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夢川
內容提要:在王茂元的仕宦生涯中,李德裕明顯對其有所援引與偏私,故王茂元的確應屬李黨無疑;而王茂元之招義山為婿,則是李黨藉以打擊牛黨的一樁政治陰謀。義山之卷入黨爭也并非無辜,而是其政治上的幼稚與急于事功的心理所致。
晚唐的牛李黨爭是關系李商隱生平乃至詩歌創作的關鍵因素之一,而王茂元招李商隱為婿,又是李商隱卷入黨爭之導火線,歷來的研究多于此處聚訟,蔚為詩史上一大公案。經過前人不斷的研究考索,可以說相關史實已經不存在什么疑問,但是對因此引發的相關問題的闡釋,似乎還有可以討論之處。
眾所周知,李商隱在牛李黨爭中的直接關系者是令狐楚、令狐绹父子和其岳丈王茂元,而非兩黨的首領牛僧孺(或李宗閔)和李德裕,一般認為令狐父子皆屬牛黨,而王茂元則屬李黨。不過也有學者對王茂元本人屬于李黨之說提出質疑,如傅璇琮先生即認為:“王茂元既不是李黨,也不是牛黨,他與黨爭無關。當時無論哪一派,都不把王茂元看成黨人。”①傅璇琮:《李商隱研究中的一些問題》,《文學評論》1982 年第3 期,第76 頁。李中華先生在傅先生的基礎上,更提出:“在史學界,對牛李兩黨的認識并不統一,對于兩黨的構成甚至李黨的有無,還存在著歧見。”②李中華:《李商隱與牛李黨爭》,《文史》第17 輯,中華書局,1983 年,第194 頁。的確,若牛李黨爭并不存在,則一切有關李商隱與黨爭的論證都將沒有著落,可謂是釜底抽薪。那么是否真的不存在什么牛黨、李黨,而王茂元也不是什么李黨人物?
李中華提出:“新舊唐書的王茂元傳,都沒有說他是李黨。”③李中華:《李商隱與牛李黨爭》,《文史》第17 輯,第196 頁。同樣兩唐書中也沒有明確說令狐父子屬于牛黨——事實上兩部唐書都沒有直接提到“牛黨”“李黨”這兩個詞,僅《新唐書》有云:“大和初,二李黨事興。”④[宋]歐陽修、[宋]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 年,第4303 頁。“二李”即李宗閔和李德裕,但此處斷句當為“二李/黨事/興”,還不能說是直接點明“李黨”,雖然這種意思顯而易見。而李宗閔一黨,實際上就是“牛黨”。唐代的朋黨之爭非常普遍,按之兩唐書,“黨”“朋黨”等字眼可謂比比皆是,如玄宗朝“尚書右丞相張說、御史大夫崔隱甫、中丞宇文融以朋黨相構”⑤[后晉]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 年,第190 頁。,穆宗長慶元年夏四月有詔云:“訪聞近日浮薄之徒,扇為朋黨,謂之關節,干擾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又:“詔百辟卿士宜各徇公,勿為朋黨。”⑥《舊唐書》,第488~489 頁。《舊唐書》白居易傳亦云:“大和已后,李宗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⑦《舊唐書》,第4354 頁。李商隱傳云:“德裕與李宗閔、楊嗣復、令狐楚大相讎怨。”①《舊唐書》,第5078 頁。而貶李德裕為崖州司戶參軍的《制》更直斥其“累居將相之榮,唯以奸傾為業……誣貞良造朋黨之名,肆讒構生加諸之釁”②《舊唐書》,第624~625 頁。等等,可以為證明。然則晚唐的李(德裕)黨與牛李黨爭之存在應是客觀事實。
那么王茂元是否屬于李黨呢?對于這個問題,首先要明確一點,唐代黨爭之“黨”只是傳統意義上所謂的“朋黨”,即某些交往密切的官僚組成的利益集團,顯然不同于現代的政黨,所以其成員不會有確定的名冊,也不會有明確的政治綱領,或者說它根本不是以明確的政治理念來認定的,而是以某些人物(其中少數人可能有自己的政治理念)為中心、按各自的利益關系和人情網絡來劃分。其次,朋黨之存在(即俗所謂“站隊”)恐怕是古今政界的普遍現象,但是政治上的起伏進退很頻繁,朋黨之間也不可能完全沒有妥協,有些長袖善舞的政客也可能左右逢源。第三,現有的史料不可能面面俱到,畢竟朋黨成員之間日常的交際聯絡不可能一一記入史冊,故傳統上往往以“某某與某某相善”之類的描述泛泛加以概括。兩唐書雖未明確指出王茂元屬李黨,但都認為他與李德裕關系密切,這應該能說明一些問題。
李中華曾對“李黨”做如下界定:“與李德裕關系密切、為其援引,并對牛黨有不利舉動者,便是李黨,或在當時被目為李黨。”這是比較合理的。但是李先生又認為:“說王茂元是李黨缺乏根據。相反,許多事實說明,王茂元并不是李黨,也不被當時的人看作是李黨。”③李中華:《李商隱與牛李黨爭》,《文史》第17 輯,第194 頁。那么依李先生所立的標準,王茂元是否真的不符合“李黨”之條件?不妨一一剖析如下:
按《舊唐書》李商隱傳:“茂元雖讀書為儒,然本將家子,李德裕素遇之,時德裕秉政,用為河陽帥。”④《舊唐書》,第5077~5078 頁。《新唐書》李商隱傳:“茂元善李德裕。”⑤《新唐書》,第5792 頁。然則按諸正史,王茂元與李德裕“關系密切”,這一條符合李先生提出的標準。
那么王茂元是否曾經被李德裕援引?據李先生考證,李德裕兩次為相,一次是大和七年(833),是年王茂元由右金吾將軍轉任廣州刺史、嶺南節度使;第二次在會昌年間,王茂元由忠武軍節度、陳許觀察使徙鎮河陽,會討劉稹。李先生認為:“統觀王茂元的一生,他所歷官職與牛李黨爭并無明顯的關系。”⑥李中華:《李商隱與牛李黨爭》,《文史》第17 輯,第194 頁。但是李德裕屢居顯位,得其援引并非一定要等他拜相后方可;而且這兩次也都可以看出一些問題,并非如李先生所言之簡單。
細考二人仕宦履歷,則李德裕于大和六年(832)末拜為兵部尚書,七年(833)二月拜相;而王茂元于大和六年(832)由容管經略使入京為右金吾衛將軍,七年(833)正月出為嶺南節度使。然則李德裕任職兵部尚書時,王茂元由右金吾衛將軍外放為嶺南節度使,二人必然有交集。因為按唐制兵部為全國軍政領導機關,“兵部尚書、侍郎之職,掌天下軍衛武官選授之政令”⑦[唐]李林甫等:《唐六典》,陳仲夫點校,中華書局,1992 年,第150 頁。,不但諸衛府與之有直接關系,甚至“諸道新授方鎮節度使等,具帑抹,帶器仗,就尚書省兵部參辭”(《舊唐書·令狐楚傳》)①《舊唐書》,第4463 頁。。至于王茂元于大和七年(833)正月外放節度使,而李德裕七年(833)二月才拜相,這個時間差也可以解釋。即李德裕在拜相之前,即便不能直接拔擢王茂元,但以兵部尚書之職舉薦也應該不成問題。然則王茂元之結交李德裕,當在二人供職于京城之時。
而會昌間事,則更足以為王茂元屬李黨之證明。按,會昌三年(843)李德裕任命王茂元為河陽節度使,參與討伐劉稹,“八月間王茂元兵敗,影響了整個戰局的發展,李德裕堅決調王宰來代替王茂元,并指出王茂元的短處”,即謂王茂元“雖是將家,久習吏事,深入攻討,非其所長”。故傅璇琮先生認為:“從李德裕對王茂元的任免上,我們實在看不出李德裕有什么偏私的地方。”因為“王茂元只是幾個節度使之一,假如說因為李黨才任命,那么王元逵、劉沔、石雄等人卻從來沒有人說過是李黨,這又如何解釋呢?”②傅璇琮:《李商隱研究中的一些問題》,《文學評論》1982 年第3 期,第79 頁。
其實這也不難解釋。第一,如果王茂元真的不善作戰,那么此前委其方面之任就不免偏私之嫌。因為以當時形勢,戰勝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此舉可以解釋為李德裕安插親信、借平叛之功撈好處。第二,不論王茂元是否善戰,總歸他是戰敗了,后果還很嚴重,但李德裕不過免去其職,再以輕描淡寫的批評了事。而且王茂元去職后仍然留在軍中,接任的王宰也是李黨人物(見下文),這一點也很值得注意,因為此舉大可以看成是對王的一種暫時保護(或羈押)。這不禁令人猜測,若是換作別人戰敗,會不會也有如此待遇?而如果不避“過度闡釋”之嫌,甚至王茂元后來卒于軍中,也大有可疑,即是否王茂元被變相羈押以待事態變化,而后又被李黨滅口?這也不無可能。
至于王元逵、劉沔、石雄等人,情況雖然各不相同,但也都可以有很好的解釋。按,會昌三年(843),劉稹據昭義叛亂,朝廷“命鄰藩分地而進討”,時王元逵任成德節度使(即恒冀節度使),其轄區南與昭義節度使(又稱澤潞節度使)轄區相接,故受任“北面招討使”③《舊唐書》,第3888 頁。;劉沔時任河東節度使,其轄區南也與昭義節度使轄區相接,故受任“太原節度,充潞府北面招討使”④《舊唐書》,第4234 頁。;石雄時任河中節度使,其轄區東與昭義節度使轄區相接。可見這三位都是轄區與叛亂區相鄰⑤程光裕、徐圣謨主編:《中國歷史地圖》(上冊),中國文化學院出版部,1980 年,第47~48 頁。,僅從軍事的角度看,安排他們平叛也可謂再合理不過。而且據史書記載,劉、石二人能征慣戰:
劉沔,許州牙將也。少事李光顏,為帳中親將。元和末,光顏討吳元濟,常用沔為前鋒。蔡將有董重質者,守洄曲,其部下乘騾即戰,號“騾子軍”,最為勁悍,官軍常警備之。沔驍銳善騎射,每與騾軍接戰,必冒刃陷堅,俘馘而還,故忠武一軍,破賊第一。淮、蔡平,隨光顏入朝,憲宗留宿衛,歷三將軍。歷鹽州刺史、天德軍防御使,在西北邊累立奇效。⑥《舊唐書》,第4233 頁。
石雄,徐州牙校也。王智興之討李同捷,以雄為右廂捉生兵馬使。勇敢善戰,氣凌三軍。自智興以兵臨賊境,率先收棣州,雄先驅渡河,前無堅陣。徐人伏雄之撫待,惡智興之虐,欲逐之而立雄。智興以軍在賊境,懼其變生,因其立功,請授一郡刺史。朝廷征赴京師,授壁州刺史。智興尋殺雄之素相善諸將士百余人,仍奏雄搖動軍情,請行誅戮。文宗雅知其能,惜之,乃長流白州。大和中,河西黨項擾亂,選求武士。乃召還,隸振武劉沔軍為裨將,累立破羌之功。文宗以智興故,未甚提擢,而李紳、李德裕以崔群舊將,素嘉之。①《舊唐書》,第4235 頁。
這等勇將當然是平叛軍事行動中不可或缺之人,畢竟平叛非同兒戲,其勝敗更直接關系到李德裕自己的政治前途。但王茂元的情況就有些特殊:按王茂元時任忠武軍節度使(原陳許節度使),其轄區與叛亂的昭義節度使并沒有接壤,而河陽節度使轄區之北面則與叛亂區相接。由此可見:王茂元之徙河陽并參與平叛,是李德裕臨時特意調任的,也就是所謂“時德裕秉政,用為河陽帥”。那么如果王茂元真的不善作戰,則李德裕此舉目的何在?只能是如上文所言,意在分功。而如果王茂元的確善戰(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次戰敗不足以說明其無能),則李德裕事后對他的批評就不免別有用心。所以綜合以上材料,若說李德裕始則安插親信王茂元以圖分取戰功,孰料其意外戰敗,故又為王茂元、也為自己開脫罪責,這也完全說得通。然則李德裕之偏私、卵翼王茂元是非常明顯的。
這里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即王宰。按《舊唐書》本傳:
王宰,智興之子,于雄不足,雄以轅門子弟善禮之。然討潞之役,雄有始卒之功,宰心惡之。及李德裕罷相,宰黨排擯雄,罷鎮。既而聞德裕貶,發疾而卒。②《舊唐書》,第4236-4237 頁。
王茂元自忠武軍節度使徙任河陽,王宰即接任忠武軍;王茂元戰敗去職,又是王宰接替其位;平叛結束后,李德裕更對王宰大加褒揚。這也同樣耐人尋味。傅璇琮先生認為:“人們也并不把王宰視為李黨”③傅璇琮:《李商隱研究中的一些問題》,《文學評論》1982 年第3 期,第79 頁。,但結合前述史實,其實也大可以說王宰就是李黨人物,他扮演了后備的救場隊員角色。他之不斷填補王茂元留下的空缺,可以解釋為李黨“肥水不流外人田”;而戰后李德裕對王宰戰功的贊賞,其實既是對自己開始用人(王茂元)失當的一種開脫和挽救,也是為李黨爭取利益的手段。
石雄甚至也可以算是李黨人物。他與李德裕關系素來不錯,前引其本傳末段文字可以為證。至于他和李黨王宰之間的矛盾,則是私人恩怨(王宰之父王智興與石雄早有沖突,王宰又妒忌石雄平叛之功),畢竟在一個朋黨集團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團結一心,其內部人員之間也大有可能互存嫌隙。所謂“及李德裕罷相,宰黨排擯雄”(“宰黨”可視為李黨內部的一個更小的利益集團),似乎暗示王宰在李德裕去職之后才能報私仇,然則李德裕平素之庇護石雄可知。
而另一位功臣劉沔的結局如何?由本傳可知,他與李德裕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可謂非李黨人物。結果他在平叛勝利之后遭遇不公正對待:“(會昌)五年,李德裕出鎮,罷沔為太子太保。明年,以太子太保致仕卒。”④《舊唐書》,第4234 頁。太子太保只是虛銜,與節度使顯然無法相提并論。由此觀之,李德裕是否公正無私當昭然若揭。至于王元逵,本身貴為駙馬都尉,更“累遷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破劉稹功,加太傅、太原郡開國公”⑤《舊唐書》,第3889 頁。,這等人物則非李德裕所能抑揚了。
傅先生還曾引王茂元的書信為證,認為王氏對牛黨楊嗣復、李宗閔的態度比對李德裕更為親密:“會昌元年正是李德裕當政時,李宗閔在洛陽擔任賓客分司的閑職,實在是無足輕重的。如果王茂元是李黨,他有必要連續寫這兩封信,而且在信中表達那樣的一種感恩與惋惜之情嗎?”⑥傅璇琮:《李商隱研究中的一些問題》,《文學評論》1982 年第3 期,第78 頁。但如果王茂元是李黨,也不是沒有合理的解釋。首先這些書信不可能是“公開信”,也就是說當時李德裕未必知情。而且從本傳所記來看,王茂元亦非高尚其志、守節不移之士。所以王茂元與牛黨的交往也可能是其暗通款曲、私相結納的政治手段,即不過狡兔欲營三窟而已。而正因為李宗閔身處閑職,此時王茂元以李黨骨干的身份表同情、感恩之意,才更有可能打動其心。其次,王茂元既然已經是李黨骨干,所以也不必對李德裕有更多的虛情假意,正如義山自恃與令狐家交情已深,故不憚另辟門路。
李中華先生則謂:“在牛李兩黨同時被斥逐之時,王茂元卻由邊遠的嶺南移鎮涇原。甘露之變發生,宦官因為想得到王茂元的財貨,就說他是‘因王涯、鄭注見用’。王涯、鄭注不屬于牛李二黨,是不成問題的。這也說明,在當時人們的心中,王茂元不屬于李黨。”①李中華:《李商隱與牛李黨爭》,《文史》第17 輯,第195 頁。李先生的意思,似乎是說在兩黨都失勢的時候,王茂元還能升遷,可見其與兩黨無關。這在邏輯上似有漏洞。因為即便王茂元屬李黨,也并不意味著他的所有仕宦浮沉都一定與牛李兩黨相關,也不等于說除兩黨之外他就不受其他政治勢力的影響。而且嶺南節度使的權勢和實利顯然要優于涇原節度使,因為嶺南遠在海隅,山高皇帝遠,而涇原臨近京畿,時有掣肘之憂;至于轄區之廣大、物產之豐饒,嶺南更遠遠超過涇原,《舊唐書》茂元本傳即謂:“南中多異貨,茂元積聚家財鉅萬計。”②《舊唐書》,第4070 頁。所以無論從哪方面說,嶺南節度使都比涇原節度使好得太多。換句話說,茂元此次移鎮并非什么好事,將他移到京畿只是更利于朝中宦官控制而已。至于宦官不說王茂元是李黨,這也很好解釋。因為當時王涯、鄭注因“甘露之變”被害,受株連被殺者千余人,若王茂元真的因王、鄭而見用,其罪要比一般的朋黨嚴重得多,故宦官之所為不過是一種毒辣的要挾、勒索的招數而已。所以,“茂元懼,罄家財以賂兩軍,以是授忠武軍節度、陳許觀察使”。③《舊唐書》,第4070 頁。此事王茂元因財招禍,又因“識時務”而得免,的確與牛李兩黨無關,但是并不能證明“在當時人們的心中,王茂元不屬于李黨”。
再看李先生提出的第三條標準。王茂元是否有過對牛黨有不利的舉動?筆者的答案是肯定的,王茂元之招攬李商隱就是明證。就當時情況而論,以令狐父子對李商隱的苦心栽培和大力幫助,李商隱絕對要被視為牛黨人物,即如張采田所云:“義山得舉既由令狐,實與入黨無異耳”④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第144 頁。;而自其成為王茂元之婿,又會理所當然地被視為投靠李黨,因為在一般人看來,女婿顯然比門生更為親近,而且李商隱以令狐系才俊之身份而攀附李黨,更有一層“背叛”牛黨的意思——這甚至與李商隱本人的政治立場無關,對此那些老于官場的政客不會不明白。那么作為李黨的王茂元為何要招攬身為牛黨門生的李商隱?筆者以為,這是李黨導演的一出非常高明的政治把戲。
首先看動機。即招攬義山對王茂元(或曰李黨)有何好處?如前所述,歷史上的黨爭,并非現代意義上的政黨斗爭,很多時候只是意氣甚至臉面之爭。眾所周知,令狐楚之于義山,培植之、獎掖之不遺余力,可謂視如己出,而義山之舉進士,尤當歸功于令狐家。如果招攬義山成功,不啻將對方心腹收歸己方旗下,如此不但可以贏取不計黨見嫌隙之美譽,更能大大折損令狐之顏面、滅牛黨之風光。不然同時的才子不少,為何王茂元一定看中義山?進一步分析雙方利弊:對李黨而言,事成則陽取惜才之譽,陰收攻敵之效,而王氏女亦得為才子婦,可謂一石三鳥;不成則己方愛才之姿態已然擺足,而牛黨反予人以氣量狹小、壞人好事(美好姻緣)之形象。故無論結果如何,李黨皆有利無弊,而對牛黨來說則恰恰相反。可見在這場政治博弈中,李黨已先立于不敗之地。這等好事為什么不做?
其次再看時機。一般認為王茂元招攬義山是出于“愛才”,但若是如此,為何他在義山久試不第的時候不給予幫助,而一自令狐楚去世,他就向義山伸出橄欖枝?因為義山是令狐楚發現和培植的人才,令狐楚本人又身居高位,義山也的確對令狐楚頗為感恩,所以此前挖墻腳很難成功。但等到令狐楚去世,令狐绹須遵制丁憂離職,在相當時間內也不能給予義山以臂助,所以這正是義山突然失去靠山、最需要扶持之際。而義山又因為久處貧賤,急于出人頭地,也最容易接受這種從天而降、雪中送炭式的“好事”。雙方可謂一拍即合。傅先生認為:“這在唐代社會中是極為常見的,對讀書人來說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會受到人們的責難,更不存在背恩忘德的問題。”①傅璇琮:《李商隱研究中的一些問題》,《文學評論》1982 年第3 期,第80 頁。誠然,若是一般的改換門庭自然不算什么嚴重問題,但若投靠恩主之政敵,并作其東床快婿,則揆之人情,恐怕很難這么說。常言道:“國士待之,國士報之”,以令狐家對義山的栽培之恩,又值令狐楚尸骨未寒之際,義山此舉實在有違傳統士人之德。
最后看結果。先看牛黨的反應。若王茂元真的如傅李二先生所言沒有參與黨爭,則義山成為王茂元之快婿,于個人可謂再添靠山,于牛黨則更增勢力。以令狐绹與義山的交情,應當為其高興才是,何至于謂其“背恩”而銜恨?須知義山本為令狐家苦心栽培之才俊,豈知竟一變而為政敵之東床,門生與女婿孰親自不待言,設身處地而思之,令狐家將情何以堪?故謂義山為“背恩”,自屬常情;若不因此而為難義山,則是大度。再看李黨的反應。按王茂元自開成三年(838)招義山為婿,至會昌二年(842)義山丁母憂,會昌三年(843)王茂元去世,其間至少有四年時間(838—842),王茂元歷領藩鎮(835 年至840 年任涇原節度使②吳廷燮:《唐方鎮年表》,中華書局,1980 年,第67~68 頁。;841 年至842 年任忠武軍節度使③吳廷燮:《唐方鎮年表》,第253 頁。),李黨也曾得勢掌權(840 年九月李德裕入朝拜相④傅璇琮:《李德裕年譜》,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291 頁。),而義山卻一直沉淪下僚,并未得到重用,所以若云“愛才”,實在不足以解釋。須知,按唐制,節度使可以在幕府之中自置屬官,也可以安排幕僚擔任轄區之內的州縣長官,這些幕僚甚至不必有進士出身。⑤參見張國剛:《唐代藩鎮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32~144 頁。如果茂元真的只是愛惜義山的才華,而且沒有朋黨之見,則在更早的時候就可以招其入幕或委以重任。但實際上直到義山做了女婿,王茂元也只給了他一個“掌書記”,在唐代藩鎮幕府中,這實在不是什么要職,稍稍能文者即可謀得。若云王茂元是為了避嫌,則按之史載,王茂元又并非堅守志節之士。所以,若從另外的角度解釋,則義山之終生不得重用,在牛黨固然可能是銜恨排擠,在李黨則可能是兔死狗烹。因為李黨目的既達,義山已沒有太大的利用價值,所以才不得重用。此外,或以李黨政客的眼光來看,義山的干才實在有限,也并非可以任事者。故所謂“愛才”,始則用為挖墻腳之飾詞,終也僅止于用其司筆札而已。李中華先生曾指出:義山曾在牛黨得勢時中選得官,在李黨得勢時職級反而有所降低。⑥李中華:《李商隱與牛李黨爭》,《文史》第17 輯,第197 頁。個中緣由,筆者以為,一方面,黨爭未必與其中每個人的每次仕途升降都有關系;另一方面,與其因此說義山與黨爭關系不大,不如說令狐绹為人還算顧念舊情,多少還是對義山有所照顧。而李黨則始終不過借義山打擊牛黨而已,本來就沒有重用義山之意。
或許有人會問:難道王茂元會犧牲自己的女兒來做這等事?其實這也不難解釋:第一,歷史上的政治婚姻多不勝數,以政客之行事,這實在不值一提;第二,義山確實是才子,也并非暴戾奸惡之徒,所以把女兒嫁給他也不能說是犧牲,相反還是一段良緣。而義山與王氏之夫妻恩愛,可能是本次政治事件中唯一的亮色。
義山雖然在文學上足為晚唐巨擘,但在政治上只是個小人物,朋黨之爭未必都要圍繞義山進行;而且,由于史料的不完備,以及政治斗爭的復雜性,朋黨之爭也并非事事皆能落實。即使是朋黨之間的相互傾軋,也要考慮多方面因素,非是簡單的提拔和擯斥就能掌控一切。所以,義山之漂泊沉浮,固然未必皆因黨爭,但若說與之完全無關,恐怕也不然。
世人之憐惜義山,大都如喻鳧《贈李商隱》詩所云“徒嗟好章句,無力致前途”,又如崔玨之《哭李商隱》詩“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簡言之即“懷才不遇”,謂以義山之才華,又值詩賦取士之李唐,竟無辜卷入黨爭,徒作犧牲而終未顯達,以為數乖運蹇。其實這都不免有些感情用事,喻、崔是義山的朋友,憐人而又自憐,當然會不吝美言,不能太當真;另一方面,批評義山的人其實也不少。眾所周知,一個人的文學才華與政治能力沒有必然聯系。有沒有政治能力,從其為人處事就可以看出,而不必待其身居高位一試身手之后才能判斷。即如李白,雖然是公認的文學天才,其也自視甚高,但若說到其政治才能如何超卓,恐怕很難令人信服。
誠如傅璇琮先生所言:“建國以后的一些文學史著作、唐詩選本及有關論著,則大多傾向于說他是牛李黨爭的無辜犧牲品。”①傅璇琮:《李商隱研究中的一些問題》,《文學評論》1982 年第3 期,第76 頁。但是客觀地說,義山之卷入黨爭既是咎由自取,也是其缺乏政治能力的表現。按,開成二年(837)義山以令狐绹之舉薦得中進士,同年十一月令狐楚死,至次年春,義山即成為王茂元之女婿。單以人情而論,義山此舉也令人寒心,即如馮浩所云:“時令狐楚卒未久,得第方資绹力,而遽依分門別戶之人,此‘詭薄無行’之譏斷難解免。”②[清]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附錄三《玉溪生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第850 頁。所以世謂義山“背恩”,實在并非污蔑之辭。后來王茂元去世(843 年九月)③傅璇琮:《李德裕年譜》,第383 頁。不久,義山又作《寄令狐郎中》詩(845 年秋)④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 年,第580 頁。,表達欲與令狐绹修好之意,情境又何其相似!推測義山當時心理,無非因為令狐楚已死,令狐绹須遵制丁憂,即使三年后能復出,政治前途也不明朗,所以不如另攀高枝。孰料在李黨(包括岳丈)處沒有得到明顯的好處(義山于838 年成為王茂元女婿,839 年釋褐為秘書省校書郎,不久調為弘農尉⑤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第2337 頁。,前者不過正九品,后者則僅從九品⑥《唐六典》,第298 頁、第752 頁。),而令狐绹竟能東山再起而且久居顯位,所以義山后來徒然追悔莫及,欲修舊好而不得。讀義山弘農尉任上所作“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沒階趨”之句,也大可視為其自愧自悔之語。
況且義山即使因為迫于生計,欲另覓靠山、傍高枝,又何至于急切熱衷如此?若是現代自由戀愛之男女,或者在定情以后方知對方父母為何許人,而義山與王氏女則顯然并非此類。既然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可言,則義山何必非娶恩主政敵之女不可?義山于情義之淡漠、于政治之幼稚由此可知。惜乎義山竟甘受王茂元之餌,真所謂富貴能淫、貧賤能移者。故以義山之所為,僅謂其政治上不成熟,已是恕道,即如張采田所言:“義山初愿,未嘗不欲始終一黨,徒以變關朝局,感兼身世,致不能保其特操。”⑦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第143 頁。其實若謂義山存僥幸之心,妄圖于兩黨間左右逢源,或者更近事實。因為令狐父子待其甚厚,義山可能自以為與牛黨之結交已深,所以若能再攀附王茂元,或者可以兼收李黨之利,如此則無論何黨得勢,皆能游刃有余。況人情于美事每覺多多益善,事業、婚姻同時有喜訊自天而降,義山又急欲出人頭地,所以不念舊恩,遽依新主。而一旦存此貪心,遂不能不墮入李黨之彀中。不知其時黨爭之詭譎,非初出茅廬之義山所能掌控,所以牛李通吃之如意算盤最終落空。以此而論,義山已屬不自量力,非從政任事之材。故唐人李涪責義山,謂:“無一言經國,無纖意獎善,惟逞章句。……至于君臣長幼之義,舉四隅莫反其一也。彼商隱者,乃一錦工耳,豈妨其愚也哉!”①[唐]李涪:《刊誤》,臺灣商務印書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0 冊,第177 頁。
而關于牛李兩黨之別,自來有“牛黨重科舉、李黨重門第”之說②張采田引沈曾植語,見《玉溪生年譜會箋》,第144 頁。,雖然未必為定論,但義山出身寒門,的確是牛黨對他的培植和幫助更多,而李黨之不重用義山(始終不過用其司筆札而已),也未始沒有出身門第之因素。故陳寅恪先生言:“李商隱之出自新興階級,本應始終屬于牛黨,方合當時社會階級之道德。乃忽結婚李黨之王氏,以圖仕進。不僅牛黨目以放利背恩,恐李黨亦鄙其輕薄無操。”③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283 頁。義山對這種大的政治情勢似乎有欠考量,這正是其缺乏政治眼光的表現。且義山于令狐氏、王氏而外,前后亦曾依附鄭亞、柳仲郢等,而都未能得到重用。對此雖然有種種解釋,但是其政治操守之不堅,恐怕也是原因之一。正如馮浩所言:“義山既不足與論黨局矣,而統觀全集,其無行誠不能解免。”④[清]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第879 頁。試想以令狐家之恩重如山,義山尚且背棄之;以王茂元岳丈之親,亦未肯重用之,則其他袞袞諸公,稍一考量,即知前車之鑒不遠。義山之潦倒終身,或亦由此。所以,后人對義山可以抱“理解之同情”,但大可不必高尚其人。
中國古代落魄文人往往有“懷才不遇”之情結,究其根源,在于其時文人不得不依附于政治,因為他們的唯一出路就是仕宦,要想施展政治抱負就更不能不借助權力。但悲劇的是,他們又往往在對“才”和“遇”的理解上存在偏差。所謂“才”的偏差,即文學之才不等于經濟之才,而文人往往不自知;所謂“遇”的偏差,即文人都希望在上位者以“國士”甚至“帝王師”待之,非是簡單給一個職位,而在上位者卻往往以刀筆吏視之,甚至以倡優蓄之。考察牛李兩黨,他們“愛才”的方式顯然也不一樣。按義山本傳:“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⑤《舊唐書》,第5078 頁。令狐楚之教導李商隱作駢文,實有鍛煉其政治能力之意圖(唐代詔令、表章、公文多作駢文),而臨終又讓義山代草遺表,更明顯表露出對義山政治前途的扶持和期望;義山之得中進士,更得力于令狐绹之大力推薦。而作為岳丈的王茂元,卻沒有在政治上給義山任何提攜助力。相比之下,顯然是令狐父子更能賞識義山。李中華認為:“公正地說,從現存的材料中,也看不出令狐绹排斥打擊李商隱的可靠證據。”⑥李中華:《李商隱與牛李黨爭》,《文史》第17 輯,第199 頁。不過這也可以解釋為令狐绹尚念舊情,雖然心存嫌隙,卻不忍落井下石;而從另一方面看,對義山的排斥也不必限定于令狐绹一人,因為義山的“背恩”行為是政壇大忌,引起其他人的反感和提防也不無可能,即如《新唐書》所言:“牛、李黨人蚩謫商隱,以為詭薄無行,共排笮之。”⑦《新唐書》,第5792~5793 頁。
總之,一個人的成功絕對離不開別人的幫助,而失敗則往往由于自己的性格缺陷和舉措失當。綜觀義山之悲劇,在于其久處貧賤,欲以寒門而躋身上流,唯其心急太甚,關鍵時刻又選擇失當,故卷入黨爭之中,遂至終身不達。
此外,還有一點需要說明,若要客觀評價義山,則如馮浩所言之“統觀全集”尤為必要。如果只就義山的幾首寄慨之作,謂其才華如何、見識如何、志節如何,實在沒有什么說服力。因為義山集中平庸無品之作其實也不少,若僅就此類作品而論,勢必要得出相反的結論。相對于文學作品而言,相關的基本史實雖然較為客觀,但是解讀起來也不免因人而異。故本文之主旨,僅在提供另外一種可能的闡釋而已。