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力
當代中國不僅僅是歷史中國的延續。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確實經歷了,而且仍正經歷著,“數千年未見之變局”。許多中國知識人由此遭遇了一個“認識論危機”,對中國制度文化傳統完全失去了信心,有了認同的危機,全盤西化是他們真誠的判斷和主張。但就在這片絕望之地,更有幾代志士仁人和無數普通行動者憑著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以殊死的行動,而不只是反思,才令古老的中國重生,并正在崛起。中國經歷了又一次自我重構,重大程度至少與西周和秦漢時的變革相似;在深刻程度和規模上,則是空前;由于當代中國的人口規模以及時間約束,這在人類歷史上也是空前。
對中國國家制度影響最大的一個變量是經濟生產方式的變革,最突出表現為,由于工業化和現代化,盡管中國到2017年還有40%的農民,但中國早已不再是農耕中國,而是一個現代工業制造大國,一個商業貿易大國。這個基本條件的變化必然、已經且還將促使許多制度變化,催生或可能催生一些重要且基本的制度。但曾經塑造歷史中國的一些重要約束條件,如正縮小但存量仍然巨大的農耕社區,遼闊疆域地形復雜,多民族多族群等,加之近代以來中國外部條件的變化,如以民族國家構成的國際體系、全球化,仍然規定了當代與歷史中國在憲制上具有某些連續性。
農耕中國之憲制,一定不是,至少不能只被視為,當代中國憲制變革的對象。“家國天下”并非一個已經過去,從此屬于過去的傳統,它還可以甚至必然是當下的一個正持續著的傳統。社會不僅是生者間的合約,如英國歷史學家彼得·伯克所言,也是生者、死者以及未來者之間的合約。無論現當代中國政治家、民眾或政法學者是否清醒意識到這些根本問題,也無論愿景、決心和努力如何,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仍可以用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傳統視角來概括當代中國的憲制難題。
如果將“齊家”理解為農耕村落這個普通人的生活共同體的組織構成問題,也是現代中國國家最基層治理的問題(“治國”向社會基層延展),那么,不但可以深刻理解近現代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革命,也可以以一以貫之的思路來理解新中國成立后的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以及改革開放后的一系列“三農”政策措施,看起來似乎迥異,卻是以不同方式回應著中國社會不同轉型階段中的農耕村落共同體的構建和變革,糾結著現代中國基層政權的建設。這就是在創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進程中,“皇權”下鄉,現代政治組織管理、科學技術知識文化下鄉,將農民、農村和農業都整合成為現代國家的有機構成部分。無論是1950年代的合作化、人民公社運動,還是改革開放后廢除人民公社但隨即建立的功能替代公社的鄉政府,以及從1980年代初期開始,因發現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沒法取代農耕村落,中央對農村基層政權建設有了更多擔憂和關切,以“村民自治基層民主”為目標制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1998)。
即便如此,隨著城市工商社會的發展,農耕村落生活共同體和基層政權的建設——“齊家”——還是變得越來越難了,因為農村的政治文化精英,隨著上大學、當兵和進城打工,一去不復返地大量流向城市。由此可以理解,21世紀以來諸如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大學生村官,以及近年來強調城鄉發展一體化的新型城鎮建設的自然和必然。
但“齊家”對當今中國的告誡或提醒還不只是一般的農村基層治理問題,或許還有城市地區普通人生活共同體構建問題。這不大可能是城市生活自然就能化解的難題。小區大媽的廣場舞,可以說是在城市中重構類似村落生活共同體的一種自發力量。盡管如此,仍有許多來自農村的老人很難融入因太喧鬧而孤寂的水泥森林,最后選擇回到因熟悉而溫馨的故鄉小城鎮。城市生活共同體建構的另一正在迫近的難題或許是,在獨生子女國策實踐了將近兩代人后,許多人退休后突然發現無“家”可歸了。“家”并非城市里的一套商品房。
由于明清兩朝尤其是清代的大規模“改土歸流”,以及現當代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國際政治現實,傳統中國的“平天下”在今天基本轉化為民族區域自治問題或邊疆治理問題。就此而言,在地理疆域上“平天下”與“治國”重合了。但在文化上,政治治理的制度和策略,這兩個問題還不完全重合。進一步增強民族團結,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堅決反對并打擊以各種名義分裂國家和社會的各類國內外勢力,這會是當代中國長期面臨的“平天下”問題之一。單一制,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包括黨管干部制度),以及以促進民族團結和融合為目標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從憲制上確認了統一的多民族中國;中國經濟發展、國力日益增長也增強了維護國家統一的實力和能力。但也必須充分意識到,經濟全球化有可能在國際以及央地關系這兩個層面“雙重弱化”中央政府的權力。文化信息的全球流動以及“多元文化”有可能侵蝕國家的文化凝聚力;社會流動性很可能令有組織的恐怖活動從邊疆向各地滲透,一個原來的“天下”問題因此會變成常規的“治國”問題之一。
這也就意味著“治國”的重大變化。不僅是國家權力下鄉重塑“齊家”,也不僅是現代民族國家體系和單一制的統一多民族國家重塑“平天下”,這兩者如今有相當部分已融入“治國”。更重要的是“治國”領域本身也正在脫胎換骨,或是必須脫胎換骨:一系列社會變量或約束條件的重大變化,包括“齊家”和“平天下”,都在擠壓“治國”于蛻變中維新,乃至創新。
恰恰是借助了強有力的中央集權,輔之以中國共產黨“鐵的紀律”,面對現代中國革命中歷史形成、客觀存在的眾多黨內軍內的派別和“山頭”,新中國成立兩年之后,中央人民政府就撤銷了基于根據地歷史和各野戰軍獨立或聯合作戰而形成的六大行政區,將統掌一方黨政軍大權的地方大員均調到中央政府任職,中央政府直接面對數量大增但面積人口都大為縮小,剝離了軍權,因此政、經實力已大大壓縮的行政區——省。這一“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實踐,顯然汲取了中國歷代憲制的政治經驗和教訓。
1978年后的改革開放同樣借助了強有力的中央集權,中國才得以迅速啟動了經濟體制改革,在全球性的經濟體制變革中搶占了先機。中央集權制事實上便利和加快了中央與地方的分權改革。不但先后設立了海南省(1988)和重慶直轄市(1997),而且制度性地或準制度性地設立了計劃單列市、副省級城市、較大的市以及沿海開放城市,直至2015年修正的《立法法》規定“設區的市”,都獲得了相應的立法權和管理決策權。這種基于政治經濟政策考量的行政區劃調整,是中國的創新,不僅在一般的聯邦制國家不可能,即便在法國這樣的單一制國家也很難。
歷史上為維護農耕中國的統一和政治穩定,中央政府一直更多關注從憲制層面對各地實行“分而治之”或“犬牙相入”的制衡。但如今,由于各地間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聯系的全面增強,民眾的國家認同總體上已大大淡化了他們的地方認同,也由于經濟社會發展的深刻要求,跨省區市的經濟區域合作在今天已不再是令人生疑的政治事件。在東部地區,這已經為中央政府直接推動,突出的,如京津冀的協同發展、長三角的區域合作,以及粵港澳大灣區。
但也必須承認,與歷史上各時期的具體憲制發展創新一樣,當代中國的許多憲制變革的效果常常不盡如人意。除了必定有試錯外,任何制度變革都需要調適和磨合,這意味著會打破并重塑人們的一系列預期和天經地義。例如,許多長期看來有利于全社會的憲制發展,如交通通訊的發達、全民教育、普通話普及,以及“皇權”下鄉帶來政治治理、社會管理人員甚至專業人員(廣義的官員)數量激增,令“異地為官”這一曾有效隔阻官員與其故鄉親友、大大減少徇私腐敗、有效取信于民的重要制度,如今風光不再,盡管從適用范圍上看,當代異地任職的規則更嚴格了。
這只是些信手拈來的例子,并非對當代中國憲制發展的系統分析,只為說明歷史中國的家國天下憲制問題仍然影響著當代中國。有時甚至是規定著當代中國,因為憲制要面對、要應對——即便無法解決——的就是這些問題。制度發源于這塊土地,扎根于人性,因此制度應對的有些問題甚至許多問題一定源遠流長,不會到此為止,還會流向未來。即便應對問題的辦法或制度會與時俱進,但只要某些硬邦邦的約束條件變化了,這些制度變革的效果也未必能如人所愿,無論我們的制度想象是否豐滿,心愿是否真誠,努力是否持之以恒。因為,有時真還就有這樣的問題,就如明末清初學者顧祖禹所言,“以一代之方輿,發四千余年之形勢”。
也因此,歷史中國家國天下的憲制實踐擠壓出來的學術視角,仍會有助于當代中國學人。
甚至未必僅限于理解中國和未來中國的實踐。因為,如果僅從其涵蓋的文化類型來看,而不是從地理空間上看,完全可以說,歷史中國從一開始在很大程度上就實踐著某種形式的全球化。在這片土地上,必須,也因此一直不得不,包容、兼容并以某種方式整合了——如果還不能說完全融合了——農耕、游牧、綠洲、高原文明以及初步的工商文明,至今如此。在更大程度上如今還在全力整合著現代的工商科技文明。若放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這條不僅有關過去更有關未來的偉大河流中,這就是在東亞這片有限疆域內展開的最早也是最成功的全球化實驗!因為,相對于歷史上各種帝國或政治體聯合(如聯合國或歐盟)的實踐經驗——我視之為其他形式的全球化實踐,可以說,這是至今為止在人類自生自發的制度競爭中唯一存活下來的實驗。今天的人們有理由記住這些經驗。
在社會科學的層面考察、理解并予以尊重,但我們沒有道德或法律義務遵循歷史。因為歷史有時即便會極大程度地影響今天和明天,卻無法完全規定今天和明天。
(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