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兒童早期發展，阻斷貧困代際傳遞

方晉

如果兒童在生命早期沒有形成良好的能力，那么成年后，他（她）在社會經濟生活中失敗的可能性更大。政府和社會對弱勢兒童的生命周期采取干預措施越晚，彌補不良后果所付出的代價就越高。

兒童早期奠定了人一生發展的基礎。而貧困兒童往往缺乏必要的發展環境和資源支持，極容易落入貧困陷阱。在中國即將打贏脫貧攻堅戰之際，我們必須思考如何建立2020年之后的長效扶貧機制。而投資兒童早期發展，則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有效途徑。

一、兒童早期發展的重要性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腦科學、心理學、經濟學、社會學等研究的深入，兒童早期發展的重要性不斷得到證明。科學研究表明，兒童早期是個人能力形成的關鍵時期。分娩前的4個月到分娩后40個月，是嬰幼兒視覺聽覺能力、語言能力、對符號和數字的認知能力、情感控制能力發展的敏感期，約80%的相關能力在此期間形成發展。從出生到2歲的時候，人腦重量不斷增加，每秒鐘有100萬個神經突觸連接發生。3歲幼兒的神經細胞突觸連接是成人的2倍，3歲時，87%的腦重都已形成。

充足的營養和積極的兒童早期養育會促進大腦和能力的發展。首先，早期營養對大腦的發育非常重要。大腦在妊娠期和嬰兒期是一個“耗能大戶”，人體從食物中吸收的脂肪、蛋白質、維生素和礦物質等能量的50%至75%都是被它所消耗。營養為大腦提供能源，刺激神經元連接，緩沖壓力對大腦產生的不利影響。其次，早期養育對大腦同樣重要。安全和值得依賴的環境以及撫養人不斷的語言和互動刺激，能為嬰幼兒提供關愛和溫暖的照顧，提供安全感、敏感的互動并在親子之間進行更多的探索。充足的營養、正確和積極的刺激、關愛、安全感等因素協同作用，就能積極影響神經通路的形成和結合，從而使大腦得到正常發育，幫助兒童釋放所有的潛能。

反之，不利的兒童早期環境和經歷則會阻礙大腦的正常發育和能力的形成。如果嬰幼兒每天都面臨著大量風險因素，包括營養不良、父母有心理問題、家庭暴力、缺乏關愛等，就會嚴重影響嬰幼兒的大腦發育，從而導致早期發育的遲緩，并可能導致將來個人和社會的巨大代價。研究表明，在生命的最初3年，兒童面臨的風險因子越多，就越容易發展遲緩，面臨的風險因子在4～5個時，50%～60%的可能會發生發育遲緩;面臨6～7個風險因子的時候，90%～100%的可能會發生發育遲緩。

如果兒童在生命早期沒有形成良好的能力，那么成年后，他（她）在社會經濟生活中失敗的可能性更大。政府和社會對弱勢兒童的生命周期采取干預措施越晚，彌補不良后果所付出的代價就越高。如果社會及早對兒童生命周期采取連貫一致的干預措施，將促進弱勢兒童的認知和社會情感能力發展，并增進健康和幸福。這些社會干預的積極效果將通過各種渠道，滲透到生命周期全過程，并在代際間傳遞。

二、反貧困與兒童早期發展的關系

貧困阻礙兒童的健康成長，而低水平的成長和人力資本積累又進而容易引發貧困并導致貧困的代際傳遞。對于貧困兒童來說，貧窮會對孩子的營養、產前護理、家庭教育水平以及其他環境壓力因素造成影響。貧窮在限制兒童機會公平的同時，還會影響大腦發育，進一步影響學業成績。貧困所導致的食物匱乏，以及公共衛生與個人衛生水平低下，會加劇兒童感染和發育遲緩。貧困還往往導致公共服務的可及性差，從而影響到兒童早期發展。

國內外越來越多的研究和實踐表明，單純依靠經濟增長并不能減少極端貧困和日益加劇的社會分化，而投資于人類發展和人力資本，增加獲取公共服務的途徑，才可以維持經濟增長和促進社會公平。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阿瑪蒂亞·森（199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指出，成年人所具備的各方面能力，與其童年經歷有著深刻的關聯。對教育和其他豐富童年體驗的機遇進行投資，可以從許多方面提升人在成年以后的各種能力，因為它能夠提高人們過好生活的技能，增強自信，提高成年后的生存能力和創造經濟收益的能力。

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詹姆斯·赫克曼（2000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認為，兒童的早期教育對各項技能和能力的形成至關重要，而且與人一生的成就也有著重要的因果關系。他指出，人力資本的積累是一個貫穿整個生命歷程的動態過程，一個人掌握的技能越多，他就越容易通過協同作用學會更多的技能，而且能力是多種多樣的（有認知方面的，也有非認知方面的），要通過各種不同的學習情境來培養，而早期形成的能力有助于促進進一步的學習。

因此，對人進行投資，包括對人的各項能力投資，現在已被認為是經濟發展的一種驅動力。當今世界，一個國家在經濟上具有的國際地位，取決于這個國家人力資本的數量和質量。通過改善兒童的早期發展，一個國家能夠成功地形成人力資本，提升其未來的經濟競爭力。

兒童早期發展投資是具有最高回報率的投資。全球跟蹤研究顯示，兒童早期發展階段每投入1美元，將獲得4.1～9.2美元的回報。美國本國的研究顯示，這一回報在7～16美元之間。經合組織2010年發布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的研究成果也證實了兒童早期發展與教育對兒童未來學業和成就所發揮的促進作用。該項目是一項對15歲學生數學、科學和閱讀素養進行評測的跨國性比較研究。在2015年PISA對15歲學生數學方面的評估中，參加至少一年學前教育的學生得分明顯優于那些沒有參加過學前教育的學生。在PISA測試中獲得較高得分的國家（均分超過500分），參加過幾年學前教育的學生所占比例更高。

三、中國在反貧困與兒童早期發展方面的政策和實踐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反貧困與兒童發展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提前完成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貧困發生率大幅度下降，教育公平和兒童營養得到極大改善。多項兒童發展指標在發展中國家都名列前茅，有的甚至和發達國家相比也不遑多讓。隨著2020年脫貧攻堅目標即將如期完成，兒童絕對貧困也將徹底消失。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中國兒童發展的主要問題是區域間和城鄉間的不平衡，兒童發展的部分指標在城鄉和區域間存在較大差距，而貧困地區的相關指標差距更大。如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開展的調查發現，貧困地區3～6歲兒童在認知、語言、記憶等方面的能力僅相當于城市同齡兒童的40%～60%，而貧困地區0～3歲兒童發育異常的比例是上海同齡兒童的10倍以上。貧困地區有很多農村留守、貧困及單親家庭的兒童，他們及其家庭大多由于正常養育、營養和教育機會缺失，更容易陷入貧困陷阱并遭遇貧困的代際傳遞。

因此，中國政府在脫貧攻堅戰中，也越來越重視兒童早期發展的作用，出臺了一系列法律法規，并先后制定了《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01—2010年）》《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11—2020年）》《國家貧困地區兒童發展規劃（2014—2020年）》等，將國家保護與關愛兒童的意志上升為國家政策與發展規劃，“兒童早期發展”是規劃和綱要中的側重點之一。

經過多年不懈努力，中國貧困地區義務教育辦學條件明顯改善，農村義務教育營養改善計劃、中等職業教育免學費、寄宿生補助生活費等政策對連片特困地區學生實現全覆蓋，但財政對于兒童早期發展投入額度仍然偏低，結構也不盡合理。如農村學前教育發展迅速，基本上所有鄉鎮都實現了公辦幼兒園為主的學前教育普及，但廣大偏遠農村仍然由于自然條件和經濟原因缺乏幼兒園，導致村里的孩子無法享受學前教育。再比如，2019年5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促進3歲以下嬰幼兒照護服務發展的指導意見》，對于建立和完善促進嬰幼兒照護服務發展的政策法規體系、標準規范體系和服務供給體系，充分調動社會力量的積極性，多種形式開展嬰幼兒照護服務，逐步滿足人民群眾對嬰幼兒照護服務的需求具有重要意義。但該意見主要是針對城市幼兒的照護需求，農村特別是貧困農村的兒童早期養育在政策上仍是一個難題。

2012年，為解決我國貧困地區嬰幼兒營養不良問題，國家啟動實施貧困地區兒童營養改善項目（以下簡稱營養包項目），為試點地區6～24月齡的兒童提供每人每天價值為一元人民幣的營養包。2017年監測數據顯示，嬰幼兒平均貧血率和生長遲緩率與2012年相比分別下降了46.5%和36.6%，說明該項目有效改善了貧困地區兒童營養狀況。隨著試點范圍不斷擴大，2019年該項目已擴展至全國832個貧困縣，實現貧困地區全覆蓋。但由于國家總財政資金投入沒有增加，導致各省通過減少各縣任務數的方式實現貧困縣全覆蓋，片面追求貧困縣覆蓋數而忽視兒童覆蓋人數，造成項目縣中有相當數量的適齡嬰幼兒并未接收到營養包，享受不到政策實惠。

由此可見，我國貧困地區兒童早期發展政策已經取得了很大進展，取得了良好效果，但這些政策仍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未來對兒童早期發展的投資需要從促進貧困地區兒童健康成長著眼，對貧困地區加大營養、健康、養育和學前教育方面的綜合投入，確保兒童早期發展項目能覆蓋到所有兒童及其家庭。

四、投資兒童早期發展，阻斷貧困代際傳遞

2020年，中國即將打贏脫貧攻堅戰，歷史上將第一次消除絕對貧困。但是，如何鞏固這一成果，確保脫貧人口不返貧，而且即使絕對貧困消失了，相對貧困的問題依然會長期存在，如何阻斷貧困的代際傳遞，這都需要我們從兒童早期發展入手。如果我們忽視對貧困兒童早期發展的投入，今天的孩子長大之后，有很大的概率依然貧困，需要社會花很大力氣去扶貧，還不如今天對兒童早期進行投入，讓孩子們可以健康成長，長大之后不僅可以自食其力，還能為社會作積極貢獻。

首先，應將兒童早期發展問題明確納入國家反貧困戰略的重要內容，并在實施一系列規劃綱要和政策的過程中專列落實事項，如正在制定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綱要》《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21—2030年）》等，應明確目標，落實責任，限期完成。

其次，建立“全程干預、全面保障”的貧困兒童早期發展體系，覆蓋最貧困、最脆弱的0～6歲人口。2020年之后，有必要設立相對貧困線。如果將標準制定為收入最低的20%的話，那么根據每年新生兒的數量估算，0～6歲的貧困、弱勢兒童大約在2000萬左右。這一體系應該實現嬰幼兒的營養、養育和教育全覆蓋。

再次，貧困兒童早期發展應按照基本公共服務運行，讓政府發揮主導作用。這是因為，貧困兒童早期發展可以產生極高的社會回報，而貧困兒童家庭缺乏相應的資源和意識作出投入，理應由政府來提供這樣一個公共產品。當然，具體的執行可以通過政府相關部門或基層政府來做，也可以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讓社會組織發揮作用。

最后，政府要加大對貧困兒童早期發展的財政投入。粗略估算，實現早期發展全覆蓋的費用大概是每個貧困兒童每年3000元人民幣左右，2000萬貧困兒童大概就是600億，相當于當前我國GDP總量的萬分之六，相當于中央財政預算收入的千分之三，政府是完全可以拿得出這筆錢的。如果考慮到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使得財政收入緊張，也可以通過發行貧困兒童早期發展特別國債的方式來解決投入資金的問題。從長遠來看，這一投入會帶來可觀的回報，不會增加財政的長期風險。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扶貧先扶智。一個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如果我們錯過這個重要的敏感期和窗口期，對孩子的一生發展都會帶來不利影響。因此，我們一定要大力投資兒童早期發展，有效阻斷貧困代際傳遞，并為國家的長遠發展奠定堅實的人力資本基礎。

（作者為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秘書長）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