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屹
內容提要:本文以今存所有文學作品為依據,臚述東漢初期多種文體如賦、頌、碑、銘、誄和詩歌等的創作旨趣,揭橥其中普遍存在的頌世傾向。認為,這個時期集中而鮮明的頌世文學思潮是空前的,它為后世文學發展樹立了一種文學價值標桿。
本文所謂“東漢初期”,是指光武帝劉秀建武中到和帝劉肇永元初(即37 年前后—92 年前后)的五十余年。①分期之理由,此處不便申論,拙著《東漢文學思想史》(待出版)第二章有詳述。這個時期的文學有一個鮮明的創作傾向,就是頌世。與此同時,王充《論衡》也從理論上明確倡導“鴻筆須頌”的文學思想。②參見張峰屹:《“氣命”論基礎上的王充文學思想》,《文學遺產》2020 年第4 期。限于篇幅,本文僅述論這個時期文學創作的頌世傾向。
東漢前期的賦創作,一個最鮮明的特征,便是創作旨意由諷諫勸誡轉向頌世論理。
西漢大賦的創作目的,莫不以諷諫勸誡為指歸。而到了兩漢之際尤其是東漢中興以后,賦的創作意旨則轉向了頌世論理。這一轉向途程的發軔者,是揚雄《劇秦美新》。無論這篇文字的文體屬性如何認定,其時空交錯、多方敷贊王莽新朝深得天意民心的鋪張揚厲的行文,總是與大賦相類③馬積高《賦史》即云:“《劇秦美新》實亦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91 頁)。。揚雄在兩漢之際的文壇擁有極大的影響力,《劇秦美新》的頌揚旨趣,必會交叉感染其時的作賦風向。更重要的,擁戴劉漢復興是當時上下同趨的普遍社會心理,有揚雄作品的示范和啟迪在前,東漢初期文人以賦頌漢便是自然的選擇。
這個時期賦壇最耀眼的景觀,是“京都賦”的創作。借建都議題頌世,是其時賦作的重要創作旨趣。劉秀建武后期,杜篤(20?—78)上奏《論都賦》(載《后漢書》卷八〇上《杜篤傳》)④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考定《論都賦》作于建武二十年(44)(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年,第68 頁)。,首倡返都長安的主張。值得注意的是,這篇闡述京都觀念的賦作,是通過頌贊劉漢的光輝歷史來表達的——認為劉漢各個時期的輝煌勛績,莫不根基于西都。賦作歷數劉漢“創業于高祖,嗣傳于孝惠,德隆于太宗,財衍于孝景,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極于成哀,祚缺于孝平”的興衰歷史,以為西漢王朝所以“德衰而復盈,道微而復章”,國祚不絕,原因就在“皆莫能遷于雍州,而背于咸陽”。
與杜篤同時的崔骃(30?—92)、傅毅(35?—90?)、班固(32—92),紛起創作京都賦①崔骃《反都賦》和傅毅《洛都賦》,均載《藝文類聚》卷六一;班固《兩都賦》,載《后漢書》卷四〇《班固傳》。,反對回遷西京。他們表達與杜篤相反的意見,卻也是以頌美的方式呈現:盛稱洛邑制度之美,闡述“禍敗之機不在險”(崔骃《反都賦》)的京都觀念。這三篇賦作運思相同,都是從劉秀受命復漢、洛都制度美盛兩個方面鋪張夸飾,頌揚后漢中興。至此,前漢賦作“曲終奏雅”的諷喻微言,已經完全消失了。
東漢前期的賦創作,另一個鮮明的特征,是借助讖緯來頌世論理。上述“京都賦”中,杜篤《論都賦》“(劉邦)斬白蛇,屯黑云②《后漢書》卷八〇上《杜篤傳》李賢注:“《前書》高祖斬大蛇,有一老嫗夜哭曰:‘吾子白帝子,今赤帝子斬之。’故曰白蛇。又呂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氣。’”,聚五星于東井③《漢書》卷二六《天文志》:“漢元年十月,五星聚于東井,以歷推之,從歲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五年遂定天下,即帝位。””與“(劉秀)荷天人之符④李賢注:“天人符,謂強華自關中持《赤伏符》也。”,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上,獲助于靈祗⑤李賢注:“皇上,謂天也。《尚書》曰:‘唯皇上帝,降衷于下人。’(按見《古文尚書·湯誥》)靈祇,謂滹沱冰及白衣老父等也。”……蓋夫燔魚剸蛇,莫之方斯”云云,崔骃《反都賦》“上圣受命,將昭其烈……上貫紫宮,徘徊天闕,握狼弧⑥《后漢書》卷八〇上《杜篤傳》李賢注:“狼、弧,并星名也。《史記》曰:‘天苑東有大星曰天狼,下有四星曰弧。’宋均注:‘《演孔圖》曰:狼為野將,用兵象也。《合誠圖》曰:弧主司兵,兵弩象也。’”,蹈參伐”云云,傅毅《洛都賦》“唯漢元之運會,世祖受命而弭亂,體神武之圣姿,握天人之契贊”云云,都是借讖緯頌漢。班固《兩都賦》,更是通篇充溢此意:
……是以眾庶悅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于郊廟⑦《漢書》卷六《武帝紀》:“行幸雍,獲白麟,作《白麟之歌》”,“行幸東海,獲赤雁,作《朱雁之歌》”,“甘泉宮內產芝,九莖連葉,作《芝房歌》”,“得寶鼎后土祠傍,作《寶鼎之歌》”。;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⑧《漢書》卷八《宣帝紀》“神雀元年”應劭曰:“前年,神雀集長樂宮,故改年也”;“五鳳元年”應劭曰:“先者,鳳凰五至,因以改元”;又甘露元年詔曰:“乃者鳳凰至,甘露降,故以名元年”;“黃龍元年”應劭曰:“先是,黃龍見新豐,因以改元焉。”(以上《序》,見《文選》卷一)。……周以龍興,秦以虎視。及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仰寤東井之精,俯協《河圖》之靈⑨李賢注:“高祖至霸上,五星聚于東井。又《河圖》曰:‘帝劉季,日角戴勝,斗匈龍股,長七尺八寸。昌光出軫,五星聚井,期之興,天授圖,地出道,予張兵鈐劉季起。’東井,秦之分野,明漢當代秦都關中。”。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應,以發皇明⑩李賢注:“天,謂五星聚東井也。人,謂婁敬等進說也(按,上文‘奉春’即指婁敬,婁敬始向劉邦獻建都之策)。皇明,謂高祖也。”。乃眷西顧,寔唯作京。……其宮室也,體象乎天地,經緯乎陰陽。據坤靈之正位,放泰紫之圓方11李賢注:“圓象天,方象地。南北為經,東西為緯。揚雄《司空箴》曰:‘普彼坤靈,侔天作合。’太紫,謂太微、紫宮也。劉向《七略》曰:‘明堂之制:內有太室,象紫宮。南出明堂,象太微。’《春秋合誠圖》曰:‘太微,其星十二,四方。’《史記·天官書》曰:‘環之匡衛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宮。’是太微方而紫宮圓也。”。(以上《西都賦》)……往者王莽作逆,漢祚中缺。天人致誅,六合相滅。……故下民號而上愬,上帝懷而降鑒,致命于圣皇12李賢注:“言上天愍念下人之上愬,故下視四海可以為君者,而致命于光武也。”。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13李賢注:“乾符、坤珍,謂天地符瑞也。皇圖、帝文,謂圖緯之文也。”。赫爾發憤,應若興云。……秦領九嵕,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岳,帶河泝洛,圖書之淵①李賢注:“《河圖》曰:‘天有四表,以布精魄。地有四瀆,以出圖書。’……圖書之淵,謂河、洛也。《易系辭》曰‘河出圖,洛出書’也。”?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臺、明堂,統和天人②李賢注:“館御,謂設臺以進御神仙也。《禮含文嘉》曰‘禮:天子靈臺,以考觀天人之際,法陰陽之會’也。”?(以上《東都賦》)……(《兩都賦》,《后漢書》卷四〇《班固傳》)
這個時期的其他賦作,如班彪(3—54)的《覽海賦》(載《藝文類聚》卷八)和《游居賦》(一作《冀州賦》,載《藝文類聚》卷二八),杜篤的《眾瑞賦》(今僅存殘句,見《北堂書鈔》卷一二九,《文選》卷一三謝惠連《雪賦》李善注、卷二〇潘岳《關中詩》李善注)等,也都有描述各種祥瑞征象贊頌劉漢受命于天,借助讖緯歌頌劉漢中興的鮮明內涵。
除上述闡發京都觀念和以讖緯頌世的賦作之外,這個時期還有其他多樣題材的賦作,如班固的《終南山賦》《竹扇賦》,崔骃的《大將軍西征賦》《大將軍臨洛觀賦》等,也都屬于頌世一類。《終南山賦》(載《初學記》卷五、《古文苑》卷五)鋪敘春夏之交,天清氣和,皇帝駕臨終南山,祀仙乞壽。作者祝愿“我皇”景福億年。《竹扇賦》(載《古文苑》卷五)是一篇宮廷制作,是以詠扇來頌美帝王。章樵解題云:“按葛洪《西京雜記》:漢制,天子玉幾,夏設羽扇,冬設繒扇。至成帝時,昭陽殿始有九華扇、五明扇及云母、孔雀、翠羽等名。其華飾侈麗,不言可知。孟堅在肅宗朝時,以竹扇供御。蓋中興以來,革去奢靡,崇尚樸素所致。賦而美之,所以彰盛德、養君心也。”而崔骃的《大將軍臨洛觀賦》(載《藝文類聚》卷六三)、《大將軍西征賦》(載《藝文類聚》卷五九),雖今存不完,但作意顯然:歌頌竇憲的文治武功,進而頌漢。班固、崔骃的這些賦作,頌美大漢的旨趣清晰可見,是東漢初期賦創作中流行頌美主潮的重要表征。
賦之外,東漢前期還有很多其他文學性的文類作品,如七、頌、誄、哀、吊、碑、箴、銘等,可惜大多僅存片段、殘句,甚至只有存目。其中存留比較完整、可見作意的作品,也不乏歌德頌世的創作。
首先是題目為“頌”的文作。今天可知其名目者有:劉蒼《光武受命中興頌》;班固《高祖頌》《安豐戴侯頌》《神雀頌》《東巡頌》《南巡頌》《竇將軍北征頌》;崔骃《漢明帝頌》《四巡頌》《北征頌》;傅毅《顯宗頌》《竇將軍北征頌》《西征頌》《神雀頌》;賈逵《永平頌》《神雀頌》;楊終《神雀頌》;劉復《漢德頌》。除班固《竇將軍北征頌》因收錄于《古文苑》(見卷一二,題作《車騎將軍竇北征頌》)得以存留全文外,其他諸作都僅存片段、殘句甚或題目。這些“頌”類文作,多半是直接頌揚劉漢帝王,稱頌劉漢受命于天,承緒上古三代,澤惠百姓,祥瑞頻仍,天人和暢。而班固、崔骃、傅毅的三篇《北征頌》(分見《古文苑》卷一二、《太平御覽》卷三五一、《藝文類聚》卷五九),則是鋪張竇憲北征匈奴之事,專力贊美大漢之神武。其共同作意,是大漢運命得天之助,故能輕松完勝匈奴。與此同時,刻意點染漢皇的仁惠恩德,以彰顯大漢“文武炳其并隆,威德兼而兩信”的文治武功。
再看其他雖不題為“頌”但實屬頌類的文作,主要是銘、碑、誄文。《文心雕龍·銘箴篇》③本文征引《文心雕龍》,除特別注明者外,均據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云:“銘者,名也,觀器必名焉。正名審用,貴乎慎德。”④此條據唐鈔本《文心雕龍》。見林其錟、陳鳳金:《增訂文心雕龍集校合編》,華東師大出版社,2011 年,第158 頁。又其《誄碑篇》云:“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誄碑》又云:“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可見銘、碑、誄文,其主要的作意,便是歌頌傳揚傳主的功德。
班固仍然是這些文類的主要作手,其《高祖沛泗水亭碑銘》云:
皇皇圣漢,兆自沛豐。乾降著符,精感赤龍。承鬿流裔,襲唐末風。寸木尺土,無竢斯亭。建號宣基,維以沛公。揚威斬蛇,金精摧傷。涉關陵郊,系獲秦王。應門造勢,斗璧納忠。天期乘祚,受爵漢中。勒陳東征,剟擒三秦。靈威神佑,鴻溝是乘。漢軍改歌,楚眾易心。誅項討羽,諸夏以康。陳張畫策,蕭勃翼終。出爵褒賢,列土封功。炎火之德,彌光以明。源清流潔,本盛末榮。敘將十八,贊述股肱。休勛顯祚,永永無疆。國寧家安,我君是升。根生葉茂,舊邑是仍。於皇舊亭,苗嗣是承。天之福佑,萬年是興。(《古文苑》卷一三)
這是頌揚劉邦承天受命,起兵滅秦克項,創建大漢。君明圣臣賢能,國寧家安。最后祝福劉漢在“天之福佑”下興盛萬年。
班固的《封燕然山銘》(載《后漢書》卷二三《竇憲傳》),是和帝永元元年竇憲北征匈奴獲勝,命班固作銘刻石,以勒戰功之作。它鋪夸竇憲帶領“鷹揚之校,螭虎之士”,聯合“南單于、東烏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群”,經歷“陵高闕,下雞鹿,經磧鹵,絕大漠”的艱苦奮戰,終于“躡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大獲全勝。進而贊揚此戰的重大政治意義:“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充斥全文字里行間的,是大漢德威遠著的自信和自豪。
班固還有《十八侯銘》(載《古文苑》卷一三),以四言八句(唯《陳平銘》六句)韻文的典重體式,表彰贊揚劉邦開國功臣蕭何、樊噲、張良、周勃、曹參、陳平、張敖、酈商、灌嬰、夏侯嬰、傅寬、靳歙、王陵、韓信、陳武、蟲達、周昌、王吸的豐功偉績。如其《將軍留侯張良銘》云:“赫赫將軍,受兵黃石。規圖勝負,不出帷幄。命惠瞻仰,安全正朔。國師是封,光榮舊宅。”歌頌張良運籌帷幄,輔助劉邦攻打天下,以及智斗諸呂、穩定惠帝劉盈皇位的功勛。
這個時期的誄文,今存有杜篤和傅毅的三篇作品:杜篤的《大司馬吳漢誄》(載《藝文類聚》卷四七),極贊吳漢寧國安民的功勛,和“功成即退”“持盈守虛”的德操。稱美吳漢可與堯之稷、契,舜之皋陶,商之伊尹,周之呂尚同功,可與日月同曜。傅毅的《明帝誄》(載《藝文類聚》卷一二),全面敷贊明帝諸般仁德勛績,“冠堯佩舜”,可與五帝媲美;“譬如北辰”,可與天地同輝。傅毅《北海王誄》(載《藝文類聚》卷四五),贊美劉興“貴尠不驕,滿罔不溢”的美德,及其“撫綏方域,承翼京室”的功勛。
今存東漢前期的詩歌,包括樂府詩歌和其他有主名詩歌。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之輯錄①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 年。以下簡稱“逯書”。,大抵可明確為此一時期的詩歌如下:
《漁陽民為張堪歌》《臨淮吏人為朱暉歌》《蜀郡民為廉范歌》《郭喬卿歌》《董少平歌》《涼州民為樊曄歌》《通博南歌》(一名《行者歌》)(以上為樂府《雜歌謠辭》)
馬援《武溪深》(一名《武溪深行》),王吉《射烏辭》,白狼王唐菆《莋都夷歌》三章,杜篤《京師上巳篇》,梁鴻《五噫歌》《適吳詩》《思高恢詩》,劉蒼《武德舞歌詩》,班固《兩都賦》附詩五首、《論功歌詩》二首、《詠史》,崔骃《北巡頌》附歌、《安豐侯詩》《七言詩》《三言詩》,傅毅《迪志詩》《七激》附歌(以上為有主名詩,不含逯書所輯之殘句)①其中杜篤《京師上巳篇》為誤收,應予剔除。《藝文類聚》卷四:“后漢杜篤《祓褉賦》曰:……于是旨酒嘉肴,方丈盈前;浮棗(《書鈔》作杯)絳水,酹酒醲川。若乃窈窕淑女,美媵艷姝(《書鈔》作妃),戴翡翠,珥明珠,曳離袿,立水涯。微風掩堨,纖穀(《全后漢文》卷二八作縠)低徊,蘭蘇盼蠁,感動情魂。……”《北堂書鈔》卷一三五引錄其中“窈窕”以下十四字,題作《京師上巳》。又,《書鈔》卷一五五引其“浮杯絳水,酹酒醲川”二句,題作《上巳賦》。逯書失考,乃據《書鈔》卷一三五輯錄,點斷為“窈窕淑女美媵艷,妃戴翡翠珥明珠”二句,并加案語云:“漢人七言,率句句用韻。此‘艷’、‘珠’不葉,疑非出一章。”(逯書,第165 頁)
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述及“東漢民間樂府”時說:“漢樂府之時代,本多不可考。茲所謂東漢民間樂府者,實亦難必其皆東漢作也。”②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年,第75 頁。然則,欲指實哪些無主名的樂府詩章乃作于東漢初期,實更無可能。又其臚述“東漢文人樂府”時所列詩章,屬東漢前期者,有馬援《武溪深行》、劉蒼《武德舞歌》、傅毅《冉冉孤生竹》三首。其中所謂傅毅之作,殊可存疑。③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說:“《文心雕龍》云:‘《孤竹》一篇,傅毅之辭。’必有所據。”(第106 頁)但問題是,《冉冉孤生竹》篇為傅毅所作之說,似僅見于《文心雕龍·明詩》,南朝時并無此定說:蕭統《文選》收入《古詩十九首》中(李善注:“并云古詩,蓋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徐陵《玉臺新詠》也收入《古詩八首》中;鐘嶸《詩品》亦無《孤竹》為傅毅所作之說。至《樂府詩集》卷七四錄入《雜曲歌辭》,也是標為“古辭”。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從作品風格辨析,認為“說《冉冉孤生竹》是傅毅作,也不可靠”。(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年,第55 頁)
基于上述,本文引證東漢前期的頌世詩歌,即以逯書所輯者為基準(唯去除杜篤《京師上巳篇》)。
明帝為太子時,曾有樂府歌詩四章。《樂府詩集》卷四〇陸機《日重光行》之題解,引晉人崔豹《古今注》曰:
《日重光》《月重輪》,群臣為漢明帝作也。明帝為太子,樂人作歌詩四章,以贊太子之德:一曰《日重光》,二曰《月重輪》,三曰《星重輝》,四曰《海重潤》。漢末喪亂,后二章亡。舊說云:天子之德,光明如日,規輪如月,眾輝如星,沾潤如海。太子比德,故曰重耳。④[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 年,第589 頁。
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卷下“《日重光》《月重輪》”條,與此相同⑤[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載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 年。,蓋亦迻自《古今注》。此外,《白孔六帖》卷三七《太子》“《日重光》《月重輪》《山重暉》《海重潤》”條,《太平御覽》卷四、卷七、卷一四八引錄崔豹《古今注》,以及兩宋之際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一、卷十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二一,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后集卷二,王應麟《玉海》卷五九、《小學紺珠》卷四,及宋代無名氏《錦繡萬花谷》前集卷九,《翰苑新書》后集上卷五等,都有相同的記述。據《古今注》所述,知晉時尚存《日重光》《月重輪》二章,其后不知何時便全部亡佚了。這四支歌曲,乃是以“天子之德,光明如日,規輪如月,眾輝如星,沾潤如海”,“比德”而歌頌時為太子的明帝。
章帝也曾自作樂府《靈臺十二門詩》。《后漢書·祭祀志中》載:“(章帝元和二年)四月,(東巡之后)還京都。庚申,告至,祠高廟、世祖,各一特牛。又為靈臺十二門作詩,各以其月祀而奏之。”又其《禮儀志中》劉昭注引蔡邕《禮樂志》云:“孝章皇帝親著歌詩四章,列在食舉。又制《云臺十二門詩》,各以其月祀而奏之。”①蔡邕《禮樂志》所謂“云臺”,當作“靈臺”。云臺是洛陽南宮內的一處宮殿建筑,《后漢書》多有君臣在“南宮云臺”日常工作活動的記載(如《馬援傳》“顯宗圖畫建武中名臣列將于云臺”李賢注:“云臺,在南宮也”;《陰識傳》附陰興傳“受顧命于云臺廣室”李賢注:“洛陽南宮有云臺廣德殿。”),它也不大可能有十二個門。而靈臺在南郊,與明堂、辟雍同屬一組建筑。《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下》“是歲初起明堂、靈臺、辟雍”李賢注:“《漢官儀》曰:‘……明堂去平城門(按南宮南門)二里所。天子出,從平城門,先歷明堂,乃至郊祀。’又曰:‘辟雍去明堂三百步。車駕臨辟雍,從北門入。……’《漢宮閣疏》曰:‘靈臺高三丈,十二門。……’”這里所說章帝作詩的情況,沈約《宋書》卷一九《樂志一》記述稍詳②[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 年。:
章帝元和二年,宗廟樂。故事:食舉有《鹿鳴》《承元氣》二曲。三年,自作詩四篇:一曰《思齊皇姚》,二曰《六騏驎》,三曰《竭肅雍》,四曰《陟叱根》,合前六曲,以為宗廟食舉。加宗廟食舉《重來》《上陵》二曲,合八曲,為上陵食舉;減宗廟食舉《承元氣》一曲,加《惟天之命》《天之歷數》二曲,合七曲,為殿中御食飯舉(疑當作“御飯食舉”)。又漢太樂食舉十三曲:一曰《鹿鳴》,二曰《重來》,三曰《初造》,四曰《俠安》,五曰《歸來》,六曰《遠期》,七曰《有所思》,八曰《明星》,九曰《清涼》,十曰《涉大海》,十一曰《大置酒》,十二曰《承元氣》,十三曰《海淡淡》。
由此可知,蔡邕所謂章帝“親著歌詩四章”,是《思齊皇姚》《六騏驎》《竭肅雍》《陟叱根》四曲;而“又制《云(靈)臺十二門詩》”則未見具目。《靈臺十二門詩》早已不存;不過從上引史料可知,這是一組宗廟祭祀樂歌,它對應于一年十二個月,“各以其月祀而奏”。其主旨必為頌美劉漢祖先,當可確定。
上述與明章二帝相關的樂府詩歌早已亡佚,今存東漢前期有主名的頌世樂府,只有東平王劉蒼的《武德舞歌詩》,是為世祖劉秀廟創作的樂舞歌辭:
於穆世廟,肅雍顯清。俊乂翼翼,秉文之成。越序上帝,駿奔來寧。建立三雍,封禪泰山。章明圖讖,放(仿)唐之文。休矣唯德,罔射協同。本支百世,永保厥功。(《后漢書·祭祀志下》劉昭注引《東觀書》)
《后漢書》卷四二《光武十王傳·東平憲王蒼傳》云:“是時,中興三十余年,四方無虞。蒼以天下化平,宜修禮樂,乃與公卿共議,定南北郊冠冕車服制度,及光武廟登歌八佾舞數。”③相關史料記載此事,有含糊不明之處,主要是:劉秀廟之樂舞究竟是《武德》還是《大武》?本文不擬糾纏這個問題,只解析劉蒼歌詩本身。劉蒼此歌,當即作于是時。劉蒼之奏議有云:“光武皇帝受命中興,撥亂反正。武暢方外,震服百蠻,戎狄奉貢,宇內治平。登封告成,修建三雍。肅穆典祀,功德巍巍,比隆前代。以兵平亂,武功盛大。”(《后漢書·祭祀志下》劉昭注引《東觀書》)這首《武德舞歌詩》,就是贊美劉秀復漢之功德,乃是受命上帝,承繼唐堯周文之統序;故而賢能咸集,天地人和,國祚昌盛;最后祝愿劉漢江山永駐。詩中“章明圖讖,放(仿)唐之文”云云,是借用讖記闡明劉漢政權的正統正當,與時代思潮吻合。
這個時期的樂府民歌,今存七首,其中五首為頌美之作:
桑無附枝,麥穗兩岐。張君為政,樂不可支。(《漁陽民為張堪歌》,《后漢書》卷三一《張堪傳》)
強直自遂,南陽朱季。吏畏其威,人懷其惠。(《臨淮吏人為朱暉歌》,《后漢書》卷四三《朱暉傳》)
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绔。(《蜀郡民為廉范歌》,《后漢書》卷三一《廉范傳》)
厥德仁明郭喬卿,忠正朝廷上下平。(《郭喬卿歌》,《后漢書》卷二六《蔡茂傳附郭賀傳》)
枹鼓不鳴董少平。(《董少平歌》,《后漢書》卷七七《董宣傳》)
這五首歌曲的創作背景,《后漢書》均有清晰記錄:關于《漁陽民為張堪歌》,《后漢書》卷三一《張堪傳》載,張堪為漁陽太守,“捕擊奸猾,賞罰必信,吏民皆樂為用。……開稻田八千余頃,勸民耕種,以致殷富。百姓歌曰云云”。關于《臨淮吏人為朱暉歌》,《后漢書》卷四三《朱暉傳》載,朱暉(字文季)為臨淮太守,“好節概,有所拔用,皆厲行士。其諸報怨,以義犯,率皆為求其理,多得生濟;其不義之囚,即時僵仆。吏人畏愛,為之歌曰云云”。關于《蜀郡民為廉范歌》,《后漢書》卷三一《廉范傳》載,廉范字叔度,“建初中遷蜀郡太守,其俗尚文辯,好相持短長,范每厲以淳厚,不受偷薄之說。成都民物豐盛,邑宇逼側。舊制禁民夜作,以防火災,而更相隱蔽,燒者日屬。范乃毀削先令,但嚴使儲水而已。百姓為便,乃歌之曰云云”。關于《郭喬卿歌》,《后漢書》卷二六《蔡茂傳附郭賀傳》載,郭賀字喬卿,“建武中為尚書令,在職六年,曉習故事,多所匡益。拜荊州刺史,引見賞賜,恩寵隆異。及到官,有殊政,百姓便之,歌曰云云”。關于《董少平歌》,董宣字少平,史有“強項令”之美稱,《后漢書》卷七七《董宣傳》載,宣為洛陽令時,“湖陽公主蒼頭白日殺人,因匿主家,吏不能得。及主出行,而以奴驂乘,宣于夏門亭候之,乃駐車叩馬,以刀畫地,大言數主之失,叱奴下車,因格殺之。主即還宮訴帝,帝大怒,召宣,欲箠殺之。宣叩頭曰:‘愿乞一言而死。’帝曰:‘欲何言?’宣曰:‘陛下圣德中興,而縱奴殺良人,將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須箠,請得自殺。’即以頭擊楹,流血被面。帝令小黃門持之,使宣叩頭謝主,宣不從,強使頓之,宣兩手據地,終不肯俯。……因敕強項令出。賜錢三十萬,宣悉以班諸吏。由是搏擊豪強,莫不震栗,京師號為‘臥虎’。歌之曰云云”。
這五首樂府民歌,直率表達了民眾對利惠民生、正義直行的官吏的歌頌,情感真切質樸,頌美傾向鮮明。
今存東漢前期有主名的徒詩中,頌世之作有王吉、班固、崔骃及白狼王唐菆的作品。
王吉有《射烏辭》。《初學記》卷三〇引《風俗通》曰:“按《明帝起居注》曰:東巡泰山,到滎陽,有烏飛鳴乘輿上。虎賁王吉射中之,作辭曰:‘烏烏啞啞,引弓射左腋。陛下壽萬歲,臣為二千石。’帝賜錢二百萬,令亭壁畫為烏也。”(又見《太平御覽》卷七三六、卷九二〇,《太平寰宇記》卷九及《事類賦》卷一九)這首詩歌粗鄙俗淺不足道,卻能得到明帝的極力贊賞,是因為它借助圖讖觀念歌頌明帝:“烏”在上古是與太陽聯系在一起的征象①《山海經·大荒東經》云:“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郭璞注:“(日)中有三足烏。”清人吳任臣《山海經廣注》:“案《春秋元命苞》曰:‘陽數起于一,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烏。’《靈憲論》曰:‘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烏,象烏而有三足。’《黃帝占書》:‘日中三足烏,見者有白衣會物,類相感志。凡日無光,則日烏不見;日烏不見,則飛烏隱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按:《后漢書》卷四〇《班固傳》李賢注引《春秋元命包》曰:“烏者,陽之精。”,而“日”又是人間君王的征象。王吉射中明帝乘輿上方飛鳴之烏,其重要的讖驗意義是明帝得日、與天合德,是祥瑞吉兆。①《古微書》卷九《春秋文耀鉤》:“太微宮有五帝星座……維星得,則日月光,烏三足,禮義循,物類合。”(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1939 年影印[清]張海鵬《墨海金壺》本)因此,王吉才得到賞賜,當地亭壁也多畫烏之形象。②[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河南道·鄭州》:“……至今滎澤亭堡之間猶多畫烏,即遺事也。”(中華書局,2000 年,第51 頁)
班固所作頌詩,今存最多。唐宋類書載錄其《漢頌論功歌詩》二章:
因露寢兮產靈芝,象三德兮瑞應圖③三德,《尚書·洪范》箕子為武王陳“洪范九疇”,其六曰“乂(艾)用三德”,“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孔穎達《疏》:“既言人主有三德,又說隨時而用之。……既言三德張弛、隨時而用,又舉天地之德,以喻君臣之交。地之德,沈深而柔弱矣,而有剛,能出金石之物也。天之德,高明剛強矣,而有柔,能順陰陽之氣也。以喻臣道雖柔,當執剛以正君;君道雖剛,當執柔以納臣也。”孫星衍《疏》:“此三德,謂天、地、人之道。正直者,《論語》云‘人之生也直’,人道也;剛克,天道。柔克,地道。”瑞應圖,《古微書》卷九《春秋文耀鉤》:“太微宮有五帝星座,五帝所行,同道異位。……故天樞得則景星見,甘露零,鳳皇翔,朱草生;璇星得則嘉禾液……搖光得則陵醴出,玄芝生江吐。”故下文云:“配上帝兮象太微,參日月兮揚光輝。”,延壽命兮光北(《御覽》作此)都。配上帝兮象太微,參日月兮揚光輝。(《初學記》卷一五,題作“漢頌論功歌”;《太平御覽》卷五七〇,題作“頌論功歌詩靈芝歌”;《玉海》卷一九七,題作“頌漢論功歌詩靈芝歌”)
后土化育兮四時行,修靈液養兮元氣覆。冬同云兮春霡霂,膏澤洽兮殖嘉谷。(《太平御覽》卷一,題作“漢頌論功歌詩”。逯書依《御覽》義例,補題為“嘉禾歌”)
《靈芝歌》專述靈芝之祥瑞,贊美漢皇德配天地。《嘉禾歌》則歌唱春霖適時而降,嘉禾滋長,預兆豐年;頌天即是頌漢——大漢仁德和洽天人,故四時順行,天祥地瑞。
班固《兩都賦》末,附有歌詩五首:
於昭明堂,明堂孔陽。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饗,五位時序。誰其配之?世祖光武。④李賢注:“《前書》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五位,五帝也。《河圖》曰:‘蒼帝威靈仰,赤帝赤熛怒,黃帝含樞紐,白帝白招矩,黑帝葉光紀。’揚雄《河東賦》曰:‘靈祇既饗,五位時序。’謂各依其方而祭之。”普天率土,各以其職。猗與緝熙,允懷多福。(《明堂詩》)
乃流辟雍,辟雍湯湯。圣皇蒞止,造舟為梁。皤皤國老,乃父乃兄。抑抑威儀,孝友光明。⑤李賢注引《孝經援神契》曰:“天子尊事三老,兄事五更。”於赫太上,示我漢行。鴻化唯神,永觀厥成。(《辟雍詩》)
乃經靈臺,靈臺既崇。帝勤時登,爰考休征。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⑥李賢注:“三光,日、月、星也。宣,布也。精,明也。五行,水、火、金、木、土。布序,謂各順其性,無謬沴也。習習,和也。……《禮斗威儀》曰:‘君政頌平,則祥風至。’宋均注曰:‘即景風也。’祁祁,徐也。……《尚書考靈耀》曰‘熒惑順行,甘雨時’也。”百谷溱溱,庶卉蕃蕪。屢唯豐年,於皇樂胥。⑦李賢注:“《詩·周頌》曰:‘綏萬邦,屢豐年。’……《詩·小雅》曰:‘君子樂胥,受天之祜。’”(《靈臺詩》)
岳修貢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寶鼎見兮色紛缊,煥其炳兮被龍文。⑧《后漢書》卷二《明帝紀》:“(永平六年)二月,王雒山出寶鼎,廬江太守獻之。夏四月甲子,詔曰:‘昔禹收九牧之金,鑄鼎以象物,使人知神奸,不逢惡氣。遭德則興,遷于商周;周德既衰,鼎乃淪亡。祥瑞之降,以應有德。……太常其以礿祭之日,陳鼎于廟,以備器用。’”登祖廟兮享圣神,昭靈德兮彌億年。(《寶鼎詩》)
啟靈篇兮披瑞圖,獲白雉兮效素烏。①李賢注:“靈篇,謂《河》《洛》之書也。《固集》此題篇云‘《白雉素烏歌》’,故兼言‘效素烏’。”按:《后漢書》卷二《明帝紀》:“(永平十一年)時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發皓羽兮奮翹英,容絜朗兮於淳精②李賢注引《春秋元命包》曰:“烏者,陽之精。”。章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③李賢注引《孝經援神契》曰:“周成王時,越裳獻白雉。”(《白雉詩》)
《兩都賦》的主旨,是歌頌東都洛陽的制度之美。而明堂、辟雍、靈臺一組建筑,是兼有祭祀、布政、教育等重要功能的重要體制(場所);歌頌明堂、辟雍、靈臺,就是歌頌劉漢政權通天得人的仁政。寶鼎、白雉,是意義重大的祥瑞器物,包含得天下、得天瑞的天授君權的政治意義。班固歌詠這些教化制度和祥瑞器物,其深度頌漢的用意十分鮮明。
班固還有一首五言《詠史》詩:“三王德彌薄,唯后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遞(《文選》作逮)長安城。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文選》作復)生。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④以上二句,《文選》作“上書詣北闕,闕下歌《雞鳴》”。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文選》作激揚)聲。圣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百男何憒憒(《文選》作憤憤),不如一緹縈!”(《史記》卷一〇五《倉公傳》正義,《文選》卷三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李善注)這首詩頌揚孝女緹縈,更是歌頌文帝的仁政,眾所熟知。
崔骃的詩歌,除《北巡頌》附歌外,都僅存殘句:
皇皇太上,湛恩篤兮。庶見我王,咸思覿兮。仁愛紛紜,德優渥兮。滂霈群生,澤淋漉兮。惠我無疆,承天祉兮。流衍萬昆,長無已兮。(《北巡頌》附歌,《文館詞林》卷三四六⑤羅國威:《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中華書局,2001 年,第107~108 頁。)
鸞鳥高翔時來儀,應治歸得(德)合望規,啄食楝實飲華池。(《七言詩》殘句,《太平御覽》卷九一六)
戎馬鳴兮金鼓震,壯士激兮忘身命。破(疑當作被)光甲兮跨良馬,揮長戟兮廓強弩。(《安豐侯詩》殘句,《藝文類聚》卷五九)
屏九皋,詠典文,披五素,躭三墳。(《三言詩》殘句,《北堂書鈔》卷九七)
《文館詞林》卷三四六載崔骃《北巡頌》序曰:“元和三年正月⑥《后漢書》卷三《章帝紀》及《后漢紀》《東觀漢記》均無章帝于元和三年東巡的記載,而均云時在“元和二年”初。《太平御覽》卷五三七引錄崔骃《北巡頌》序,文字與《文館詞林》大同,唯敘時亦作“元和二年正月”。蓋《文館詞林》刻誤矣。,上既畢郊祀之事,乃東巡狩。出河內,經青、兗之郊,回輿冀州,遂禮北岳。圣澤流浹,黎元被德,眾瑞并集。乃作頌曰。”這支歌,贊頌章帝仁愛恩德如甘露普降,滋潤百姓,與天合德,因而嘉瑞并集,德運長久。其《七言詩》殘句,“鸞鳥來儀,應治歸德”云云,也是歌頌漢皇得天祥瑞。其《安豐侯詩》殘句、《三言詩》殘句,雖具體含義不明,但義歸頌揚當可確定。
白狼王唐菆《莋都夷歌》三章(載《后漢書》卷八六《西南夷傳》),其創作時間,當在永平十七年⑦《后漢書》卷二《明帝紀》:“是歲(永平十七年),甘露仍降,樹枝內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師。西南夷哀牢、儋耳、僬僥、盤木、白狼、動黏諸種,前后慕義貢獻;西域諸國遣子入侍。”。詩云:
大漢是治,與天意合。吏譯平端,不從我來。聞風向化,所見奇異。多賜繒布,甘美酒食。昌樂肉飛,屈申悉備。蠻夷貧薄,無所報嗣。愿主長壽,子孫昌熾。(《遠夷樂德歌》)
蠻夷所處,日入之部。慕義向化,歸日出主。圣德深恩,與人富厚。冬多霜雪,夏多和雨。寒溫時適,部人多有。涉危歷險,不遠萬里。去俗歸德,心歸慈母。(《遠夷慕德歌》)
荒服之外,土地墝埆。食肉衣皮,不見鹽谷。吏譯傳風,大漢安樂。攜負歸仁,觸冒險陜。高山岐峻,緣崖磻石。木薄發家,百宿到洛。父子同賜,懷抱匹帛。傳告種人,長愿臣仆。(《遠夷懷德歌》)
《后漢書》卷八六《南蠻西南夷傳·莋都夷》載:“永平中,益州刺史梁國朱輔好立功名,慷慨有大略。在州數歲,宣示漢德,威懷遠夷,自汶山以西,前世所不至、正朔所未加白狼、盤木、唐菆等百余國……舉種奉貢,稱為臣仆。輔上疏曰:‘……今白狼王唐菆等慕化歸義,作詩三章。……遠夷之語,辭意難正。……有犍為郡掾田恭與之習狎,頗曉其言。臣輒令訊其風俗,譯其辭語。今遣從事史李陵與恭護送詣闕,并上其樂詩……’帝嘉之,事下史官,錄其歌焉。”這三首詩歌,文字典雅,達意得體,可能與田恭的翻譯有關。前兩首,“大漢是治,與天意合”,“蠻夷所處,日入之部;慕義向化,歸日出主”,“冬多霜雪,夏多和雨;寒溫時適,部人多有”云云,歌頌劉漢王朝德合天地、如日之升,且恩澤普施、天地和洽。后一首,“攜負歸仁,觸冒險陜……傳告種人,長愿臣仆”云云,是甘愿歸附“安樂大漢”的表白。
本文臚述東漢前期各體文學創作,已清晰可見:歌德頌世的創作傾向流行于這個時期的文壇。而史籍中尚多有此類記述:
(劉京)數上詩賦頌德,(明)帝嘉美,下之史官。(《后漢書》卷四二《光武十王傳·瑯邪孝王京傳》)
(永平)十五年春,行幸東平。……帝以所作《光武本紀》示(劉)蒼,蒼因上《光武受命中興頌》,帝甚善之。(《后漢書》卷四二《光武十王傳·東平憲王蒼傳》)
明帝永平十七年,神雀五色翔集京師。……帝召賈逵,敕蘭臺給筆札,使作《神雀頌》。(吳樹平《東觀漢記校注》卷一五《賈逵傳》;《后漢書》卷三六《賈逵傳》)
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孝明覽焉。(王充《論衡·佚文篇》)
建初中,肅宗博召文學之士,以毅為蘭臺令史,拜郎中,與班固、賈逵共典校書。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廟頌未立,乃依《清廟》作《顯宗頌》十篇奏之。(《后漢書》卷八〇上《傅毅傳》)
(章)帝東巡狩,鳳皇黃龍并集。(楊)終贊頌嘉瑞,上《述祖宗鴻業》,凡十五章。(《后漢書》卷四八《楊終傳》)
這些史料提到的詩文作品,今雖均已不存,但足可佐證其時文學創作中的頌世論理之風。
東漢前期文學創作的頌世風潮,具有重要的文學思想史意義。簡而言之,蓋有三焉:
其一,這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文學創作思潮。以文學頌世,從《詩經》的三《頌》,到西漢的《安世房中歌》《郊祀歌》,不乏創作實績;但是在東漢以前,它并不是一種普遍的文學創作傾向。構成東漢之前主流創作傾向的,是《詩經》的“興觀群怨”,戰國的“詩言志”,《楚辭》的“發憤以抒情”(《九章·惜誦》),《毛詩序》的“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劉安的“情發于中而聲應于外”(《淮南子·齊俗訓》),司馬遷的“發憤著書”,劉向的“思然后積,積然后滿,滿然后發”(《說苑·貴德》),以及西漢辭賦創作中普遍存在的諷諫之風等。這種主流文學創作傾向所呈現的創作意旨,并不是頌揚,而是發抒現實社會人生的真切感受和意志愿望。即使大一統政權和“獨尊儒術”思想確立以后,文學創作也還是以“發乎情,止乎禮義”(《毛詩序》)為原則,其基本面仍然是抒情述志,而并未以頌世為導向。到了東漢之初,文學創作轉而以頌世為主潮,有其客觀原因,那就是滅莽復漢乃民心所向。劉秀集團順應了民意訴求,復漢后又以仁柔治國,輕刑簡賦,賞拔重用儒生士人,贏得了上下一片贊譽。《韓詩外傳》有云:“道得則澤流群生,而福歸王公。澤流群生則下安而和,福歸王公則上尊而榮。百姓皆懷安和之心,而樂戴其上,夫是之謂下治而上通。下治而上通,頌聲之所以興也。”(卷五第三十一章)①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 年,第199 頁。東漢之初,黜莽復劉的人心民意得償所愿,又能政通人和,頌世之音一時勃起,便是自然之事了。
其二,頌世需要論理,論理務必求實;摒除虛妄,據實設論,才有說服力。然而東漢初期的頌世詩賦,卻在歌頌復漢興劉的既定事實中,大量加入讖緯的述說,不止頌揚劉秀復漢滿足了人心民意的期待,更加渲染其受命于天的重大政治意義。這在當時的知識和思想背景下,顯得自然而然。東漢初期的經學,既已開拓了以讖解經甚至經讖互釋的格局②參見張峰屹:《經讖牽合,以讖釋經:東漢經學之思想特征概說》,《文學與文化》2017 年第2 期。;這個時期的文學創作,也因大量攬入讖緯敘述而呈現出新的風貌,形成求實與玄幻和諧共存的奇妙文風,極具鮮明的時代特色。
其三,東漢初期的頌世文風雖有其特定的歷史因緣,但是一旦形成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學風氣,那就為后世文學樹立了一種典范,成為后世以文學頌世的榜樣和根據。東漢中期文學,頌世文風延續并有拓展;到東漢后期仍有賡續,但是在新的社會政治環境下趨于式微——這是東漢一朝頌世文學的演進軌跡③關于此節,拙著《東漢文學思想史》有詳述。。如果放寬視野,從整個中國文學發展史來看,東漢初期開拓的頌世文學思想的影響力,是不容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