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高于六層樓的花樹
遠望巨大一棵花樹,伸展到六層樓之上。
一會兒好好地過去,用力抱著它,細細地看一看它。
頭顱上的花
這棵花,不知開在地下哪一顆頭顱上,如此壯碩!
在樹下坐了。我好想摸一摸那顆看不到的頭顱。是壯漢,還是艷媚之骨?
跳舞的花枝
故鄉屋后,正在跳舞的花枝。
我用力感觸著杏花們的快樂。
夜花
夜跑遇桃花,灼灼若美人。
用力愛她會死掉的。
我愛
我愛的是破敗廟宇上照著的月光,安靜而清朗。或鐵槍在空中前伸時槍桿的彎曲。馬不安的響鼻,花朵飽滿的情欲,大鳥忽然起飛時用力的剎那,或者落地時的斂翅。或貓躍起的黑暗剪影、壯士之怒、文士平靜而決絕的臉,以及潑墨僧人發狂一般的書寫。也愛深夜泉水汩汩,魚忽然跳起的潑剌一聲。
《楚辭》在荒野,《詩經》在農田
香草美人,是原始豐饒之荒野的象征物。整部《九歌》繚繞在荒野之中,延伸的,具有原始生殖力的,也無限靈動的荒野。
在我個人,《楚辭》的重要性遠大于《詩經》,幾不能并稱。前者靈異,祖先的靈魂忽焉西東。后者秩序化,祖先的訓斥回蕩其中,孔先生的刪節和編選把它弄得刻板化了,反文學精神了。真正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一言以蔽之:“楚辭”在荒野,“詩經”在農田。
在荒野,在北方的春夜,一片片開滿花朵的果木林宛若發光的女神,一群群林中女妖。暗夜里它們矜持而妖冶。我覺得在午夜,它們會一個個走動起來,舞動起來,嬉鬧起來,整座樹林會跳起無人可知的舞蹈,無人眼中可以映現。能夢見這場景已經很不錯了。春風會奏響未曾命名的器樂,人類久前就借這天籟之聲模仿并呼之為音樂,視為重大發明。而夜鳥會在夢中驚醒,發出不安的鳴叫,人類不能知曉其意義。
在清晨,我每每疑心,昨天仔細看過的某花樹不在原來的位置。那位置上站立的可能是另一棵。似乎一樣,又似乎不一樣。人參會移動。或許昨夜整座樹林的樹也一起位移了。但人類之眼不能辨別。
山花
滿山白色的花,在荒涼里開放。這些花……
似乎具有毀滅之力。它猝不及防地打擊了我。此時我心中,仿佛竟是悲愴的。
桐花
煙雨迷蒙,浸透雨水的桐花撲簌簌掉落。京城有幾棵正在開花的桃樹美極了。在鬧市,一樹明艷艷地忽然站著,周圍潔凈,空蕩無人。仿佛諸物震駭于其美,紛紛避開去。太美的事物,總讓人覺得不真實,不信任,幾乎不敢盯著它看,又幾乎擔心眨一下眼睛它會消失。
在庸脂俗粉成堆的場合,忽見一美人,且仿佛一眼望見其心靈的高潔,大抵便是如此吧。其不可思議的美,更在于是在不可能出現的場合。
真正的美,往往是突兀的、超拔的。手機沒電未拍到,缺失似乎更加劇了它的美。趕緊記下它,在文字里留住它。
花下的刺猬
夜十一時,我去找一找刺猬。該在花下出來了。不知它們藏身何處,白天就不見了。
刺猬咻咻的樣子,很像小豬崽,是豬崽中可愛的那種,那只。
一棵樹
一棵樹安靜地站在那里,不在路上,而是稍稍偏離路面。是楊樹。光和風同時翻動它嫩綠的葉片,水浪一般波動。
我不禁止步,盯著,看得呆了。忘卻要去干什么,在哪里,忘卻周圍起歇的鳥鳴和舞動的鳥影。這安寧的情景,這么熟悉,像我曾經做過的夢。像我前世曾經做過的夢。這一世,我又找到它。
返回的時候來拍照,光已經離開了它。它一下子變得沒精打采,沮喪,一副任人宰割的倒霉樣子,這樣的表情,在隨時遇到的許多人臉上都可以望到。
我覺得,是萬物之靈同時離開了樹身和我的肉身。
好在我有文字,我記下靈倏忽來去的過程。
被殺死的樹
遇到被殺死的樹,只剩樹樁,有在野外踢到人頭骨的哀感。他是與我無關的人,也仍有哀。
樹樁像在目光中一點一點裂開:我看到裂開的全部過程,每一條裂紋,從出現到擴大,每一個細微的崩裂聲。有時受熱或受冷、干燥或受潮,會突然收縮一下,來不及爬出的螞蟻被擠碎其中。
有的死于非命的樹頑強,從樹樁再生出嫩小的枝。比如槐、楊、柳、椿。我辨不出這棵的種類。細細看了看樹樁周圍,已枯,它不可能衍生出新的生命了。我知道它土里的根在日復一日萎縮,失去原本的水分,爛掉。
櫻桃,櫻桃
花在夜間自帶光芒。前年此時,我守著它開花。然而一年比一年繁忙,不及顧念,它愈來愈兇猛,是十一歲的櫻桃樹了。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已是夜晚九時。其實近年,日日如此,恍若被某個看不見的怪物拖著飛奔。還有很多事要做而未做啊。
櫻桃的花束,瓣乍打開,綠葉已展。尤愛它葉瘦花肥的豪奢。這一樹花未到盛時,昨夜只有靠墻一枝開放,今下午已開少半樹,靠樹頂的部分仍在猶豫。但是太快,看不到它開放的過程,在院里一抬頭,便見又開一片。或許明晨,就全開了啊。我像等待,又像希望它停住,因為漸漸追不上它了。歌德在《浮士德》中說:“美啊,請停留一下!”
這句子我暗念過許多個暗夜。現在我想說的是:美啊,請再停留一下!
這一次望去,月亮已升在樹間。暗紅色,繚繞在云層中。在一首詩中我曾說它是朽暗之鏡。我多次拍過穿云之月,像極了傅抱石《九歌》畫作的氛圍。變幻,詭異,皎潔,仿佛伴隨了深邃而悲涼的楚樂。我一度認為,傅抱石繪《九歌》圖,必定多次觀察了夜月之變。
此時,月滅入厚的云層中。云朵被映亮的邊緣也晦暗了。但是它奮力前行。現在云邊再亮,月又出來了!
為何我期望它出現?是對光的渴望與呼喚,還是別的什么?
月照著一枝櫻桃,已是雪白。不知何時,這滿是骨朵的一枝櫻桃花也暗暗地開了。夜風中涌動微苦的迷人香氣。
如此觀察一樹櫻桃,應被笑作癡傻。觀察意義何在?停留意義何在?
但是,美又意義何在?人的生命,意義又何在?
我呆坐在樹下,為月光和櫻桃花的微光映照。我是中止奔跑、停留在此刻的一人。我是竭力留住此刻的書寫者。我多么愿意就此站住,站下去,根須長出,扎入,臂膀伸展,成一棵樹。我站著不動,忽然間,周身奮力披滿花朵,芳香著,微微蕩動。忽然,我忍不住想發一聲怪叫!
隨時要變化的杏花
一座敗敝的房子,一樹杏花伸展腰肢,分開四面圍攏的荒涼。一片片一束束一枝枝滿枝滿樹亮晶晶的杏花,柔媚之極。它像是隨時要變化的樣子。
我就等著。等著天黑下來。夜晚一有動靜,我就上去抓住她。
其實樹化為女子,不算稀奇。我覺得道行深的,是女子變化為樹。想想夜間,人皆睡了。那女子一樣,不能脫做人的拘囿,但她的魂魄,裊裊而游。在深夜的曠野,忽然在某個氣息相合的地方,往那里一站,就成了樹。它扭動著,伸展著,渾身開滿了花朵。
一個人一生最動人的時刻,怕是夢中魂游,化為站在春夜的恣意開放的一樹花吧。
蒼翠的葉片
忽然記起冬天。院里那些寒風中蒼翠的葉子,不肯枯萎,拒絕掉落。枝頭仍有風干的花束,以及未能打開、永遠不可能再打開的蕾。
點燃香煙,默然看了很久。手冷木,知道該返回室內了。
這樣的場景,好像發生過許多次,熟悉如我在桌前讀書,下意識伸手去捉茶盞。然而,時間已是庚子年的夏日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