大約有1300人是外來者。據井藤桑說,大多數移住者是因為不喜歡外面世界的社會機制,他們在屋久島上的生存法則之一,是不尋找固定工作,每年用幾個月時間打工,掙夠了錢,就自由生活,直到下一次缺錢。
我要跟著井藤去森林和峽谷徒步5小時,再加上往返2小時的車程。屋久島多山,因此多山谷,島上90%的土地都是森林,谷中被茂盛的樹木覆蓋。這是過去林芙美子在小說《浮云》中寫過的島,說它“一個月里有35天在下雨”。雨水充沛之地,地表青苔繁茂,溪水河流豐裕,因而屋久島多橋。井藤告訴我:島上橋梁有超過100座,河流數目更是連島上的人也數不清楚。又說從前島上流傳下來的民謠,其中某句歌詞是:“每個月20天去山里,5天去海里,剩下5天在家里。”他開著小面包車沿海而行,兩側皆是民家,屋久島群山兇險,只在海邊住著人。天氣越發陰沉,間或飄揚起小雨,我憂心忡忡:“天氣真糟糕啊。”
“在屋久島,壞天氣才是好天氣,你今天應該能拍到非常棒的照片。”
井藤說得沒錯,他帶我走了一條和大多數人方向相反的路,很長一段時間,在朝霧籠罩的青苔森林中,我倆是唯二的人類。在屋久島壽命超過1000年的杉樹才能被稱為“屋久杉”,哪怕是活了999歲,也只能被稱為“小杉”。入口處的一棵,最近剛滿1000歲,順利晉升屋久杉。最古老的一株“繩文杉”,推測年齡超過7000歲,是繩文時代的來客,因而得名。
“杉樹真的是非常努力的樹,”他又指了指遠處一株枯木上冒出的新芽,“你看見那些樹苗了嗎?”
“不是雜草嗎?”
“是杉樹的樹苗,看這一棵,大概有5歲左右吧。最初它們都是這樣,在倒下的枯樹身上,發芽生長。”
“這樣的幼苗能長成千年大樹?
“能活那么長得靠運氣,屋久島多暴雨臺風,許多樹木都沒有枝葉,就是因為臺風。現在這一棵幼苗,也許下一次再來時就已經被暴雨沖走了。”
在屋久島的森林中,有無數死去的樹木尸體,同時也有攀附于那些尸體之上的更多生機勃勃的生命。無論是叢生的青苔和蕨類植物,還是在已成殘骸的枯干中拼命長出綠葉的新芽,或者是那些杉樹根上的水洼和落葉,還有一些被暴雨沖走的其他植物的根莖,止步于山澗中某處,看上去竟是佛像模樣,十二神將和千手觀音,輪廓清晰。
屋久島令我感動的,就是這些在日照暴雨風雪中繼續生長的植物,它們擁有難以言喻的巨大生命力。人們把屋久島稱為“森林的博物館”不無道理,它配得上這個稱號。此地的自然是最偉大的哲學家,自然最懂得,唯有在死亡中,萬般皆是生機。
在某棵3000歲的屋久杉附近,有一塊突兀地矗立于蕨類植物中的巨石。井藤告訴我:“這塊石頭在5年前突然落下,幸運的是偏離了十幾米,沒有砸向屋久杉。”
“大概自然也有自己的取舍規則吧,比起屋久杉,更幸運的不應該是旁邊那棵小樹嗎?厄運恰好落在身邊。”
“它會不會察覺到自己的好運呢?”
在屋久島上,有會噴出奇怪煙霧的蘑菇,有可以用來做天婦羅的鮮美樹葉,有神社常用來制作繪馬的日本冷杉,有體型只有奈良鹿一半大的野生小鹿,有土撥鼠四處挖地留下的洞穴……還有一種長得像蜘蛛的多腳蟲,沒有眼睛,因為黑澤明的那部電影,它被當地人改名為“座頭蟲”,據說《千與千尋》中鍋爐爺爺的靈感便來自它,極為神似。
井藤小心地捉起一只,遞到我眼前,它確實沒有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有點可憐啊。”
“怎么會?它依靠觸角能好好地感知空氣和水,比人類還敏銳。再說了,說不定它看見的是另一個世界呢?”
“屋久島就是另一個世界。”
“宮崎駿當初肯定也是這么想的。”
這一天終點的青苔森林是宮崎駿動畫《幽靈公主》的取景地,他曾經在島上某間民宿住過數日,由當地人帶至此處,面對眼前的森林繪制了最初的原畫稿。
在屋久島的森林里,唯一和人類歷史有關的只有林道和巨石。江戶時代島津家砍伐屋久杉向朝廷進貢繳稅,當地的農民每月進一次山,歷經數日才會出山。井藤桑指著一塊巨石告訴我:“那里就是當時人們避雨和過夜的地方,我們就在那里吃午飯吧!”
民宿女主人一早替我制作了便當,我坐在巨石下,在滿目青苔和森林之中,覺得簡單的飯團和炸雞也非常美味。井藤桑去溪澗打了水用酒精爐燒沸,煮了一杯咖啡給我。臨出發時我裝了兩瓶水在包里,一口也沒喝,一路飲著山泉水前行。越往高處,泉水越甜,也是我此行才發現的秘密。
這一整天都沒有下雨,彼時是下午3點,霧氣全部散盡,陽光灑在群山上,即便溫柔,“我還是更喜歡早上的迷霧森林,那里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我說。
“所以啊,”井藤露出滿意的笑容,“我一大早就跟你說過,在屋久島,壞天氣才是好天氣,你要記住這個世界的規則。”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縱身入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